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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沈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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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丞府规模不大,但布局舒朗,多栽以青松,整体肃整幽静、开阖大气,看得出这位王中丞是位严谨低调之人。杨翘在荒凉贫瘠的东延塔长大,从没见过这般规整贵气的地方,脚踏之路全部铺以青砖,衬的她那布鞋又肮脏又潦草。偶然见到几个经过的丫鬟小厮,都清秀有礼,穿着上好的绸衣,那小丫鬟们耳朵手腕有亮光闪过,竟还戴着银丁香、绞丝环呢!杨翘本就胆小畏缩,这会子被府里的贵气吓到,心里发虚,脸皮发烫,紧紧拽住杨昭的袖子。而杨绮和杨鹤在杨府食金咽玉地长到五六岁,虽也好奇环顾,但淡定从容许多。不过几个人,二十多日来没有好好地沐浴洗发,穿着皱巴巴的粗布长袍,行走在这肃雅贵气的府院里,都难免有些局促难堪。
行至一处敞开的铜环清漆大门前,门上匾额书“前堂”,杨昭一恍惚,觉得这字体分外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也就压下去不想。跟在王青后面绕过照壁,几人来到正厅门前。
沈砚听得下人禀告,来到正厅里等候杨昭姐弟四人,刚坐下喝了两口茶,抬眼就见到门前跟着王青而来的四人,不禁微睁双眼。月前王岳招他去谨言堂内室,说圣上要接杨昭姐弟回建康,他当时闻言一惊。沈砚自幼跟随王岳,虽没改王姓,但算是心腹之人。当年杨参军被斩,杨府被抄,一行妇幼连同长公主赵嘉纯被流放苦寒之地。赵嘉纯之女安平县主杨昭,心仪王岳,建康城内人尽皆知,沈砚自然都看在眼里,和杨昭多有接触。而后,尊贵的天之娇女一转眼沦落为低贱的官奴,被抄家流放,沈砚内心震惊,原本就是存有几分成见,而后都变成惋惜同情。十年光景,物是人非,在他几乎要忘记这世上还曾有过这么个人时,这人又回来了,粗制布衣,伶仃瘦骨,满面沧凉,一副挣扎在饥饱间的憔悴妇人模样。看在沈砚眼里,让他有种吐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沈砚对杨鹤几个自然是不识得的,可杨昭便是换了副模样,那身形骨架、面目轮廓,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王青让杨昭几人站在门口稍等片刻,他走到沈砚面前抱拳行礼,道:“沈大管家,今日果然如沈大管家所料,刘统领一行人带着杨家姐弟行至建康城外,小的将人接回,文书和身契都在,沈大管家还请过目!”
“嗯!”沈砚放下茶盏,接过王青递上来的牛皮袋,将文书和身契检查过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对王青说道:“辛苦你了,让他们几人进来说话吧!你且去忙,人交给我就好!”
王青抱拳,转身行至杨昭几人前,道:“厅内是我们中丞府的沈大管家,几位请进去说话!”然后转身离去,看也没再看这落魄的姐弟四人一眼。杨昭屈膝回礼,微微垂眼,带杨鹤几个进入厅堂,自然是不敢随便落座的,屏心静气地站在两尺之处,等厅内里上座之人说话。沈砚看在眼里,起身走近几步,先开口道:“杨家姐弟,一路辛苦了!”
没料到这中丞府里的大管家这般温和,杨昭赶忙带弟弟妹妹们施礼谢恩,待她微微抬头,只觉眼前之人眉目熟悉,沈砚对上她疑惑的目光,轻轻垂眸笑了笑,杨昭呆住。一道霹雳响雷砸头顶炸开,那些个她不愿回想的画面闪现在眼前,似有瓢泼大雨要将她击垮。杨昭背上一层冷汗淋淋,在南地温润的五月天里,她浑身冰凉,如浸冰窟。她赶忙垂下眉眼,将指甲狠狠插入手心,直觉那里有血出来,一时间,疼痛才是真实的,刺骨凉意才被剥去。杨昭深深吸气,要蹦出胸膛般的心跳渐渐缓下来。君有凌云志,今朝得圣心。杨昭暗自苦笑道,王岳啊,王岳!果然实现他的抱负,青云平步,人生得志,不过才三十岁,位至三品中丞。也怪不得刘统领和王青都称呼沈砚一声沈大管家,三品中丞的贴身心腹,怎不当得一声“大管家”?
杨昭记得初见沈砚时,他不过十四五岁,整日里跟在王岳身后,是个正长个子的细瘦少年,罩着件朴素的青色布衫,偶与她说话,还会有些羞涩腼腆。今日里再见,也难怪没有一眼认出他来,他比着当年高出大半头,身肩宽阔,已完全脱去稚气模样,长眉细眼,气度十足,沉稳干练。着一件镶碧玉扣的靛色徽锦长袍,腰间坠一通通体透亮的白玉环,并镶着玛瑙石的象牙色绣八彩吉字纹的香囊,着实是体面气派,丰神俊朗。十年未见,如今既做到中丞府的大管家,城府手段已非昔日所比。
要说这十年间,杨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该低头时就要低头。当年是她高高在上,如今却是低微卑贱。前尘皆孽缘,今朝不相见,如今不得不再见,那就只当是路人。杨昭再度稳稳心神,狠狠咬下舌头,强强压下不住翻涌的窘意酸涩,上前半步,轻轻福身,道个万福,恭顺地说道:“妾身杨昭问沈大管家好!妾身同弟弟杨鹤、妹妹杨绮、杨翘今日回建康,不想是到中丞府,给沈大管家添麻烦啦!”杨绮和杨翘都还有着小女子心态,乍一见沈砚青年才俊,气度非凡,彬彬有礼,岂是东延塔里一般子土匪刁民所比?顿时有些错不开眼去,被杨鹤拉了下,才双颊通红地跟着自家大姐一同行礼谢恩。
沈砚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杨昭的震惊失态、万般克制,他都看在眼里,猜出她没料到接她回都的王中丞便是王岳。的确,他两人当年是段孽缘,没有谁是谁非,有的只是痴心错付,如今云泥之别,两般境地,再次相会,怎不难堪?沈砚与杨鹤、杨绮、杨翘一一点头回礼,目光最后落在杨昭身上,闪下眼睛,微微失神,因他还是无法将面前这神态恭顺的落魄妇人,和当年那神采飞扬的天之娇女联想在一起。
遥想那年初夏,她身着杏子黄的云霞织锦春衫,长长茜红色凤尾裙拖在地上,挽着金线边的妃色半臂,侧挽的如云发髻上,斜插了一只镶鸽子蛋彩宝的鎏金戏百蝶发簪,衬得粉面娇媚,色若春晓。那日天色极好,碧空如洗,她莲步旖旎而来,如烟霞一般,拾级而上露出镶着东海宝珠的翘脚绣鞋。她微抬起下颌,双颊粉色如蔷,眉梢欢喜地唤道:“沈砚沈砚,王郎可在?”声若娇莺,语音绵绵,当即让他微红了脸庞。他那年还是少年心性,在江州一个小地方长大,因着是个孤儿,受过不少欺凌,跟随主子来到都城建康,见到身份尊贵的清艳少女,只觉得真是赏心悦目。盛年时期的安平县主杨昭,是少年沈砚心中最夺目的那道霞光,劈开他混沌朦胧的脑袋。后来他随王岳行走建康权贵阶层,接触到各色的贵妇娇女,也在应酬中见识过名满建康的美人佳丽,却再没有那份惊天劈地的震动,那不是欢喜,不是情爱,而是一种难以描绘的触动。
而面前这妇人,比建康街头最普通的民妇还要不堪,粗布缝制的长袍裹着细弱伶仃的身子,苍白脸庞掩在零碎蓬乱的头发里,正低眉顺眼地对他行礼,露出尖楞楞的下巴。当年多明媚多尊贵,如今多卑微多落魄。
沈砚心里唏嘘,叹口气,道:“无妨,杨姑娘姐弟一路上辛苦了……东延塔到底日子艰难,既能回建康,总归是好的!”
沈砚的关怀之语,于杨昭而言,是一根小刺,扎进她的心里。本是安慰之言,却让她不是滋味。杨昭在袖口里攥紧了拳头,被人同情怜悯,于她而言,却如同当面给她耳光,安平县主的傲骨,便是肉身成灰烬,也依然存在。可杨昭不是十年前的杨昭,如今便是傲骨不变,头颅却低的下来。她淡然一笑,道:“圣上宅厚仁心,为我杨家姐弟网开一面,妾身万分感谢!王……中丞大人派人接我杨家姐弟回建康,妾身不胜感激!妾身未料到今生还能与沈大管家有缘再见,刚刚如有失态,还请沈大管家原谅则个!如今见到沈大管家春风得志,风采出众,妾身是真真的欣慰欢喜!”
一席话说得圆滑悦耳,沈砚微怔,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率真飞扬、爱恨浓烈的安平县主,永远留在十年前,而今面前是位隐忍克制、态度恭顺的卑微妇人,让他既熟悉又陌生。上月,王岳召他去谨言堂,告之圣上要接杨家姐弟回都之事,沈砚记得他家大人提到杨昭的名字,面上的冰冷不耐。他不敢问十年之前杨府被抄,他家大人是否有参与其中,但是事先绝对是知晓的,否则也不会在抄家那日午后,带了他一道候在杨府对面的茶坊,悠哉哉地喝茶。杨府惨状,让十五岁的他做了一整晚噩梦,第一次见识到了政治上的残酷。而他家大人,不过才二十一二岁,却身不抖心不乱,只是轻轻一笑,言官场险恶,权利当道,便是侯爵公候、公主县主,也不过只是一粒沙土,荣华富贵都是浮云,人生最多百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沈砚听罢,当时浑身发麻,既恐又敬,渐渐随着他家大人扶摇直上,别人都赞其荣光,可沈砚知道,他家大人只是觉得人生太漫长,需要找点困难的事情做。什么男女之情、儿女情怀,在他家大人看来,就是人生路上碍眼的石头。再有,他家大人那般骄傲之人,怎会借助个女子攀附权贵?当年别说是安平县主,便是仁宗长女崇仁公主,于他家大人而言,不过都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员,无甚的区别。杨昭啊,你错就错在心悦于大人,太过痴念执拗。
沈砚不知如今的杨昭是否还存有残念,踌躇两下开口道:“中丞大人幸得圣眷,事务繁忙,本……不欲管此事,奈何皇上和皇后都开口交待,大人不好推脱。这些年外人看着大人官运亨通,可大人是如履薄冰,兢兢业业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和皇上的信任,也实属不易!”
一番话虽没明说,但杨昭听得明白,这是告诫她,此回能回建康完全是因为仁宗夫妇,王岳根本就不在乎她丝毫。今日她踏入中丞府,不要痴心妄想,不要随意生事。杨昭暗自苦笑,他们都太看得起她了,东延塔的日子里,果腹生存都是艰难,谁还在意那儿女情长、是非恩怨?真不如一顿饱饭、一碗热汤来得舒服实在。那番爱恨交织的少女情怀,早就淹没在建康前往东延塔的三千里黄土路上。一股子凉意从从杨昭脚下清凉坚硬的青石砖,传到她枯枝般的心里,打了个转儿,却骤地平息,消匿地不见云烟。既造化弄人,还得相见,就既来之,则安之,她杨昭如今不能怕丢人,熟人也好,旧识也罢,便是底细手段也熟的,如若要和那人见面,倒是比个不知深浅的陌生人好应付。她深深吸口气,轻扬起脸庞,面色无波,语音平静,道:“沈大管家还请放心,妾几人绝不会给中丞大人找麻烦!中丞大人高高在上,位高权重,妾敬重尊重。过往种种,妾早就忘记个干净,妾谨记自家身份,如今苟活于世,只求沈大管家给妾几人片瓦遮身、斗米果腹足矣!”
沈砚听的仔细,一双眼睛在杨昭脸上寻索,杨昭说出这一番话来,姿态低微,态度恳切,沈砚心里原本的担心,遂放下个六七分。他点点头,道:“只要杨姑娘几人不惹事端,中丞大人府里都住的。圣上让大人安排杨姑娘几人先在府里暂居,杨姑娘还请放心,沈某已安排个僻静的院落,给你们几人落脚,杨姑娘莫要嫌弃简陋就好!”
杨昭听闻,赶忙福身谢礼。杨鹤几人听两人言语几番,并不知其深意,隐约听得自家长姐和此人是旧识,只是如此场面,不好发问,都静静立在杨昭身后。这会子沈砚的话,让他们一颗心落在肚里,在建康能暂居于此,真可谓是幸事,都面露喜色,再度跟着杨昭行礼。
杨鹤上前半步,抱拳道:“沈大管家,我等身份特殊,十年后再回建康,又一路风尘,没什么体面,沈大管家如此不嫌弃,为人实在是可亲可敬!我等在贵府叨扰,沈大管家费心安排,家姐与我等无以为报,沈大管家就先收我一礼吧!”说罢郑重地躬身行礼。
沈砚上前虚扶,他虽不识得杨昭的弟弟妹妹,但见几人眉目清秀,目光澄清,行礼说话有理有节,估摸在东延塔艰难生活时,赵嘉纯和杨昭也依旧对几人有好好的教养栽培,便点点头,心中生出几分好感来。
“各位长途辛苦,想必都已人神疲乏,先到后院落脚,歇息歇息,且随我来吧!”沈砚做出个请的手势,在前方带路,原本守在门口的两个小仆,一同跟在后面。
杨昭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这会子觉得有些头眩眼晕,脚底虚软,她刚刚是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杨翘一直紧靠在自家大姐身边,觉察到杨昭的异样,轻声问道:“阿姐,你可是不舒服?”
杨昭强行定定心神,捏捏她的小手,轻轻笑笑,道:“无妨,可能是坐车太久,刚刚有点头晕,现在已经好多了,咱们走快着些,跟上你哥和二姐!”杨翘不疑其他,点点头,挎着自家大姐的胳膊,快走几步,跟上大家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