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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昏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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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市中级法院
今天是长海污水案二审的日子,法院门口冷冷清清,一对石雕的獬豸威严地驻守在人间公义昭彰之处,注视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坚决地停在门口。车门打开,迈下来两个穿着正装、身材修长的男人——是鲁羿阳和严风。
他们二位是今日法庭的公诉人。一审结束后,他们回去查清了村民翻供的原因,如今作为补充证据一同奉上。
二人并排,沉默地踏上法院门前的台阶。正当他们要进入法院大门的时候,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在他们身后响起。严风回头一看,道:“长海的人来了。”
从车里下来一个从头圆到脚的中年男人,是长海代工化工厂的厂长冯强。他腆着圆又扁的肚子,在这尚且不算炎热的早晨抹了一把头上的油汗,点头哈腰地去开后座的车门。
后座下来的也是老熟人,就是那位狂傲的梁贤律师。这人比冯强要高得多,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和四五十岁的冯强站在一起,感觉就像是一个油焖透了的包子和一根从头到脚透着油光的油条。
严风扭过头,看见鲁羿阳也刚好转过头来,一副不想再看被告一方的人的神情,脸上闪过隐约的不屑。
严风知道鲁羿阳在不屑什么——真正能让检方毫无办法的辩护,应该是把同一件证据说得翻出花来,而且是让检方无法反驳又始料未及的花。但若像上次一审一样,现有的证据说不过,就找人作伪证,这样的做法实在让检方不齿。所以,鲁羿阳这次的起诉书上,把上次梁贤律师的“杰作”也列了上去,罪名是伪证罪。
突然,鲁羿阳抬起了握成拳的右手,严风愣了一下,随即抬起手和他碰了碰拳,二人微笑着走进法院。
这是鲁羿阳和严风在大学时一起上模拟法庭之前的惯用动作。严风的思绪不由得飘向从前的时光,球场边上婆娑的树影、深夜夜宵摊子上的节能灯、考试周自习室里书页翻动的声响,流水一样在他脑海里掠过。不过一瞬,严风的注意力就又回到了目前的案子上。
他们进入休息室,门在严风背后关上,鲁羿阳把怀里的文件放在桌子上,对着自觉走到桌子的另一头的严风,吸了口气道:“那么,开始?”
严风略一颔首,目光直视鲁羿阳。
鲁羿阳翻开桌上厚厚的文件,直接从法庭调查开始,一项项念检方的证据,严风在另一头,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把自己能想到的辩方反驳的角度试图写下来。严风眉头紧皱,手里的笔杆飞速移动。他写下一项,要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把这一项划掉,等鲁羿阳全部念完的时候,严风的笔记本上全是一道道黑色的划痕。
鲁羿阳看着严风的神色:“怎么样?”
严风唇角勾起,双手撑在桌子上,抬头看鲁羿阳:“鲁检工作出色,无懈可击。”
鲁羿阳听见严风的褒奖,眼角非常细微地扬起一个弧度,但是马上又恢复了他面无表情时有些下垂的冷淡。他深吸一口气:“既然这样,我们再看看有什么遗漏的证据吧。”
严风凑过来,二人对着起诉书、证据清单和各种各样的证据,一项项仔细核对。
时间无声流逝,就在二人的工作进行到尾声的时候,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了。严风上前打开门,一个年轻的法警在门外道:“二位,离开庭还有十分钟。”
“谢谢,我们知道了。”严风回头,见鲁羿阳已经整理好文件,便出了休息室向着刑事三庭走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和严风之前经历过的大大小数十次庭审没什么区别,审判进行得异常顺利。
在有些案件中,被告最后可能在审判结果宣布之前,会突然一改之前审判中的态度,比如,温顺配合的可能会突然咄咄逼人,咄咄逼人的可能会变得温顺谦恭,时不时掉一点表示忏悔的眼泪。但是这次长海代工厂的这位厂长,好像早已接受这样的结果一样,从头到尾都顶着一头油汗,问什么答什么,临了了也没变,温顺得像条被捏着七寸的肥胖蟒蛇。
而那位梁贤律师,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所有的反驳和攻击都是陈词滥调,让站在庭上举证的严风有些可惜自己和鲁羿阳准备的那么缜密的证据。
最终,在一次休庭之后,法槌落下,早该落在冯强身上的罪名死死箍牢,该梁贤受的也一分不少一分不多。严风看着两个人被法警拷上手铐带走,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爬上心头,他就被二人脸上的平静表情激得心下一凛。
是,这次的判决没有任何问题,罪人罪有应得,就连附带的给村民的民事赔偿都一分不少地判了,检方可谓是大获全胜。
但是,这真的就是事情的全部了吗?
严风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片在暮霭中升起几缕半死不活的炊烟的天空。那里被褐色粘稠的污水环绕,连风似乎都要比别的地方臃肿些,挪动缓慢,怎么吹也吹不散死鱼死虾散发的腥臭味。
“风哥?怎么了?你不高兴?”严风的手肘被鲁羿阳一碰,他回过神来,看着鲁羿阳因为胜诉而绽开的笑脸,将刚才心中异样的感觉压下去,笑道:“没有,是我想多了。”严风顿了一顿,想把刚才冯强和梁贤的奇怪之处告诉鲁羿阳,眼前突然浮现鲁羿阳在上次车祸中踉跄着下车,满脸鲜血得在肇事车辆前挥舞着拳头“砸车”的景象。
如果鲁羿阳察觉到了,他下次还能这么有力气,被撞了之后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车前砸车吗?
严风低下头,避开鲁羿阳的视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就爱多想。”
鲁羿阳把手搭上严风的肩膀,笑道:“害,风哥,别费神了!知道我们胜诉,张检刚刚可是一通电话打来说他已经在家摆好了庆功宴,正叫我们过去喝酒呢!”
二人往法院外走。鲁羿阳掏出车钥匙,把车解锁,二人上车。严风问道:“别的不说,张检的蟹粉狮子头可是一绝,但是他不是不擅长别的菜吗?”
何止是不擅长。张琴生张检,院里有名的肉食爱好者。要去他家吃饭的人,都不得不自带蔬菜自行烹饪,上次就连鲁羿阳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少爷,都自己带了一兜子蔬菜去做了一盘蔬菜沙拉,后来竟然成了桌子上十多道菜中唯一一抹绿色。
鲁羿阳一边开着车,一边道:“所以,我们下午要去买菜。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严风觉得奇怪:“杜检给我们放假了?”
“是啊!杜检说前几天事多,刚好这几天事情都结束了,趁这几天好好休息。”鲁羿阳从后视镜里看严风的表情,终于察觉了什么:“不是吧,风哥!你工作狂魔啊?给你放假你还不高兴?”
严风一笑,岔开话题:“那走吧,去菜场。你想想要吃什么,既然张检不做,那就只能我做了。”
“嘿!好!风哥,今晚可得仰仗你了!”
“少贫嘴!快开车吧,菜场有家面特别好吃,我还饿着呢。”严风终于被鲁羿阳逗笑,暂且放下那些直到现在还如同烟雾一般难以看清的千头万绪,一心扑到了日常的柴米油盐上。
下午,严风和鲁羿阳两个人,四只手,提着七八个硕大无比的塑料袋,来到了张检家楼下。
鲁羿阳艰难地伸出小拇指,去戳单元门禁的数字键盘。尖锐的门铃声响了起来,门很快开了。
严风跟着鲁羿阳,一步一步往楼上走。鲁羿阳从前和父母住的时候,父亲是埋首案牍的教授,母亲是全国各地到处乱飞的著名歌唱家,谁都顾不上家务,家里全靠一个雇了十几年的阿姨打理,更别说指点鲁羿阳怎么干家务了——因此,鲁羿阳的家务水平停留在大学时期——打扫下卫生、整理整理东西倒还会,再多也就刷刷碗,做饭洗菜那是一窍不通。而且鲁羿阳的业余爱好是网游,这就导致鲁检在家里根本没有做家务锻炼自己的机会,这位少爷也没有自己进行锻炼的觉悟。
张琴生的家在七楼,像鲁羿阳这样的“废宅”走到四楼就已经气喘吁吁,走两步就要靠在墙上休息。严风嫌弃地绕过鲁羿阳道:“让你平常好歹吃完饭出来遛遛弯儿,哪怕跟着大爷打打太极也行啊。”
“呼——呼,我……我缓缓。”鲁羿阳靠在墙上,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楼梯上,空出手来抚着自己的胸口,“行,我、我这次回去,肯定开始、开始跑步——”
“得了吧你,”严风蹲下身,提起鲁羿阳放在地上的两兜菜,“你要是会去跑步,太阳都要打西边出来了。我先上去,别让张检等太久了。你慢慢来。”严风说完,转身上楼去了。只剩下鲁羿阳一个人靠在墙上,边喘气边小声嘀咕:“看不起谁呢!”
严风一个人,很快就上到了七楼。贴着红色“福”字的棕红色大门虚掩着,在严风在门前站定的下一秒,门就被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推开了——
严风一愣,抬头一看竟然是沈白。
沈白穿着一件蓝白竖条纹的衬衫裙,朝严风一笑:“来了啊?我听说今天你和鲁羿阳把长海的人杀得丢盔卸甲,可要好好庆祝庆祝!”
严风笑笑,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白就回头朝屋内喊道:“张——”
沈白还没喊完,张琴生就从屋里围着围裙出来了,看见严风提着大包小包一堆菜,想要把手在围裙上擦一擦再过来帮严风拎,不知为什么顿了一下,最后还是红着脸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过来接严风手里的东西:“你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菜!怎么吃得完!”
严风把张琴生的反应全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看了沈白一眼,沈白正问张琴生拖鞋放在哪儿——张琴生红着脸摆手,说怎么好意思让客人忙这些——沈白则毫无察觉,笑着说来蹭饭的自然是要做些小事。
严风看着二人的情状,无奈地笑了。沈白,单身多年,好像是有她的道理的。
连他这个局外人都能看出来张琴生的刻意,沈白竟然毫无反应。要么就是她真的不知道,要么就是她知道但是不知道怎么拒绝。
按严风对沈白的了解,应该是前者。
严风在张琴生的张罗和忙碌下换了鞋,对门边的沈白道:“先别关门,鲁羿阳在后面。”
沈白“哦”了一声,对严风道:“你今天是功臣,这些菜你就放着吧,我来帮张检洗。”严风坐在沙发上,看着张琴生的脸变得更红了,只是他本身肤色深,不太明显。张琴生一时间又想趁此机会和沈白多说几句话,又怕沈白觉得他不会疼人,一时间进退维谷,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在围裙上蹭着。
严风憋住笑:“我来我来!”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手扶额头,装作不舒服的样子:“嘶——”
这下不仅沈白急了,张琴生几乎是和沈北同时开口:“严少!”“严检!”
严风抬起头,看见二人脸上真切的关心,心中一暖,道:“没事,可能是昨天熬夜的时候吹了风,有点头疼。你们先去忙吧,还有鲁羿阳那小子呢。”
被念到名字的鲁羿阳姗姗来迟,人刚到门口,大喊道:“张检!琴生哥!快来帮我一把!好沉啊!”
张琴生担忧地看了严风一眼,出门去接鲁羿阳手里的菜了,一边接一边道:“你们买的也太多了,这哪里吃得完!”
“呼、呼,”鲁羿阳在门口站定,喘着气,“吃、吃得完,你要对我们有信心!”
张琴生被逗笑了:“行,你换了鞋赶快进去吧,严检有点不舒服,我和沈白去洗菜,你看着点他啊。”
“啊?!”鲁羿阳大惊,“这小子刚才还大气不喘地叫我去跑步呢,怎么这么一会儿就不行了?我去看看,你放心去做饭吧。”气还没喘匀就忙着换了鞋,奔着正躺在沙发上的严风去了。
沈白看着严风虚弱难受的样子,又忍不住叮嘱了几句,转身去厨房和张琴生忙碌去了。鲁羿阳长这么大就没怎么照顾过人,在严风旁边挠了半天脑袋,最后给他倒了杯热水。
严风看着茶几上的那杯热水,十分无语:“你连口糖都不给我加?”
“哦!对!你要加糖吗?”鲁羿阳从沙发上跳起来,准备去问张琴生要糖。
严风哭笑不得:“不要!”这一声把鲁羿阳叫住,严风又道:“你有没有眼力见儿啊?那张检跟沈姐,什么情况,你看不出来啊?别去添乱。”
鲁羿阳神色莫测,坐在沙发上回忆张琴生对沈白的细节,咂摸出点味儿来:“哦,懂了,明白!”他又看向严风:“我还说你这壮的跟头牛似的,怎么上个楼就头晕,原来是想牵红线啊!”
严风笑道:“不然还能怎么样?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上个楼跟要了命一样!”
鲁羿阳气结,正打算怼严风,又不敢大声,只能小声道:“对对对,严少最好了,体能一流、眼力见儿第一!s市检察院第一红娘!”
“少来!”
这一顿饭吃的是宾主尽欢,本来张琴生没有准备酒,鲁羿阳说这样难得的假期第一顿大餐怎么能没有酒,说完便跑下楼买了四瓶啤酒。严风估摸着他一个人铁定拿不上来,下楼和鲁羿阳一起把酒拿上来了。鲁羿阳不常喝酒,大家也不知道他的酒量怎么样,但是一看就四瓶,想必就算全喝了也问题不大——
几个小时后,张琴生、沈白、严风看着已经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的鲁羿阳,面面相觑。
沈白拿过那啤酒瓶子,仔细端详:“奇怪,这确实只是啤酒啊。”
严风以手掩面:“……我总算知道为什么鲁羿阳从来不喝酒了。”虽然严风和鲁羿阳是大学同学,但是严风最多最多,只见过鲁羿阳喝过一茶杯酒。
张琴生看看桌上基本都空了的锅碗瓢盆,又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零七了,于是道:“时间不早了,太晚回去不太好。”
“嗯,那我和严少先送鲁羿阳回去吧。”沈白自然地接过话头。张琴生这么说虽然是好心,但是作为主人总让人听起来有几分逐客的意思。这是张琴生的弱处,不太会说话,沈白为了不让他尴尬接了这么一句。
严风也觉得再不回去就太晚了,好不容易有个能不熬夜的晚上,还是尽量不要熬夜得好。于是站起来道:“张检的手艺真是名不虚传,这次总算是吃到了。下次有时间请张检到我家去,张检不要嫌弃就好。”
“哪里哪里。”张琴生站起来,身上还围着做饭时穿的围裙。他和严风一起把鲁羿阳搀起来,架着人往楼下走。沈白拿着严风和鲁羿阳随身的东西,跟在后面。
到了鲁羿阳的车跟前,严风从鲁羿阳身上的口袋里摸出车钥匙,示意沈白来接住这个睡得烂熟还不时嘟囔几声的鲁检。沈白揽过鲁羿阳的手臂,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严风把车倒出来了,张琴生又帮着沈白把鲁羿阳塞进车里。
张琴生道:“晚上路那么黑,沈检怎么回?”
沈白是坐地铁来的,现在虽然地铁还没停,但是也要换车,显然不方便。
沈白略一思索:“没事,我坐严少的车。他送鲁羿阳回家,和我家顺道。”
“好,”张琴生对严风道:“一路小心。”说完还专门红着脸低头对沈白道:“一路小心。”
沈白愣住了,但是这边严风已经准备开车了,沈白也没多想,上了车回头看着站在路灯下的张琴生。路灯昏黄的光从张琴生身后照下来,他的一张脸隐在阴影中,再也看不清细节,只有边缘处包裹着一层温暖的绒毛似的光。
严风开着车出了小区。沈白坐在后座,听着副驾驶座的鲁羿阳熟睡的鼾声,突然小声道:“鲁羿阳从来都不喝酒的吗?”
严风看着车窗外一辆接一辆闪着红色尾灯的汽车:“嗯。至少我没怎么见过。”
沈白不再说话了,靠在后座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沈白家在鲁羿阳家前面,要不了多久就到了。严风在小区门口把沈白放下来,沈白下了车,对着严风挥手,示意他早点走,不然物业要过来收停车费了。严风把车窗降下来:“到家给我发信息。”
沈白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到瘫倒在后排酩酊大醉的那位,只是冲着严风点了点头。
严风撇头看了看车况,也没有再把车窗升上去,就这么任由冷风灌进来,开着车走了。
才开出去没多远,鲁羿阳被扑面的冷风吹醒了。他醉眼惺忪,努力地在副驾驶座上撑起身子,迷迷糊糊问:“......沈姐走了?”
“走了。”严风转头看着鲁羿阳,调笑道:“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今晚看见张检和沈姐,你心里难受?”
鲁羿阳没有回答。夜深了,路上的车越来越少,渐渐的只有严风开的这一辆,包裹在夜色中前进,好像一条潜行在深海中的鱼,间或会看见一些怪诞的光——也许是远处居民楼里的灯,也许是哪个不打烊的店铺里的灯光。
就在严风以为鲁羿阳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鲁羿阳却在冷风里冷不丁地开口了:“是啊。”
严风一惊,一句“没想到你对沈姐还有这样的想法”还没出口,就听鲁羿阳道:“我想起了媚媚,我想啊,如果媚媚还在,是不是我也是像张琴生一样,又笨又蠢,想和她一起洗菜都不敢说,连口糖都不会给她加……”
严风沉默了。鲁羿阳在大学的时候凭借自己在各种社团里的频繁露脸,斩获了一大批师姐师妹的关注,甚至隔壁公安大学也有女学生耳闻过他的大名。一旦有他参加的辩论会、模拟法庭什么的,都不用怎么宣传,台下坐满了眼里满是崇拜看着他的女孩子。
夏源媚就是其中一个。但是夏源媚是最有行动力的,只要有时间就来参加有鲁羿阳的活动,有钱就送鲁羿阳吃的。
夏源媚虽然下本,但是也从来没有送过鲁羿阳觉得超出学生消费能力的东西。鲁羿阳觉得不能总吃人家姑娘的,也回礼,一来二去这鲁羿阳就和夏源媚熟悉了起来。
再然后,在大三的那个七夕节,鲁羿阳就和夏源媚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至今连严风也不知道为什么鲁羿阳突然和夏源媚官宣了。之前看起来总是夏源媚投入得更多,鲁羿阳虽然明显对夏源媚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一直没有明说。
“那年媚媚要去实习,她、她要回老家实习。她走之前。我陪她逛完街,一天晚上走在淞河边,我看着她的脸,她看着淞河的水。”鲁羿阳突然一顿,再开口的时候,几次吞咽,才把喉中的哽咽压下去:“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如果再不告白,我就没有机会了。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突然就有了这种感觉。我看见十字路口有个阿婆在卖玫瑰花,那天的花可贵了,三十多块一支。我也顾不上了,就跟媚媚说,让她等我一下。媚媚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在原地等我。我跑过去,买了朵她喜欢的‘西红柿炒鸡蛋’玫瑰,回来就向她表白了。”
鲁羿阳说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冷风源源不断地灌进来,已经到了鲁羿阳家的小区,严风把车停在路边,抽出放在车里的抽纸递给鲁羿阳。鲁羿阳沉默地接过。他这些年从来没有回过学校,甚至连学校周围也都要绕着走,实在是怕晚风日复一日地温柔,他走在路上一转身,却看不见从前那个在他身边的女孩。
夏源媚大三的暑假回家乡实习,刚巧碰上那一年那个地方发生的一件大案要案,警方全员出动,虽然成功抓获了犯罪嫌疑人,但还是死伤惨重。
而夏源媚,就是死者之一。
她在提前疏散可能发生交火的居民楼里的居民时,不知道哪里埋伏的枪走了火,楼对面的嫌犯顿时炸了锅,疯了似的朝这边开枪。当时一个孩子正站在窗边,夏源媚直接把那孩子扑倒,随即向对面开枪射击。
等其余同事找到她的时候,夏源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腋下已经全被鲜血湿透了。
那个假期鲁羿阳在s市中级人民法院实习。夏源媚告诉过他,自己可能会因为工作失联一段时间。
于是鲁羿阳每天守着手机的消息,等着媚媚联系他。
没想到,他再收到有关夏源媚的消息时,是她的讣告。
黑白的照片上,姑娘笑得眉眼弯弯。青石墓碑前,白菊丛簇,一朵红黄相间的、色彩如油画一般的玫瑰摆在照片的正下方,好像等着姑娘醒来,一眼就能看到。
鲁羿阳开了车门,踉跄地下了车。严风忙跟着他下车,看他能自己走路了,觉得还是不放心,上去扶他。鲁羿阳甩开他的手:“我自己能上去。”
“……好,你自己上去,到家给我发消息。”严风知道鲁羿阳的性格,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倔的要死。他靠在车边,目送着鲁羿阳上了楼,才开着车回家了。
翌日。
严风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无奈地拿起手机看了看。06:30。
没办法,严风平时的生物钟起了作用,哪怕今天放假,他也没上闹钟,严风还是准点醒了。严风叹了口气,坐起来。既然都醒了,那就起床吧。他随便洗漱了一下,换了一身晨跑的衣服,戴上手环,看了看时间,07:00。
他迈出家门,准时下楼跑步。
严风的路线是从自己家楼下跑出小区,在周围的街道上随便跑一圈,再回来。严风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步伐的频率交换平稳,没多久就跑出了小区,跑到了小区旁边的一条街上——当时他就是在这里看到那位白衣飘飘的少年。
这条街白天冷清,晚上热闹——街上有几家服装店和一家夜店。白天服装店开门,夜店关门,服装店门可罗雀;晚上夜店九点开门,一直要营业到凌晨五点。现在七点多,s市的天才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蛋壳青,夜店里的人的睡梦,也像这蛋壳青一样,轻得稍微一敲就碎了。幸好这家夜店隔音做的还不错,就算是离得近的居民楼也听不见太大声响,不然这附近的住户就都别睡了。
严风跑过那几家已经挂出“清仓甩卖”字样的服装店,前面就是刚刚打烊不久的夜店。突然,在路灯半死不活的闪烁中,严风看见夜店门口有一个横躺的人影。
严风一惊,跑过去蹲下来查看那人的状况。那人的脸歪向一边,路灯的灯光只能照亮他的半边脸。严风看这半边脸觉得有些眼熟,伸手去把他的脸掰正,在检查了呼吸后越看越觉得眼熟:“……小汔?”
严风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双眼神锋锐的眼中难得的出现了迷惑之色。他用手轻拍玄濡的脸,又叫道:“玄濡小师傅?”
玄濡没有什么反应。严风都不用凑近,就能闻到一股酒气。严风稍微加大了力度,又拍了拍玄濡的脸:“小汔?”
这次玄濡有反应了,他皱了皱眉,把脸转向远离严风的手的一边。严风松了口气,看来只是喝多了。他伸手到玄濡的腋下,把人架起来。玄濡没有穿平常近似于僧袍的亚麻布中国风长衫,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牛仔夹克,里面是一件简单到没有任何图案的白T,一条细腿牛仔裤,在膝盖的位置勉为其难的开了两个洞,头上还带着一顶鸭舌帽。
严风架着玄濡,打算先把他带回自己家里醒醒酒,一边走一边打量着他的装扮。说实话,这一身穿出去,确实没人会把他和僧人联系在一起。
不过,严风看着玄濡熟睡的面庞,唇边勾起一抹探究的笑意。这么乖的小和尚,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呢?
大约五个小时前。
玄濡来到红蓝相间的夜店招牌下面,看着茶色的玻璃门里面,交错杂乱的人影,喧闹声透过双层的茶色玻璃门,还能让门外的人隐隐觉察到里面的疯狂。
玄濡的脸上,轮流闪过招牌上红色、蓝色的光。这样的光放在白天,那自然是平常得很;放在墨色深深的夜里,即使在玄濡这样温和平静的脸上,都显出几分相互撕咬、肢解的交错来。
玄濡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进门的一瞬间,巨大的声浪袭来,玄濡顿时觉得自己已然失聪——在这样的声音之下,张口动舌是无用的,大声嘶吼才能派上一点点用处。门口的领班见到他,笑得弯起眉眼:“先生晚上好!”
“你好,”玄濡干巴巴地回到,他不确定领班是否听见了,只好大吼道:“你认识一个卖花的吗?”
从玄濡将双手插进上衣口袋的动作里窥见了他对这种环境的不习惯,领班笑着看他一眼,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玄濡跟着领班穿过左摇右晃的人群。有的像海里的海带,一个人闭着眼睛时快时慢地跟着音乐摇晃;有的和自己此刻的心上人面对面,两人贴的非常近,时不时在音乐的节奏间隙凑上前去,和对面的人接吻;还有奇怪的声响从人群之后传来,玄濡不敢再看,低着头,一路上跟着领班,才绕过一个摇晃着的人,又捧上一对正在热吻的情侣。好不容易到了吧台边上,玄濡像从密林里钻出来一样,松了口气。领班道:“您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玄濡点点头,对他道了谢。领班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笑着又回到门口去了。
吧台边上坐着一个穿着银灰色旗袍的女人。银灰色的绸缎上绘着深灰色的折枝梅,上面覆着一层珠灰色的纱。斜襟的缝隙用朱红色滚了边,盘扣是三颗墨绿的翡翠。女人盘着头发,身段窈窕,坐在吧台边上的高脚凳上,手里拿着一杯蓝色的鸡尾酒晃呀晃,一双凤眼看向玄濡:“来了?”
“来了。”玄濡坐在女人旁边的高脚凳上,不怎么敢看她。调酒师过来问玄濡要什么,玄濡没有迟疑:“冰镇柠檬水,谢谢。”
调酒师扫兴地去做柠檬水,不多久就把一根插着黄色吸管的柠檬水放在了玄濡面前。女人笑道:“怎么样?还不错吧?”
“没用上。”玄濡透过柠檬水里的冰,看着吧台后的一瓶他不认识的酒:“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女人晃酒的手一停,笑靥如花,声音还是像之前一样甜蜜:“哎呀呀,小师父真是聪明。”
玄濡终于抬眼看了一眼女人艳丽的眉目:“这里那么多人,你只卖给了我;而且有那么多种毒可以卖,你却选择了毒发时最像误食了大量强心类药物中毒的铃兰浆果。而他,毕竟也活了一把年纪,吃些这样的药物,并不奇怪。”玄濡顿了顿,“不是我太聪明,是你们太明显。”
女人心里微微惊讶。一个没怎么在道上混过的小孩儿,竟然有这样的心机。女人随即恢复正常,垂下眼眸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鸡尾酒,笑道:“既然你已经猜到了,干嘛又来找我呢?”
玄濡一窒,慌张地移开眼睛,继续看着自己杯子里的柠檬水,咬着牙道:“不用你管。”
女人举着酒杯,笑得自得:“好好,不用我管。那我就说了,小师父可不要吓到哦。”
说完就凑近玄濡的耳边,红唇饱满,像一朵罂粟花在暗夜中吐艳。
玄濡不适地挪动,尽量离那女人远些。女人说的秘密想必十分简短,不过调酒师一回身的功夫,就说完了。
女这人好像一条美女蛇,嘶嘶吐着信子,在自己的高脚凳上重新坐好。玄濡在这密闭的空间里,仿佛受了极大的寒凉,浑身发着抖。他不由自主地抱紧自己的双臂,痛苦又茫然地仰头看看。
在一个人经受重大的打击时,他总会疑心是不是天地在悄然间变色,受难的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
但是每一个这样想的人都会失望。如果在旷野,天还是云淡风轻,地还是草长莺飞,世上还是照原有的规则运行,只有一个人的世界在瞬息间碎裂成片。
玄濡现在看见的,是满眼无极的欢乐。男欢女爱,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多么寻常的尘世。多么美妙的夜晚。
玄濡心里涌起一股愤恨之情。他猛地把杯子里的柠檬水喝完,几乎要呛得咳嗽。他把杯子推开,指着吧台上一杯无人问津的透明的酒道:“给我来一杯那个。”
调酒师不悦道:“这是马天尼。”随后不动声色地看了女人一眼,女人轻微地摇摇头,调酒师收敛神色,很快便调了一杯马天尼放到玄濡面前。
玄濡看着面前如水一般的酒,端起酒杯,小口抿了一口,唇齿间有薄荷一样的甜味开始弥漫,很快便被辛辣替代。玄濡一饮而尽,呛得脸色通红。
女人凑过来,温柔地抚着玄濡的后背帮他顺气。玄濡嫌恶地躲开她。女人毫不在意,对调酒师道:“他的算在我账上。”
玄濡咳了许久,才勉强能说话:“再来一杯。”
调酒师瞥了他一眼,默然无声地又调了一杯马天尼。
玄濡最后已经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这样的酒,只记得在周围的光怪陆离围绕在自己身边团团转的时候,那女人在他耳边说的话依旧清晰:
“令堂早年出车祸去世,令人十分惋惜。但是,你知道令堂出车祸的那段路,其实是有监控的吗?你猜,郑义知不知道这件事?”
玄濡最后被丢出这家店时,仰面躺在人行道上。夜色正是黎明,最浓深的黑暗在天地间狂欢,填满了任何一处没有光的缝隙。
玄濡觉得那橘黄的灯光刺眼,用手挡着眼睛,嘴唇喃喃动着:“师父……师父……”
有些人,既是落入深渊的人唯一能够向上攀爬的藤蔓,也是能够刺入落难者心头的尖刺。
也许落难者最后攀上悬崖时,他确实站在了峰顶,但是,也得到了一身淋漓的鲜血。
之后,玄濡就失去了意识。
意识朦胧间,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人架了起来。他是很想回应这人的,奈何实在是做不到。那人好像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不是嫌弃他不能自己走路,随即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晃了一下,手被人拉着挂在一个圆柱体上。
挂着就挂着吧,也不难受。
严风看玄濡尚且还算听话,乖乖地把手抱住了自己的脖颈,松了一口气。他想起昨天自己也送了一个醉鬼回家,觉得自己的运气最近真是奇妙。不过,这一个可比昨天那一个可爱多了,好歹十分安静,不会给人带来多少麻烦。
严风带着玄濡回了家,把他放倒在沙发上,帮他把鞋子和外套脱了,又回卧室抱了一床夏天的薄被给玄濡盖上。他一边向厨房走去,打算给玄濡熬点醒酒汤,一边找出孙筱夕的电话打了过去。
过了大概有一分钟,孙筱夕才接起来,听语气还没睡醒:“喂?”
“你有伏龙寺出来买香的那位师父的电话吗?有的话你告诉他一声,他师弟喝多了,在我这里。”
“嗯。嗯?!”孙筱夕本来迷迷糊糊的,回味了一下严风说的内容,整个人都清醒了。她虽然很好奇,但还是知道应该先联系玄温:“哦,好,我马上联系他。”
另一边,玄温一早上起来,发现原本应该躺在自己旁边那张床上的玄濡不见了,正急得一头汗,在给玄濡的手机疯狂打电话。孙筱夕打给玄温都是占线,还好严风听到了玄濡外套里的手机响,接了起来:“喂?”
“请问这是一个僧人的电话吗?他现在在哪里?我是他师兄,如果给您造成了麻烦非常抱歉,我马上过去。”玄温提心吊胆地说完,生怕小师弟有个不测,或者碍了别人的事。
电话那头一声闷笑:“没事,他喝多了,在我家,我的地址是长安小区B栋2101。”
“好,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我马上过去。”玄温穿戴整齐,冲出酒店,向着电话里给的地址奔去。
电话里的地址离酒店不远,没多久玄温就到了长安小区门口。他正发愁怎么进小区的门禁,就看见一个穿着运动服的身材修长的男子从里面打开了门。他冲进小区,对那男子道一声:“多谢。”就想继续向着B栋而去。
那男子跟上他:“您就是玄濡的师兄吧?”
玄温的脚步略顿了一顿,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您……”
“不错,玄濡在我家,我带您去吧。”严风在前面带路,对玄温道:“师父怎么称呼?”
“玄温。”
“玄温师父不必担心,小……玄濡正睡着呢,我给他煮了醒酒汤,等他醒了喝吧。”严风一时没注意,险些在玄温面前喊出“小汔”来。按说玄温作为玄濡的师兄,应该是比严风更加亲近的人,但是不知为什么,严风隐隐感到玄温可能不太希望别人知道玄濡的这个名字。
不然,小汔这么躺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情况未知,可能会有危险。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什么玄温还是叫他玄濡呢?
两人出了电梯,严风开门,玄温一进去就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玄濡。他看见玄濡的装扮先是一愣,然后便扑上去检查玄濡的身体,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之后,玄温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此时玄温才松了一口气,对严风歉意颔首:“抱歉,我这个师弟涉世未深,我实在是……还望您见谅。”
严风在旁边看着,笑道:“不碍事。我去看看醒酒汤好了没,您先坐。”
严风转身进了厨房,刚才玄温检查玄濡身体上是否有伤口的情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玄温先是伸手触摸了玄濡的胸口,然后是后背,再是四肢……
好像,是在担心玄濡,被人伤了要害、伤了性命一样。
严风用勺子搅拌着锅里的醒酒汤。旭日终于东升,金色的、炽烈的阳光从厨房的窗户漫进来,映得严风深色的眸子里,半是阳光照亮的浅褐,半是阳光照不亮的浓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