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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月圆节 ...


  •   安哲成练完剑便坐在那一汪黑色池水边,望着浮云如烟,轻笼山林。一只白鸟从松壑中飞起,凄厉的叫声回响山涧,松针在松树下铺满一地。

      他斜卧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背靠一棵老松,因身子倦了便沉沉地小憩了片刻。醒来时,乔鹿鸣却已不在身边。远处沉积着厚厚的乌云,像是酝酿着一场骤雨。

      安哲成揉了揉眼睛,便起身往山下走。

      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之前乔鹿鸣说的,若欲习得风栖剑法,就必须在黑暗中也能视如白昼。

      于是,他兀自闭上眼,脱下鞋袜,赤脚走在蜿蜒小径上。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暖融融的像乔鹿鸣轻轻抚过他双眼的手。

      远远地,他仿佛听见山中传来悠远的、长久的声响。仿佛有人在一下一下地敲钵,声音传到他的耳中,让他呼吸都变慢了许多。

      走了不知多远,迎面吹过一阵风,安哲成睁眼,看见几步之遥的山坳边,站着一位头戴高冠,腰悬绿佩的年轻公子。乍一看,那柔弱的模样宛若少女,尖尖的下巴、白皙的皮肤,有股迷人的风流余韵,又有种欲说还休的矜持。但那脸庞之中分明是男子般英朗的眉飞入鬓、星眸深邃。而对方一见他,忙退至一旁。

      “你是?”安哲成问。

      那人忙上前拘礼,“俞少主是在下的兄长,在下俞十言。”

      “俞十言?”安哲成饶有兴致地靠过去,问道,“你们家少主赢了,还是输了?”

      十言有些面色难堪,小声答道,“输了。”

      “输了?”安哲成摸了摸下巴,“陆管家,真有这么厉害?”

      “是。”十言仍拘着礼,“是我家少主技不如人,我们输得心服口服。”

      “别呀,我告诉你啊,陆管家不算什么。你可知道我是谁么?”安哲成问。

      “呃,不知道。”

      他扬起嘴唇,露出狡黠的一笑,“我是鹿鸣谷门徒,安哲成。怎么样?要不要也和我比一场?”

      “这……”十言低头,“我家少主现在身负重伤,怕是……怕是无法和阁下试剑。”

      “怕什么?”安哲成一脸坏笑,“你们家少主负了伤,你还可以和我比呀。”

      “这……这不太……”

      “这有什么?”安哲成大手一挥,“试剑而已,这还会不好意思么?”

      “那……我……要先询问少主……”

      “还询问什么呀?”安哲成懊恼,“你看我,都没问过老师呢,你怕什么?”

      十言的嘴角略微抽搐,“这……”

      “还支支吾吾地做什么?别愣着了。”安哲成一手抽出腰间刺剑,“若是长川执剑人,便莫再推辞。”

      身侧吹过汩汩风声,纷纷扬扬的松针如飘落的点点星光,弥漫在周身的光影让人眼花缭乱。十言终是取出了自己手中的那把落花剑,携着如他容貌一般俊俏清秀的身法与安哲成的剑纠缠在一处。

      安哲成一起手便是一招华丽的云秀剑、踏云步,以难以预测的角度发难,让对方始料不及。

      随后的攻守、步履、节奏都明显掌握在他手中,在持剑几进几出之后,安哲成心中已有了底,他料定这小子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花瓶,比他哥哥怕是逊色不少。而在他手下几处细微的节奏变化之后,这小子更是手忙脚乱,几乎完全招架不及。

      安哲成心中技痒难耐,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炫耀之意,抬手就是一连串连招。

      一剑又一剑又快又准,凶狠的剑法逼得十言连连后退。

      尽管十言不断使出全力抵挡、招架和闪避,仍是扛不住明显比自己剑术高出一截的安哲成。

      而沾沾自喜的安哲成步伐略一停滞,旋身腾空,一记摘星剑法划过十言惊恐的脸庞。这动人心魄的身姿如此突兀,出手的一刺也丝毫没有收敛,几乎以破碎星辰之势落下。

      然而,就在他犀利的剑刃即将劈下的一瞬,不知从哪里朝他掷出一剑。安哲成皱眉,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已退至空地边缘、束手无策的十言能回以这样铿锵有力的一剑。

      安哲成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反击打得始料不及,稳住身子后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愚弟无礼冒犯,还望阁下见谅。”来人脸色苍白,像是失了不少血,但口吻仍是淡然,刚才那一剑也稳重而冷酷,没有丝毫破绽。

      “哥哥……”十言眼中充满着震惊和屈辱,却往俞花巷的身后躲。

      安哲成挠了挠头,明白刚才是自己失了分寸,正要开口道歉,却被俞花巷虚弱地按住了肩膀。

      “你今日的对手,本来是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目光却清澈如明镜。

      “说来也是。”

      俞花巷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就凭阁下刚才那一剑……恕在下多言,阁下若是与乔谷主对决,恐怕也是撑不过三招的吧?”

      “这……”安哲成迟疑了片刻。在记忆里,乔鹿鸣还从没有认真地跟他打,几乎每次出手都是以试剑为由,剑台上厮杀斗法也都是乔鹿鸣有意逊让。若真是认真起来,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能抵挡几招。

      俞花巷叹了口气,声音很轻,“看来,果然像师父说的那样,乔谷主还是没有放下他啊。”

      “没有放下谁?”安哲成追问。

      俞花巷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显得无奈又哀伤,“若是此人在,乔谷主怕是也不会对你这般纵容。”

      安哲成疑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呢?”

      俞花巷没再回答,只是在十言的搀扶下往山下去。衣角抚过沾满露水的松针落叶,仍有淡淡的血水混合着汗水从他身后滴落,发出静谧而恬淡的沙沙声响。安哲成想追上去问一句,却不知为何抬不起脚,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呆望着他们远去。

      滂沱大雨终是落下,冰冷的雨水让安哲成全身湿透,鬓角黑发黏在额头上,雨织成线从发梢滚下。

      回到镜明殿后,安哲成一直有些木讷,乔鹿鸣唤了他几声都没反应。他的脑海里仅仅留下了那山中空灵的幽幽敲钵之声,还有打在头颅上清脆的雨声。

      乔鹿鸣看他这副像是失了魂的模样,手掌轻轻放在他的腰上。

      安哲成一惊,抬眼看到乔鹿鸣,有些心虚地不敢和他对视。

      “身上全湿了,把湿衣服褪下来吧。”乔鹿鸣温柔地道,说着,揽着他腰际的手解开了他的系带。

      “老师。”安哲成不动。

      “嗯?”

      “老师……”安哲成终于还是问道,“你说,如果你和我对决,我能在你手下撑几招啊?”

      乔鹿鸣笑,“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就是想知道嘛。”安哲成扯他袖子。

      “先换衣服去。”乔鹿鸣扔给他一件月牙白的袍子,背过身去,“小心着凉了。”

      “哎,不会的,”安哲成一边脱衣服,一边又问,“那老师觉得,如果认真打,我能在你手下撑几招?”

      “不知道。”

      安哲成一边系衣带,一边瞥向乔鹿鸣,“那……老师陪我试试?”

      乔鹿鸣叹气,帮他整理好袍子,“以后再说吧。”

      一连几天,长川的雨季下得绵长。谷中的琴瑟钟声在雨幕中显得更为阴郁,但院子里的菩提树却开了花,花瓣落在雨中,馥郁之气让人神清气爽。

      而乔鹿鸣这几日则是把安哲成拘在身边,跟他讲剑道的步法和心经。

      安哲成向来不爱听这些枯燥难懂又艰深晦涩的东西,比起耍起剑来的飒爽风姿,步法和心经显然虽然有用,但练习起来太枯燥。无奈乔鹿鸣把他按在桌前在他耳边念经似的讲了大半天,他也不敢抱怨。

      还记得他小时候,乔鹿鸣也是如此威逼利诱地让他练这些,不过那时候是温柔诱哄多些罢了,哪像现在,成天板着脸一副要训人的样子,还用扇子打他的后脑勺。

      练了几天,他越来越没有心思听乔鹿鸣念经,总是心不在焉地开小差。而乔鹿鸣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一生气便揪他耳朵,把他拎到镜明殿罚他抄书。幸好陆管家出门去了,不然他这般躲懒懈怠,肯定要挨揍。

      就这样捱过了几日,终于是到了月圆节前夕。虽说乔鹿鸣鲜少外出,但每逢月圆节,他都会陪安哲成到城里买花灯,还会让陆管家给他做他最喜欢吃的松饼。

      不过今年陆管家不在,只剩他们师徒二人在作伴。

      按长川月圆节的习俗,小孩子是要手提灯笼、戴面具穿斗篷出门的。安哲成虽已年满十八,但在乔鹿鸣面前,他总是不嫌害臊,恨不得把自己当成六岁顽童。今年也不例外。

      月圆节前夜,安哲成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自己去年戴的面具,却想起来是被陆管家收起来了,具体放在何处他却是不知道。于是安哲成苦恼地把鹿鸣谷上上下下都翻了个底朝天,仍是不见自己的面具和斗篷。心急之下,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找过,那就是乔鹿鸣的处所。

      乔鹿鸣平日一个人住在镜明殿后的木屋里,屋内只有最朴素的摆设。虽然离安哲成住的地方很近,但他很少去他的住所打扰。

      不过到了月圆节这天,趁乔鹿鸣读书,他大着胆子偷偷地溜进了乔鹿鸣的房中开始翻找起来。他的动作很是小心翼翼,大多数时候都只用眼睛看,即使翻了东西也很快还原,做到不留痕迹。

      可惜找了大半圈,他依旧是没看见面具和斗篷的影子。安哲成很是失望,不过想来也是,陆管家肯定不会把他的东西放在乔鹿鸣这里。

      安哲成想着,正准备忧心忡忡地离去,却飘见高大的柜子下面放着一个看起来很古朴陈旧的箱子。

      箱子里装着什么?为什么上面的花纹这么精致繁复,和整个朴素的房间相比几乎格格不入?安哲成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又折回去打量了半天,终于动手把它搬了出来。

      箱子虽然陈旧,但明显是被主人尽心呵护的,上面的薄漆一尘不染,且没有划痕。

      安哲成小心地打开了箱子。深深的箱底只放着两样物件,一匹白色的绸缎,还有一副黑色的面纱。

      他从箱子里取出了这两样东西,将那绸缎抖开,发现那赫然是一件斗篷。

      而那黑纱,也可作面具。

      安哲成喜出望外,他觉得这些一定是乔鹿鸣为他准备的礼物。只等月圆节便让他穿上陪他出去逛集市。原来老师一直都没忘记,还这么用心地藏在屋里。

      如果自己提前取出来,老师大概也不会说什么的吧?

      偷偷摸摸地取出斗篷和面纱后,安哲成回到自己房中试着穿戴了一下。也不知道乔鹿鸣是从哪弄来的,那斗篷上存着一股奇异的暗香,犹如雪松和琥珀的味道,清澈而悠远。他使劲地嗅了嗅自己的衣领,香香的很好闻。而且衣服和面纱的尺寸也正合适,几乎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一件纯白的、毫无褶皱的斗篷,穿在他身上,宛如水中白鹤,优雅而高贵,戴上兜帽后更是多了一股深沉的、低调的馥郁,丝毫看不出那是往日顽劣的小孩。而那黑纱,将他挺立的五官掩饰得如水中幻象一般,有种沉静、虚无的美,仿佛是春宵中的娇奢之人回眸一望,清淡幽远,美好得让人不忍打搅。

      不知为何,安哲成却觉得这一身打扮和往日那些牵着大人的手逛集市的孩子们的装扮完全不同。这斗篷上用银线画着流云的图案,腰带则是绣着海边细浪,温柔得让人心醉。穿上之后,连平日大咧咧的安哲成都有些羞惭,只是在镜中的转瞬一瞥都让他惊叹,不由得觉得自己像是个从远古时光里走出来的剪影。

      果然还是老师待他最好,安哲成偷着笑。

      傍晚,黄昏的余霞从窗外投射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变了个人似的,安静又美好。他只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叩门声。

      安哲成吓得赶紧把斗篷和黑纱藏在被子下,然后跑去开门。

      门外,乔鹿鸣手里提着灯笼,整个人都被包裹在暖光的余韵中。他抬眼看着安哲成,柔声道,“走吧?晚上还要去看灯展呢。”

      “是。”安哲成应声道,“老师,让我准备一下,你先别看。”说完便把乔鹿鸣往外推,顺便关了门。

      乔鹿鸣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小子存的什么坏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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