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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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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四年腊月十八,伏龙寺的梅花开得哆哆嗦嗦,在颗颗雪珠子里被袅袅青烟熏得有气无力。
玄濡拨着檀香珠子在大雄宝殿前,眉眼低垂,迎来送往— —年关将近,有求前程的,求登科的,求贵子的,求姻缘的。人间所有烦恼事,一时间都在佛祖面前集齐了。
香客们穿得鼓鼓囊囊,从石阶上下来时,身上香气未尽。阶下的玄濡,一丝不苟地对着每个人打着问讯。
回礼的多是女人,她们都是要对这和尚的面皮称赞一番的:眉峰齐整,却不至于太过尖利;眸光清亮,烟雾迷蒙中依稀温存。当然也有男人,他们多半是赞叹这和尚的好身板— —这下雪的天气,竟然只有一件僧袍。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玄濡的僧袍下还有件羽绒服助他抵御寒冷。
一个年轻男人撑着把透明雨伞,拾级而上,进到院中,仰头看了看漫天的雪,将伞一收,夹在肘下,面无表情地走进雪里。
玄濡站了一上午,头一次看见有伞不打的,不由上去主动问道:“施主怎么不打伞?”
那年轻男人明显是不常来的,见玄濡上来询问,不熟练地双手合十答道:“雪的气味让人清醒。”
玄濡一怔,抬眼看看这男人的神情,似乎不是故作高深,只好依着高僧的语气道:“施主是个有缘的。”那年轻男人不想再多说,对玄濡点点头,便绕过他进殿里去了。
回头看去,那男人果真不是常进佛堂的,见到蒲团便跪,也不仰望佛像,也不念念有词地许愿。他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仿佛正在努力谛听佛的低语— —连他的灰色旧毛呢风衣,也融在腾腾而起的烟气里了。
玄濡重新低下眼睑,不再探寻。这些人来到这里,假作虔诚,与他并无相干。
不一会儿,那男人出来了。风吹散了他身上残留的香气,一双锋利的丹凤眼显现在冬日凛冽的空气里。再配上斜飞入鬓的眉,冷得连纷扬的雪珠都要避他三分。
玄濡和男人互相点头,一个留在原地,一个返回来处。
男人走到门外,重新撑起了伞。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中年男人,身边站着为他打伞的秘书,在山门外叫住了年轻男人:“小严,你也来这儿?”年轻男人停下脚步。薄唇上挂着一点笑容:“孙书记,我来给家母求平安。”
孙书记长得黑瘦,裹在黑色大衣里显得更加精干,黑豹似的脸上洋溢着长辈赞许的笑容:“真不愧是年轻俊杰,果然,你是做人做事都没得说啊!”“孙书记过奖了,”年轻男人也挤出一点笑容来,“我还有事,失陪了。”说着便利落地走了。
孙书记看着他的背影,欣慰道:“这么些年来。也就他严风一个人,配得上我的筱夕啊。”这时站在他身后的保镖忙献媚道:“是是,大小姐才貌双全!”
孙书记极受用,但又假作谦虚地摇摇手。并不给保镖说话的机会,迈进了院子。玄濡等在那里,等三人走近,略一颔首,引着孙书记一行人往大雄宝殿后的禅房走去。
许是下过雪的缘故,通往禅房那坑坑洼洼的石路上积满了水。孙书记一路蹒跚,略显得有些狼狈,他身旁的小秘书也跌跌撞撞地跟着,引得他一阵不满。看着不远处缓缓淌过雪水的玄濡,他嗔怪道,“前头那小和尚穿的还没你一半多,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秘书没敢接话,低头笑笑。
终于,禅房到了,玄濡站在台阶前,等孙书记入室后才不紧不慢地进到房内。
“大师,您安好啊?”看到正在静坐的寺院方丈,孙书记双手合十虔诚地问候着。“孙施主,久违了。请坐。”方丈徐徐睁开双眼,伸手向旁边一指,示意书记坐到一旁的竹椅上,孙书记顺势坐好,两人便开始了交谈。
玄濡见状,转身熟练地向禅房对面的茶室走去,暂时远离了二人时高时低的谈笑声。
这两日的茶叶都是香客进香时奉上的,多是如龙井,铁观音这般名贵但未免有些庸俗的古木茶。
玄濡微微皱眉,俯身拾起地上的簸箕,伸出那白皙亦瘦削的手指,抚过上面平铺着的甜月季叶,因连日飘雪,先前採的叶尚且无法散到日光下晒干作茶,叶片上仍沾着些水珠。玄濡用茶匙从中舀起了几片格外舒展的叶片,置于掌中。
“是时候了,要是错过了今日,以后还想有所行动就难了。”玄濡心想。
他从茶柜深处探出了一个精致的瓷质茶杯,杯壁晶莹剔透,底部还雕有一条粉里透红的鲤鱼,比起茶具更像一个专用于收藏的工艺品,但他不在乎这些,他所在乎的事情远比这重要。
刚烧熟的水理应不能泡茶,这不仅会冲淡茶味,也会使茶汤变苦变涩。但为一个将死之人沏茶是不必考虑他的口感好坏的,只要附在杯底的毒能顺着热气溢满茶杯,让他初尝毙命,这就足够了。
带水的月季在杯中逐渐绽放,浸出了淡绿色,还有浅浅的香味萦绕在周围,随着玄濡的脚步,一路飘回了禅房。
“平常在机关里办公,在皮沙发上待久了竟然连竹椅都坐不住了。”孙书记挪了挪身子,继续说道,“大师,听说近来香火渐旺,我也来凑凑热闹,这不,带了点东西...... ”看到冒着雪气端茶进来的玄濡,孙书记便止住了话端。
“玄濡,上茶。”方丈轻拂衣袖,换了个坐姿。“是,师傅。”玄濡沉着头,径直向孙书记走去,将茶水递到他的手边。孙书记瞥眼看了看茶杯,正要起手接过,却又迟疑了,这红鲤看上去红得过于惹眼,不像以往寺庙会拿出来待客的东西。
玄濡看他不肯接茶,便又凑近了些,没想到孙书记又急忙抬手回应。交错间,茶杯被碰掉了,滚烫的茶水沿着两人的手指流了下来,跟着杯子一同跌落到了地上。
“哎呀,小师傅,真是对不起了。”孙书记接过秘书递来的纸巾立马塞给了怔住的玄濡。手里握满纸的玄濡无暇顾及其他,慌忙间那只沁满毒的杯子竟被孙书记捡了起来。“施主不必......”玄濡伸手去拿杯子,结果被保镖打断了。
“大师,这杯子看着挺有意思,坏了怪可惜的。我回去找人补补看,修好再送回来。”孙书记搪塞道,将杯子揣进了口袋。
寺院晚钟鸣响,屋外已是一片暗沉。孙书记看了眼窗外,便道,“大师,天色不早了,我们就先回了。小烨,把东西拿过来。”保镖顺从地将一直提在身后的袋子放到了桌上。
孙书记向方丈作别,玄濡还未来得及接话,他们一行人就走出了禅房。方丈起身在屋外相送,玄濡望着渐渐远去的孙书记,心里除了惶恐,更多的是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