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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银杏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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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夏雨和任平笙赶到的时候,任阳已经坐在那里了。
任平笙没有抬眼,有些抗拒地后退了几步。夏雨牵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始慢慢地靠近,坐在了离任阳最远的位置上。
“叔叔好。”
“哎,你好你好。小笙最近好吗?”任阳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第一次见夏雨时的那股局促感又出现了。
他用力地摩挲着紫砂茶壶,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活得好好的。”任平笙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
“小笙……”
“那个,叔叔,那个人呢?”夏雨感觉气氛不太对,打断了父子两的对话。
“噢,那咱们先过去吧,他在包厢里。我怕你们找不着包厢,就来大厅等着你们。”
“行,那走吧。我和笙哥下午还有事儿。”
“哎,好。”
任阳引着他们拐了很久,才推开了一道门。可以看得出这里很隐蔽,非常适合聊些秘密的话题,也确实有可能找不着包厢。
包厢里坐着徐光启,他穿着普通的黑色羽绒服,和一双干净的布鞋,翘着脚面朝门坐着,一推开门,就能看到他硬朗却略显消瘦的脸,身后还有两个带着墨镜的保镖。
任平笙站在门口,抵着自动门不让它合拢。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夏雨能感受到任平笙的呼吸逐渐急促,颤抖的瞳仁死死地盯着前方,细密的汗珠再次从头皮里溢出。
他走不动了,他的腿僵硬地像一块木头,无法弯曲。
他是第一次看到徐光启的样子,他甚至连声音都没听见,但他万分肯定,他见过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身上有着和他心底的那股黑暗相匹配的契合感。
他就是躲在黑暗里的人,尽管他现在身处光明。
任平笙用力抠着木质的门板,和夏雨握着的手越发使劲。他戒备、他防御,他不想回忆十岁的经历,他害怕,他畏惧。
他慢慢地蹲下身,蜷缩在门边。徐光启和任阳都没有动,没有谁敢在这时候冒然上前。
夏雨抱住浑身透着冷意的任平笙,拍着他的后背,试图安抚他。他贴在任平笙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笙哥,我在呢。”
任平笙抬起惊恐的眼睛,看着夏雨,夏雨回看他,眼睛里独有的温柔情愫让任平笙奇异地平静下来。
他想起夏雨的话。
笙哥,生了病就要治,我们得寻找方法,你答应过我的,我们都要好好的。
笙哥,不怕,有我在。夏雨这辈子都陪着你,夏雨会保护你一辈子。
我们一起面对吧。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是啊,他不是一个人了,至少即使身处黑暗,夏雨也会在他身边,一直陪着。
过了很久,他才撑着夏雨的掌心,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去,在了徐启光的正对面落了座。
那里是他的软肋,没了徐柔,他第一次这么勇敢得面对这一切。
因为夏雨在。
夏雨朝任阳轻轻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小笙,他叫徐光启。你还记得十岁那年你被绑架那件事吗?”任阳指着徐光启小心翼翼地问。
夏雨在桌底下一下一下地摸着任平笙的手背,安抚他的情绪,提到绑架两个字的时候,任平笙的手明显地蜷缩了一下。
“记得。”任平笙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开口回答。
“我就是当年绑架你的人。”徐光启适时开口,“这是我的女儿,你看一看。”
徐光启把手机屏幕展示给任平笙,上面是个长相俊美的小姑娘,大概也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她笑得很灿烂。
“她叫安安,我希望她一辈子平安。她也快要十八岁了,生日比你小一点,四月二十六。”
四月二十六,和夏雨同一天。
“嗯。”
“当年绑架你,也是我迫不得已的做法。”徐光启放下手,坐端正,“安安十岁那年得了白血病,我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我的妻子因为车祸下身瘫痪没法工作,我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我们没有钱给她治病。”
任平笙垂下头,他明白了,他听懂了,他猜到了。
因为他是小三的孩子,因为他出生就带着罪恶,所以他就活该被社会抛弃。
就连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把他当做获得利益的交易品。
他是筹码,他是赌注。
所有的不幸该由他来承担,他天生就是卑劣的替代品。
他身上的光被所有人瓜分掠夺,所以他属于黑暗。
“孩子,对不起。这句抱歉迟到了七年。但安安是我的命,我得救她。”
安安是徐启光的命。
那任平笙呢?
任平笙是什么?
任平笙可有可无,他是尘埃,肮脏又让人厌烦。
他低到了尘埃里。
“孩子,我并不是躲在黑暗里的那个人,如果你觉得我是,那我现在走出来了,我现在站在光里,我向你致意。”
任平笙抬头,他没有看徐光启,他越过所有人,看着包厢里唯一的一扇窗,那里是光可以照进来的地方。
他很平静,仿佛没有听到徐光启的话一样。
他突然明白,身处黑暗的人,又怎么会害怕黑暗?他们习惯于黑暗,融入于黑暗,他们战胜黑暗,他们就是黑暗。
他害怕的不过是孤独,十七年,他需要陪伴、渴望偏爱,以前有徐柔,现在是夏雨。
原来他早已经走了出来,只要夏雨在,他就无病无灾。
他在黑暗里,夏雨就照亮了整片黑暗。他从未逃出自己的围城,只是夏雨闯进了他的世界。
玻璃窗户透进来的光很美,穿过淮塘街道茂密的香樟,投下斑驳的影子,那光圈,让他想起了他送夏雨的那个充满科技感的台灯。
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礼物,那时的他还不知道爱为何物,他胆小地不敢表达。
真好,现在这般;还好,没有错过。
他牵起夏雨的手,站起身,朝着对面的男人鞠了一躬。
“叔叔,谢谢您。我知道了。祝您,万事顺意。”
他替夏雨挪开身后的椅子,转身离开了茶社。
今年的春节不会太冷,任平笙能感觉到沁人的春风正从远处拼命赶来,吹在脸上的风已不如之前那般刺骨。
南方就是这样,淮塘就是这样。
“春天要来了。”任平笙和夏雨牵手走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看着街道边的香樟,任平笙开口。
夏雨抓着任平笙的手,甩来甩去。
“过了寒假,再过半个月,淮塘就该进入春天啦!”
“春天来了,夏天也就不远了。”
“时间很快,笙哥,我们要高考了。初七回学校的话,我们还有……”夏雨打开日历,掰着手指头算,“我们还有121天。”
“去n大?”
“嗯!去n大!”
“好。”
“笙哥。”
“嗯?”
“你恨他吗?”夏雨专心地玩着任平笙的手,用指尖勾勒着他手背的青筋。
任平笙知道夏雨说的谁,不是徐光启,是任阳。
“我之前说过,我现在没那么恨他了。”
是他们聊未来的那天晚上,坐在马路牙子上,任平笙说的。
“但我也不会接受他。”
“为什么?”夏雨歪着头看任平笙的脸。
“我以前以为,我恨他是因为妈妈。不过现在,我觉得不是,我讨厌他是因为我自己。”任平笙放慢了脚步,行走在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被风吹落的树叶,踩在上面嘎吱作响。
“小时候,开家长会,妈妈的事业很忙,经常要去画展,他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却宁愿挽着秘书的腰去会所,也不来开我的家长会。所有小朋友的位子上都坐着爸爸妈妈,只有我的座位上是空空的。”
“有一次,老师让写随堂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我坐在座位上,整整两节课,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我不知道写什么,我不知道他的工作、年龄、性格、爱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从小到大看见他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我最终没有交那篇作文,老师问我的时候,我也没有说话。后来,老师罚我把课本上最长的课文抄了三遍,我是哭抄完的,可能是因为委屈吧。”
“我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也有朋友,虽然不多。有时候会聊到家庭,我就会找理由躲起来。我不敢和别人讨论我的家庭,我好像是一个单亲孩子,但最可笑的是,我明明是有爸爸的。”
“小雨,我想我没办法原谅他了。妈妈从小教我要心怀感恩,要大度宽容,我对每个人都很好,但我也想自私一回。”
香樟的叶片听到任平笙的故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到任平笙衣襟上。
任平笙捻起那片叶子,从中间对折,汁水从叶肉里流出来,任平笙凑到鼻尖,深吸了一口气。叶子很香,那股香气静人心神。
夏雨接过任平笙手里的叶子,也凑到鼻尖。折开的叶片比平日里闻着味道浓烈不少,比任平笙身上的味道也浓烈些,但依然胜过一切香水的气味,始终淡雅芬芳。
“好闻。”
“嗯,喜欢吗?”
“喜欢,香樟是你的味道。”
“是么。”
“嗯,整个淮塘都是你的味道。”
任平笙眼睛弯了弯,他突然变得很开心,没有缘由的,好像身上的什么东西被卸掉了,很轻松。
“下午去干什么?你刚刚和任阳说下午还有事?”
“咱们去淮中那边的银杏树下看看吧。我经常听人说起那里,但我从没有去看过。”
“好。”
“我明天一早的动车票回家。”
“我知道。”
“你要送我吗?”
“当然。”
夏雨和任平笙打车往那边去了。
淮塘中学是四大高校地理位置最优越的一所,上次周婕请客吃火锅的市中心就与它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他的东边有棵千年银杏,树枝粗壮,高耸无比,枝叶延伸,为那边大片的高架桥终年遮阳挡雨。
淮塘人喜欢吃白果,几十年前,路边还没有开始种植香樟的时候,银杏树占领了整个淮塘,它们枝繁叶茂。一到冬天,黄色的叶片便像一把把小扇子从树枝上落下,满地、满天、满树的黄,倘若骑单车行驶在路上,便仿佛在穿越童话世界。
银杏是分公母的,母树才会结果。白果在十月成熟,赶在淮塘短暂的秋季,后来,也不知为什么,就很少再能看见银杏树了,也没人再想起每年秋天要摘些白果来吃,政府在路边改种了香樟,只剩下淮中东面还留着一株历史悠久的“银杏仙子”。
淮塘人叫她“银杏仙子”,用她来祈福。
银杏仙子不求姻缘、不求子嗣,银杏仙子只求功名。
每年的六月,树下都会摆满了斗香,漫天的烟,满地的灰,都是来祈求高考和中考顺利的父母与孩子,烟熏火燎,银杏仙子却从未责怪过淮塘人,她和淮塘人一样,大抵也是满腹温柔的。
来淮塘的人都知道银杏仙子的传说,却到底也没人仔细端详过她的真容,大都在路边花高昂的价格买下一炷香,磕两个头,就驱车离开。
夏雨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那棵古老的银杏,她遮天蔽日,她屹立不倒。
她年迈树干上布满了开裂的树皮,她下层的叶片长久地被烟火侵蚀,她看上去很累,但她依旧亭亭如盖,为万家灯火送去祝福。
不知当年亲手种下她的那位公子或是小姐,能不能想到,他的树,活了几千年。
“笙哥,她看上去好辛苦。”
“小城市的人格局不大,他们相信神明,那是他们的信仰。”
“可为什么是这棵树来承担呢?”
“小雨,谁来承担,重要吗?是谁都可以,但总得有人来承担。”
“笙哥,你甘心吗?你承担了太多。”
夏雨在说徐光启,为了救安安的命,却毁了任平笙的生活轨迹。
“没什么甘心不甘心的。事情过了,就别后悔了。”
“你说,这棵树将来死的时候,她会后悔吗?后悔淮塘的这群人害了她,她却还帮了他们。”
“不会。她是仙子,她该大度。”
“那……淮塘人会后悔吗?”
“小雨,等到我们这代人长大,就不会再有人记得,这里还有一棵古老的银杏仙子,也不会有太多人知道,这棵银杏树可以求功名。时间可以冲刷一切记忆,他可以改变历史,也可以书写未来。”
夏雨低头,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笙哥,你其实一点儿也不自私。自私的人可不是你这样的。”
他牵起任平笙的手,夹在自己的手掌中间,对着银杏仙子,双手合十放置于胸口。
“仙子,我叫夏雨,他叫任平笙。我希望,我们都能快乐,还有你也是。”
银杏摇了摇她的叶子,成片的扇形叶片从树上脱落下来,仿佛下了一场黄色的雨。
夏雨笑着在雨里转着圈圈。
“下雨了,笙哥,淮塘的冬天终于下雨了,我最喜欢的雨。”
“嗯,还是黄色的雨。”
“一定是仙子听到我的话了。”
“可她只求功名。”
“功名我们可以自己夺。我和你,还有银杏仙子,只有刚才那一个愿望,三个功名换一生快乐。”
“也好。”
夏雨在银杏叶里跳着笑着,任平笙站在一旁微笑着看他,金黄的树叶落了满身,仙子不断地摇着枝丫,她好像也很快乐。
淮塘的冬春交接之际,新年开始之前,任平笙和夏雨感受到了那年的最后一场雨,一场银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