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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拜师 ...


  •   当晚,安哲成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一合眼,他便想起曾经他跪在乔鹿鸣殿前拜师的那段时光。

      他每日都跪在长阶前,伸长了脖子往里边望去。只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在窗后抱膝而坐,透过幽暗而柔和的光线,那人颀长的身子仿佛一个模糊在水波里的倒影。几个时辰过去了,身影仍倚在窗边,似要睡去那般蜷缩着。若有若无的香气从殿内飘来,那是一股悠远的檀香。

      安哲成深深吸一口气,膝盖已经跪得肿了起来,但他却不敢站起来揉一揉。

      乔鹿鸣不知道,他这一跪便是跪了整整六个月。六个月里,他日日来此,大多数时候见不着乔鹿鸣,便也在门外恭敬地候着。从深秋萧瑟,到隆冬大雪,他未曾有一天不来殿前守候。

      转眼冬去春来。一日,乔鹿鸣推开门,便远远地见一人跪在阶上,似是一夜未归。他望着少年熬了一宿后苍白的脸色,有些心疼,便走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

      果然,有些烫,像是低烧。

      安哲成感觉到放在自己额头上冰凉的手指,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睁开眼,却看到春日的朝阳落在乔鹿鸣面上,勾勒出极温柔的形状,弯弯的眉眼如满月般润泽。他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便揉了揉双眼,再度睁开时,乔鹿鸣已将他抱起往屋内走去。

      这是安哲成第一次躺在乔鹿鸣的塌上,被柔软的棉被簇拥着,好闻的檀香灌入鼻腔。

      乔鹿鸣煮好一副药,扶起他,将药盏搁在他唇边。

      从小没喝过苦药的安哲成一闻那味道便推搡着,不愿喝。

      乔鹿鸣也没怪他,放下药盏,拿起蜜罐,挖了一勺放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安哲成闭着眼,舔了舔勺子,一口吞了下去,乔鹿鸣再盛一勺,安哲成又心满意足地吞下,再来,再吞。最后,乔鹿鸣拿起药盏,递给他,安哲成这次想也没想便一口喝了下去。

      喝完后,安哲成方觉受骗,皱着眉头哼了几句。

      乔鹿鸣也不恼,给他擦了擦嘴角,然后放他睡了去。

      后来,他再前去鹿鸣谷拜访,乔鹿鸣便不再拦着,让他进屋,读书、练功的时候也让他在一旁看着。他常常在庭院内那棵最茂盛的菩提树下与乔鹿鸣一道烹茶煮酒、落花围棋。待到花开了,香气清甜,沁人心脾,他便去井里尝一尝那清凉的泉水,再用那水做一壶香茶,请乔鹿鸣来吃。

      他喜欢在不远处看着乔鹿鸣舞剑,剑悬于腰际,抽出剑鞘时发出隐约轻鸣,一身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激起雪银的光。乔鹿鸣单手持剑,双唇微微张开,一双黑眸因专注而眯成细缝。剑刃挥下的瞬间,千万片花瓣簌簌落下,尽入他那温存的双眼中。

      乔鹿鸣说,剑如人心,越想要掌控它,它便离你越远,只有让剑刃屈服于你,才能让它顺从地归于身侧,握于掌心。

      他略微抬头,那要怎样才能让剑刃屈服?

      乔鹿鸣拾起他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说,唯有以赤诚之心,拳拳之意。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乔鹿鸣,却见他一手屈起,一手扶着他的脖子,像是醉了。那只直接分明的手擎着酒盏,搁在膝上,轻轻地叩着杯沿,哼起一首遥远的歌谣。

      安哲成静静地听着他哼着歌,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时光荏苒,少年青春正盛,却在深谷中陪伴他度过了这么多寂寥的日夜。时间久了,安哲成进出鹿鸣谷便像是步入自己家一样,无论何时,他都知道会有人在那菩提树下等他。

      然而,来年深秋将至,他却再也没有去过鹿鸣谷。

      那一年,长川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向两袖清风的魏文公竟被牵扯进了一桩大案,被指与当朝宰辅李度暗中勾结,涉及受贿、与内臣私会等多项罪名。一时间,长川人心惶惶,满城风雨,魏文公被抄家,府宅被封,失了侯爵之位,一家人都被逐出帝都,流放苦寒边疆。而他的家眷虽无株连,却也同样一落千丈。

      这场动乱过后,没有人知道身为世子的安哲成去了何处。只知道长川街头多了一位衣不蔽体的乞丐,靠近了细看,那样子却是个清秀俊朗的少年。

      安哲成从未离开长川。纵使父亲在边疆受苦,因年迈而死于旧疾,而母亲因悲伤过度不久也撒手人寰。但他却一直留在此地,东躲西藏地度日。

      他整日游荡于街头,只为在远处再看一眼曾经的府宅,也为在心中牢记这苦楚。

      朝廷查案,头一个指控父亲的便是南屿家。虽然他也与父亲一同株连,投入大牢,但安哲成心里明白,父亲是不会做出这等有愧于世的罪行的,而南屿便是污蔑父亲的首告人,更是他一生的宿敌。但南屿家主已除,剩下的唯有他的小儿子南子虞。

      安哲成不仅守在自家府门外,背地里更是盯着南屿府上。所以,当他听闻南子虞正要应征入伍,上剑台试剑时,他很快混在了围观的人群中。

      南屿家虽不是什么显赫的名门,却也是世代以武学治家。南子虞立于剑台上负手而立,唇边挂着得意洋洋的笑意,一身紫袍笔直、整齐。挑战者一个一个地上去与之比试,但一般的打手哪里是他的对手,仅过几招便都输得干净利落。

      这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请让我上台一试。”

      南子虞转头看向那声音的源头,只见一个叫花子模样的少年拖着孱弱而消瘦的身躯从人群中走出,快步走到他面前。他盯着那陌生的面孔看了很久,是个不认识的对手。

      台下,人群的嘲笑、呼喝声不断,纷纷赶他下台。但那少年却站得笔直,那双无畏的黑眼睛中透着坚决的目光,毫不退却的倔强。

      “请问阁下是……”南子虞迟疑地看着他,却仍彬彬有礼地问道。

      “我是……”少年张了张口,却把快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怎么?没有名字的么?”南子虞又问。

      “我是……乔鹿鸣的门徒。”少年抬起头道。

      乔鹿鸣,长川第一剑术宗师,更是最负盛名的鹿鸣谷谷主。台下一片唏嘘,没有人相信这位衣衫凌乱的乞丐会是乔鹿鸣的徒弟。片刻之间,奚落之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乔鹿鸣的门生……”南子虞皱眉,眼中也满是怀疑,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颔首道,“也罢,我愿与你比试一场。只不过,你手中无剑,不知阁下是用重剑还是刺剑?”

      “刺剑。”安哲成答道。他记得,乔鹿鸣的佩剑就是一把质地上乘的刺剑。

      南子虞点点头,递给他一把自己的刺剑。

      安哲成接过,目光复杂地看着躺在手中的这把陌生的剑刃,想起了乔鹿鸣曾对他说的话,不经意间便发觉手中之剑又沉了几分。

      “怎么了?”南子虞问他。

      “没什么。”安哲成摇摇头。

      随着鼓点的奏响,一场比试也拉开帷幕。浩浩荡荡的围观者之中,无一不为南子虞的风姿喝彩。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围观者高声喊着,让南子虞把对手狠狠打下台。

      转瞬之间,剑锋相撞,发出脆响。两人战成一团,南子虞长袍飞扬,紧咬着牙关。

      剑刃在阳光下闪烁,剑锋痛饮着灼灼光芒,引来阵阵杂乱的错愕之声。人们没有想到,这位穿得像叫花子一样的少年竟有如此灵动而飘逸的身姿,如此轻盈的步伐,在几个来回之间便让南子虞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可惜,南子虞毕竟是在自家师父门下正统学过几年,比上从小玩忽懈怠、没正经练过几年剑的安哲成还是更胜一筹。不多时,便以更细致入微的剑法抓住了他的致命漏洞,一击之下,安哲成被这一剑的力道逼得退了几步,脚下踩空,从台上跌了下来。

      这一跌,安哲成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以为自己就要重重砸在地上,没想到却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身子。

      荡漭的天空中,云絮如降雾般柔和,也正如那人修长的手指按在他背上。他有些诧异地举目一看,眼前之人眉目严肃,目光幽深,遥望着远处云絮说:“哲成,收敛些性子才好。”

      安哲成定睛看清了来人的容貌,吓得一哆嗦。他沉默了半晌,试探地小声问道,“乔鹿鸣?”

      “嗯。”乔鹿鸣沉声答道。

      “乔……鹿鸣?”安哲成又问。

      “嗯。”乔鹿鸣安静地望着他。

      此时,台上的南子虞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冲安哲成喊道,“喂?还比不比啦?你这样就是认输了么?”

      安哲成正欲迎上去,却被乔鹿鸣抓住了手肘。

      “小徒累了,在下愿一试。”乔鹿鸣沉静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南子虞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敢问这位是……”

      “在下乔鹿鸣。”

      那一刻,安哲成第一次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这种感觉就像潮水一样让他沉溺,甚至溺毙其中。他也从未如此仰慕一个人,眼里闪着盼望和赞叹的光。

      他的老师仅一招便制住了对方的剑,但这一次,仅仅是点到为止而已。

      乔鹿鸣收手,在众人惊诧、怀疑的目光中拉起她的手,领着他离去。

      安哲成紧紧地抓住乔鹿鸣的手,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截浮木那般用力到手指发疼。

      乔鹿鸣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心绪一般,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在掌心捏了捏。一种久违的感觉浮上心头,安哲成仿佛被一种怯生生、暖融融的触感俘虏,眼前一片模糊,用手一摸,竟是两道泪痕。

      “安哲成……”乔鹿鸣低声唤他。

      “是……”他的声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

      “愿做我门徒么?”乔鹿鸣望着桥下的流水问。

      安哲成一愣。

      “你在台上自称是我的门徒。”乔鹿鸣笑,“我听见了。”

      “我……”安哲成痴痴地望着他,那一瞬间,他只听见一个诚恳到急切地声音从他的唇间冒了出来,“我愿意。”

      他喃喃地重复道,“我愿意,老师。”

      这是安哲成第一次唤他作老师,虽然声音很小,但乔鹿鸣却听得很清楚。

      乔鹿鸣看他一眼,伸手揉了揉他额角的头发,眼睛里仿佛蕴藏着一条很深的河渠,让人看不清里面的光。少年仰面笑着,看着遥远的天际,仿佛望见了往日风尘。

      他陪他度过了那个漫长的冬季,而他却落得一个毛病,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总是被噩梦惊醒。

      在梦里,安哲成总忆起从前的那个府宅,里面萎颓的草木、倾倒的门庭、荒凉的土地和破败的瓦片。而他就仿佛伫立在那一片废墟之中,登上陡峭的木阶,站在倾塌的桁架之间,荒草与灌木之中,犹如一个被丢弃在一座巨大遗骸边的小孩,看着这个被剥离的、残破的故土在眼前一点点衰败下去。

      窗外悬着冬季的月亮、飘过小雨,深夜逐渐向后推移。半夜醒来的安哲成大口地吸吮着空气,仿佛溺水之人浮上水面后的挣扎。他的胸膛缓慢而深重地起伏着,呼出带灼热的鼻息,无声地流泪。

      每当这时候,他便会隐隐感到有人推开了房门,安安静静地在他身后站一阵子,然后沉默地看着他瘦弱而坚毅的背影。

      终于,那人坐到了他的身边,用双臂搂住他,环抱在自己怀里。

      乔鹿鸣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一下一下安静地抚摸着他颤抖地脊背。在这种温和的抚摸下,安哲成忍不住重重地哭了起来,全身都颤抖不止。泪水从他的眼眶里喷薄而出,脸上是湿乎乎的一片。

      “我只是……有点想家。”安哲成小声说。

      “我知道。”乔鹿鸣在他的耳边低声道。

      他的老师总是那么通幽洞微,即使细微的情感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而在老师的面前,他也再也不必躲躲藏藏。所有的情感都如潮水般用上胸口,让他瞬间哭成泪人。

      “老师……”他唤道。

      “我在。”乔鹿鸣答。

      “老师。”他带着哭腔喊。

      乔鹿鸣用手捧住他的后脑勺,手指插入他的发中,安哲成的头发柔软得如裂锦的丝绒。而乔鹿鸣轻笑着,深深地望进他明亮的黑眼睛,“坚强些,哲成。”

      安哲成就这样蜷缩在他的怀里,听他哼着缱绻的调子。乔鹿鸣从怀里取出了一只白丝帕,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擦拭,细致的触感仿佛花瓣落在脸上,又像是羽毛般柔软地抚过泪痕。

      无数个夜晚他都这样睡去,直到清晨,乔鹿鸣已不在身边。

      头顶是鸟儿振翅、风儿吹动新叶的声音,在雨后的天空掠过,留下一片秘色瓷般漂染的青绿。安哲成踏着细步,行走在庭院的菩提树下。每走一步,被露水打湿的草地都发出轻微的震颤,草木气息清淡而悠远。远远地,他望见了迎面走来的乔鹿鸣,老师披发跣足,一头黑发如泼墨巉岩般流泻至腰际,一身白袍在风中飞扬。

      “老师。”安哲成喊道。

      乔鹿鸣微微颔首。

      “老师,”安哲成扯着他的袖子,“想和您试剑。”

      乔鹿鸣看着他,“昨晚挨打的伤不疼了?”

      “嗯。”

      “我看看。”乔鹿鸣把他拉近身前。

      安哲成却有些抗拒似的,仍扯着他的袖子不做声。

      乔鹿鸣见他不肯,便松了手。其实昨夜他早看见,透过薄薄的一层内衬,安哲成的背上隐隐露出青紫的瘢痕。而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些伤时,安哲成都会倒吸一口气。

      “老师……”安哲成祈求道,“请和我试剑。”

      乔鹿鸣叹气。他伸出手,把安哲成穿得乱七八糟的领子翻出来,又给他重新系好腰带,缓缓道,“试剑可以,不过你不许逞强。”

      “是。”安哲成咧嘴。

      菩提树下,阳光透过摇曳的树影落在安哲成的面庞上,仿佛被摇碎了的星光。乔鹿鸣抽出剑,看着安哲成嬉皮笑脸地向他鞠了一躬。他的步伐在乔鹿鸣眼前就像是刚出生的小鹿,从刚开始的杂乱无章到后来的坚定沉稳,但脸上依旧是充满邪气的模样。

      乔鹿鸣看着他如昔日一般轻佻姿态,不禁轻笑。他身形一动,以一种放慢了的飞鸟划过水面的姿态迎上安哲成的剑刃。剑刃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几个回合下来,安哲成被打得有些狼狈,脚步也像是落在鼓上的豆子一样,跳起、落下,只能勉强跟上乔鹿鸣的速度。而乔鹿鸣却仍气定神闲地仿佛在雨中漫步一样,引导着安哲成左右逢源。

      在某些地方,他也会停下,故意留出一些空隙,让安哲成不仅有时间做出反应,更有时间去思考下一步的判断。这些时候,乔鹿鸣的停顿、等待和引导,不断地暴露出安哲成剑法的破绽。而安哲成在他的剑下更是显得破绽百出,即使对手有意逊让,仍是狼狈不堪。

      “重心调整一下。”乔鹿鸣说着,挥剑向他左侧劈下。

      安哲成忙往右躲,却又被紧跟着的一记浮空斜挑逼得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

      “对形势预判不到么?”乔鹿鸣斥责道,“回来!”

      安哲成怯生生地看向乔鹿鸣严肃的目光,往前走了几步。

      “再往前。”乔鹿鸣皱眉。

      安哲成又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了一小步。

      乔鹿鸣终于失去了耐心,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拎到跟前,沉声问,“怕我?”

      安哲成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嘟囔道,“这么近距离,你一抬手就劈中我了。”

      “那就想办法。”乔鹿鸣命令道,“站好。重来。”

      安哲成没敢说什么,只能顺从地照做。

      乔鹿鸣起手,下劈、斜挑,如出一辙。而这一次,他明显放慢了速度。在乔鹿鸣的剑刃紧逼之下,安哲成更是紧张、惶恐,丝毫没有发觉对方放慢动作的等待。最后,他左躲右闪仍是没有避过。

      在这一记浮空斜挑就要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乔鹿鸣收了剑势,剑锋停在离安哲成身子几厘米处。

      安哲成害怕地闭上了眼睛,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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