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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该是病的不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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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阳的电话是第二天下午才拨通的,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语气嗲嗲的。
“喂,您好,请问您找哪位?”
“你有没有脑子,我打这个电话,你问我找哪位?我找你爷爷!任阳都喜欢养智障吗?”
“你怎么骂人呢?”
“骂得就是你,任阳呢?喊他接电话?这不是他私人号码吗?”
“你找任总什么事情,和我说就好,任总在开会,我稍后转达就行。”
“他赚这么多钱留着干嘛使?给你治脑子吗?还是等死了带地底下去?”
“你怎么这样?你谁啊?你有病吧?”
“你别管我是谁,立刻、马上,我要听到任阳的声音,否则我有本事让你混不下去。”周婕的声音带着强烈的压迫性,让电话那头举着任阳电话的女人打了个寒颤,挂断了电话。
她是任阳的助理,负责处理任阳的工作电话。刚才任阳去开会没有把私人手机携带着,而是放在了办公桌上。任阳对她很好,待遇工资开的很高,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接触任阳的私人生活,她抱着总有一天可以上位的想法,接通了这个电话。
而现在,强烈的不安和心虚让她立刻冲进了会议室,把手机交给了任阳。
两分钟后,周婕的手机再次响起。
“喂?”
“任总终于有功夫接电话了呀!大忙人啊!”
“你哪位?”
“你先别管我是谁。关于小笙,我有些问题要问你,你马上有空吧,有空没空都把时间腾出来。给你半个小时,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好。”
“小笙?你是谁啊?我凭什么听你的?小笙怎么了?”
“你也可以试试不听我的。”
“我听!我听!你先放了小笙,你别伤害他!”任阳突然地吼叫起来。
电话这头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周婕想表达的意思是,你如果不听,我就去你公司找你麻烦,但任阳可能误会了什么,以为自己是……绑架的,这种智商是怎么把生意做这么大的?
“喂?”任阳试探着再次发出声音。
“我是小笙的姐姐。你误会了。”
“……那小笙……”
“非常安全。”
“那就好那就好,你说吧,什么问题,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或许是知道了任平笙现在的处境非常安全,又或者是到了五十多岁的年纪突然长了良心,想要补偿自己的孩子,总之任阳答应地非常爽快。
这让人很容易觉得任阳似乎没有传言的那般凉薄,但周婕敏锐地发现,他既没有询问任平笙为什么会有个姐姐,也没有确定周婕身份的真实性。
可笑吗?身为人父,要向一个不知身份、不明来意的人把儿子的事全盘托出。
这简直太讽刺了。
周婕冷笑了两声,漠然开口:“小笙小时候遇到过危险吗?”
“那当然啊。”
“什么危险?”
“小孩子嘛,难免磕磕碰碰,遇到危险很正常啊。”
果然能把生意做这么大的人,都不会是靠运气的。
任阳在敷衍自己。
“任阳,我很认真地在问你。我是小笙的姐姐,我叫周婕,现在你拨的是我的手机号,微信就是这个号码,我现在和小笙都在淮州,我的工作室在淮塘的浅元街道。我不是骗子,不绑架不抢劫,你可以对小笙不负责,但我不会。他是我一辈子的弟弟,你赚的钱留着自己花,花多少赚多少,不用留给小笙,他要的东西,我会给他。我现在,只要你回答我,小笙小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是你的儿子,不管你把不把他当儿子,我拜托你念在那点血缘关系上,做个人!”
“……”电话那头,任阳沉默了,不知道是在思考周婕的话,还是在回忆他参与过的为数不多的任平笙的童年。
很长时间,大概三分钟左右,周婕打算再度发火的时候,她才又听见任阳的声音。没有了刚才的字正腔圆,语气带着点淮塘的口音,听上去倒也更像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小笙小时候,大概是十岁那年吧,被绑架了。”
怪不得任阳刚才会觉得是自己绑架了任平笙,原来,人都是害怕重蹈覆辙的。
“然后呢?”
“小笙被带去了一个废弃楼房,那里是淮塘以前的卫校。”
“卫校十年前就拆除了吧。”按照时间推算,任平笙被绑架的时候,卫校刚拆两三年,政府还没有下文件宣布卫校改建成什么,所以一直是一片废墟。到处是悬在半空的钢筋混凝土,贴着危险建筑的标志,破败不堪、颓废至极。
“是的,小笙被关在一栋危楼里,那里背离马路,没有声音,阳光也照不进。徐柔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小笙已经消失一整天了。她说,她以为小笙那晚住在了同学家里,所以没有过问,直到第二天傍晚老师打电话询问,为什么任平笙一天都没有来上课,她才意识到,任平笙失踪了。”
“一整天,绑匪都没有打电话给你们要赎金?”
“我当时也很奇怪,但在我接到徐柔电话的半小时之后,绑匪就打来了电话,索要一千万。我同意了,一千万对当时的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但也不是没有,我把我所有的股票抛了出去,凑了一千万出来。”
“报警了吗?”
“没有。徐柔当时哭哭啼啼地,不让我报警,她说绑匪警告了我们,不能报警的,万一被他们知道了,小笙就会有危险。我没有想很多,只觉得钱到位了,把小笙救出来,其他都无所谓,所以我就答应了。再加上徐柔在我身边不依不饶的,我当时烦躁的很,也就没有再想报警的事。”
“接着说。”
“我在去卫校的路上发现有一点儿不对劲。我平时不太陪着小笙,可以说……我几乎没有参与过小笙的成长,”任阳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变得有些模糊,支支吾吾地,“但我当时依然紧张的很!我很害怕绑匪一时冲动,伤到小笙。徐柔她平时一直带着小笙,她把对大儿子的爱都转移到了小笙身上,但那天她虽然脸上满是担忧,可我能感觉的出来,她似乎并不紧张,她甚至时不时的看看手机,还回复了些什么东西。我当时随口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她居然吓的把手机扔了出去。”
故事仿佛在往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这场绑架似乎不那么简单。
“我到达绑匪要求地点的时候,看到了被蒙着眼睛,浑身脏兮兮的小笙,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绑匪只有一个,从绑架到索要赎金到取赎金,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一个人完成的。”
“一个人?”
“是的,我当时也觉得这很不正常。但那个时候,我怎么叫小笙他也没有反应,我害怕极了,只能先把小笙送去医院。小笙在医院里躺了一整天才慢慢醒了过来,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很害怕黑暗,每天晚上他都不让关灯,要把灯开着才能睡得着。他说那个男人躲在黑暗里,他看不见,但能听见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医生说,应该是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有了一些后遗症,但日后好好引导的话,是可以恢复的。徐柔那些天一直陪在小笙身边,有次我在病房门口看着她,她抱着床上的小笙,一个劲地再说:‘小笙,对不起,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别害怕,妈妈以后会保护你的,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小笙,对不起。’”
“你后来没有报警或者自己调查一下?”
“没有。”
“你明明自己也说了,有那么多不正常的疑点,就连徐柔看上去都表现得非常不对劲,为什么不去查一查那个绑架的人渣究竟是谁!”
“……我当时很忙,小笙没事之后,我就回公司了。况且就算查出来,然后呢?”人的声音通过漫长的信号传输,变得有些机械,生硬得可怕。
是啊,然后呢?送那个人去监狱蹲上几年?蹲上几年就能改变现状吗?小笙就会有所改变吗?
“任阳,小笙还是你儿子吗?”周婕的语气逐渐平静下来,她在电话这头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如果你还把他当做儿子,配合我,找到当年那个男人。”
“小笙……怎么了?”
不知是宾馆的信号不稳定,还是幻觉,任阳的声音有些颤抖。刚才接电话的助理早已默默地退出了总裁办公室,等待着被辞退,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任阳。
“小笙的精神状况不太好,他也许生病了。”
周婕没有说出赵老爷子猜测的结果。
抑郁症三个字就像一颗随时会破碎的炸弹,你不知道他引线燃尽的那一刻,会有多大的冲击力。没有病的人拼命地怀疑自己有病,真正生病的人却没勇气面对这样的自己,他们不希望自己突然有一天被贴上精神病的标签,他们在深夜哭泣,哭得喘不上气,白天所伪装出来的所有漫不经心,都会在天黑的那一刻决堤。他们的灵魂孤独而无依,他们害怕黑暗,更害怕人心。
长久的沉默蔓延在信号的两端,漫天弥漫着嗜人的低气压。
一个前些日子还可以和同学说说笑笑的男孩子,在这般炙热的年纪,成了被命运彻底放弃的孤儿。一个又一个人在他人生的必经之路上扮演着旁观者的角色,他们残忍又自私、邪恶又歹毒。
电话是谁挂断的,任阳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他离开那间总裁办公室之前,他已经订好了去淮州的动车票,当晚就到达了那里。
他在见到周婕之后的半小时里,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对任平笙的一切都一无所知,眼前这个和任平笙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只认识了任平笙一年多的女人,像讲故事一样,为他介绍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听着一定像一个笑话。
但这是现实。
周婕没有告诉任平笙任阳来淮州的消息,她当晚带着任阳去了老爷子家里。
老爷子并不喜欢任阳,长情的人大都不会喜欢多情种。
老爷子不愿意和他多费口舌,直接开门见山:“据我的猜测,任平笙是小时候遭遇绑架,留下了心理阴影。他把徐柔当成了唯一的依托,只有母亲可以保护他,徐柔死后,他便成了孤独的一个人,孤独是疾病最猛烈的催化剂,是疾病最完美的寄生体。遇到夏雨之后,他才有所好转,他把那个男孩子当做坠崖前的最后一根绳,直到分开。和夏雨的分开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从那时候开始,他的病越来越严重,一直拖到现在。”
南城的老城区住着老一代的原住民,年纪大了的他们睡得很早,这个时间点,寂寂无声,寒风猛烈地击打着窗户,窗户摇晃几下,发出诡异的响声。
任阳张开了干裂的嘴唇,舔了舔,他用手撕扯开嘴角的一处翘起的死皮,嘴唇冒出了一串鲜血,他用舌头舔了舔,咸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
“老先生,请问我能为小笙做点什么?”
这一刻,任阳这个在商场上从来高抬头颅的男人,狼狈地吮吸着破皮的嘴角,用几近哀求的语气想为自己的儿子做点什么。
“其实现在很简单,要么转回原校,夏雨一定可以改变他;要么找到第二个夏雨。当然,这所有的事情,治标不治本。没有人可以保证这两个男孩子能永远在一起,也没有人可以保证如果有一天夏雨真的再次离开了,任平笙还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命运有时候啊,很有趣。
就像任阳不喜欢徐柔,却可以和她结婚生子,浸泡在婚姻里三十载;就像周婕和赵荣,彼此相爱、无法公开,就谈了十四年恋爱;也像夏雨喜欢任平笙,本该相爱,却又被迫分开。
“爸,那有办法让小笙完全恢复吗?”
“办法有,可以尝试,但结果不一定是你所想要的。”
这句话像从暗无天日的地狱里突然透进的一道光,点亮了地狱的角落。
“试。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试。”“试的!需要什么,只要我有!”周婕和任阳同时开口。
老爷子斜睨了任阳一眼,慢慢开口:“找到当年那个绑架任平笙的男人。他一直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他说他没有见过那个人的脸,但记得他的声音,我想他形容的应该就是当初那个人。”
“我记得!我记得他的长相。我需要个画师,我可以描述!”任阳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过几天回淮塘吧。我听小笙说,夏雨会画画。但我不确定小笙会不会同意转回原来的学校,我得和他聊一聊。”
告别了老爷子,任阳打算先回淮塘,处理一下任平笙学校的相关事宜,周婕则留在这边陪着任平笙。
已经快凌晨四点了,即使在淮州这样的大城市,仍然有着不少向生活低头的年轻人,他们白天穿着得体地拿着速溶咖啡,挤着城市地铁,晚上则留守在各大酒吧、火锅店门口,等待着喝的烂醉如泥的老板找他们代驾。开快车的、出租车的、送外卖的……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霓虹灯依旧闪烁个不停,但c市上空罩着密不透风的云,将寒冷锁在城里,到处都是冰冷的气息。
周婕把任阳送到车站门口,看着任阳有些疲惫的背影,路灯下任阳的头发上泛着几缕银色,与他平日里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样子判若两人。
几乎是一夜间,任阳就白了头。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发动汽车,向宾馆的方向驶去。
经过任平笙房门口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站在门前。走廊里的声控灯因为长久的寂静熄灭了,周婕看清了从任平笙的门缝下透出的一点光,他房里的灯还没有关。尽管是冬季,这个时间点外面的天也快亮了,宾馆的隔音很好,周婕听不见里面的声音,走廊里不通风,透着阴冷的寒气,周婕最终没有敲响房门,叹了口气回了自己房间。
任平笙的确没有睡着,他洗澡的时候发现保洁阿姨忘记了补充洗漱用品,就换了衣服下楼去取,他带着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底底的,遮住了大半张脸,所以任阳上楼的时候没有认出正好走出电梯的任平笙。
一个没认出来、一个不想理睬,这对父子,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陌生的熟人。
任平笙在咨询台要了新的洗漱用品,然后在大厅拐角处供新客小憩的沙发上坐下。透过大大的落地窗,他看着淮州的一片寂寥,宾馆靠着地铁口,加班回家的白领拿着路边买的煎饼,一边划着手机,一边大口啃着饼里的火腿,手机里是和父母炫耀“今天晚上吃了大餐”之类的对话。
梧桐树光秃秃的,可没有香樟树好看。淮州冷冰冰的,也没有淮塘温暖。
任阳和周婕四十分钟后一起走出了宾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深夜办理入住的客人格外多,大厅里不少人吵哄哄地小声交谈,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坐在大厅角落里的那个男孩,包括周婕和任阳。
任平笙目送着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的停车场入口,又看着周婕的那辆红色奥迪消失在夜色中,才缓缓起身,留恋地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回了房间。
任阳都来了,自己该是病的不轻了吧。
他站在房间的窗户前,抬头看着天空,遥遥的的一轮月亮高悬在空中,明明才是月初,却饱满圆润。再圆的月亮也透着凄冷的光,永远照不透人间的任何角落,它始终带着疏离感,阴晴圆缺,却象征着人间悲欢离合。
任平笙想夏雨了。
他以为自己做好了一切离开的准备,到头来,却还是推心置腹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