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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任平笙 ...

  •   任平笙和夏雨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热的夏天,也下着这样大的雨,那雨却带着少年人的轻狂与嚣张,更加肆意妄为。
      那是十一年前,三伏天刚过,淮塘区所有的高中就通知了新一届高三学生返校进行总复习,淮塘八中也不例外。
      任平笙是八中的体育生,开学第一天是分班考试,他不想考,就去了操场打球,下课铃一响,天空就迅速地暗了下来。
      快下雨了。
      淮塘区的夏天就是这样,雨一阵一阵的,你猜不透它什么时候就来了,没有一点防备。
      任平笙有些烦躁地把汗湿的头发向后撸了撸,抱着篮球准备回宿舍。
      远远地,一个男生低头向他这边跑来,任平笙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男孩已经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自己身上。
      那一刻,瓢泼大雨倾盆而出,在他们的衣服上、书包上、篮球上荡起了阵阵涟漪。
      男孩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被甩到一旁的书包,打开检查了一下里面的内容,然后死死抱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看清,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看着任平笙皱着眉清冷的脸,男孩显得有些慌张。
      任平笙长期在操场上训练,看着高高瘦瘦的,但衣服下面的肌肉还是非常结实的。倒是眼前的男生,长得白白净净,宽大的校服罩在身上,看上去格外瘦小。
      任平笙看向他,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褐色的瞳仁闪着光。大雨浇熄了任平笙刚才的烦躁,他看着男孩眼底的慌张,他不动,男孩也不敢动。
      雨越下越大,他们就这样站在雨幕里,一个抱着篮球,一个背着书包,像两个傻子,却谁也没有移动脚步。
      任平笙抹了一把顺着头发滑进眼睛的雨水,率先抬脚走到球场边的树下,男孩只得跟着。
      “受伤了。”任平笙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明明是疑问句,却没有任何起伏。
      “没有没有。”男孩摇头。
      “嗯。雨大。”
      “啊,没关系的,我穿过球场就到了,我去艺术楼。”男孩扬了扬手里的书包,发现对方可能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补充道,“颜料,我去艺术楼画画”。
      任平笙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愣神,他点点头,目光却绕过篮球场。
      密集的雨聚集成细腻的雾,将不远处白色的艺术楼笼罩在雾气里。
      鬼使神差地,他听见自己说,“我送你。”
      “……”
      任平笙也是没有伞的,他只有一个篮球。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一句话,他把潮得滴水的外套挤干,罩在男孩头上。
      “走吧。”
      艺术楼的确是不远的,任平笙把再次湿透的外套甩到肩上,转身准备离开。
      见他要走,男孩急忙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可能又觉得有些不合适,忽的松开了,“你叫什么名字?”
      任平笙保持着背身的姿势,没有说话。
      “我叫夏雨,夏天的夏,雨天的雨。”男孩继续说。
      如果任平笙转过身的话,夏雨也许能看见,他从来晦暗不明的眼睛里忽然装了些情绪,转瞬即逝,仿佛深潭里突然闯入的一束光。
      一秒、两秒、十秒……他们就这样僵持了两分钟。
      “任平笙。”
      “嗯?”夏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任平笙已经走进雨幕里,夏雨看着他宽阔的后背渐渐消失。
      “任——平——笙——”。夏雨重复了一遍。
      夏雨是喜欢男孩子的,他自己很早就知道了。
      任平笙撞进了夏雨心里,在这个夏季有雨的日子里。
      任平笙回到宿舍,冲了个热水澡。他不喜欢和人有过多的交流,所以向学校申请了一个人住,他也没有朋友,向来独来独往。
      他拿着擦头发的毛巾从浴室出来时,桌上的手机突然亮了。是任阳的微信。任阳是任平笙的父亲。
      “这周月假你回家么?我想和你一块儿去看妈妈。”
      任平笙拨开手机,看清消息后皱了皱眉。
      “人已经死了,就不用演这些恶心人的戏码了,戏都是演给活人看的,妈妈也并不想看见你。”
      周末是妈妈的忌日,任阳没有进墓园的门卡,任平笙当时没有给他。
      手机那头的任阳没再回复,任平笙很少回他的消息,只有提到徐柔的时候,任平笙才会像这样讽刺他几句。任阳叹了一口气,给任平笙拨了两万块钱。
      外面天渐渐黑了,再长的白昼也终将迎来黑夜。
      任平笙早早地躺在床上,他过去一年都是这样,不想上学就翘课,不想学习就睡觉,也没有老师愿意去管他的文化成绩,他连话都鲜少与人说。
      他躺着也仅仅是躺着,睁着眼睛看着宿舍天花板的灯,里面进了些蚊虫,显得灰蒙蒙的。他手机摆在一旁,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除了找的两处兼职,并没有人会联系他,这仅仅是个支付工具而已。
      任平笙眨了眨黯淡无光的眼睛,轻轻笑了一声,觉得自己活得有些可笑,十七岁了,明明最美好的年纪。
      高中以前的任平笙还不是这样的,他和大多数男生一样,会在放学后相约一起打篮球、玩游戏,会积极参加班级里组织的活动,会委婉地拒绝喜欢自己的男生女生。也会在某个充满阳光的午后,跟着妈妈学画画。
      任平笙现在是没有母亲的,他的母亲徐柔去世了,或者说他的养母徐柔去世了。
      徐柔和任阳原本是有个儿子的,儿子上大学那年出了车祸,死在了异国。
      徐柔是一个人去英国,把儿子的尸体接回家的。那段时间,任阳带着秘书在海南“谈生意”,接到儿子去世的消息也只是“贴心”地帮妻子订了一张去英国的机票,嘱咐妻子“一路平安”。
      多么可笑。
      世界上真的有一种女人,她不图你的钱,只要你的心,她单纯且独立,温柔又善良。
      徐柔一边照顾着每天应酬的丈夫,一边为儿子操办葬礼,淮塘这个小城区的葬礼传统且繁杂,但徐柔办的有条不紊。
      徐柔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不戳破丈夫的种种劣迹,丈夫就会有所改变,这段感情就能继续下去。
      可能山珍海味吃多了,总想尝尝野味。任阳和一个乡下女人好上了,并有了个孩子。徐柔这个温柔到了骨子里的女人知道后,把孩子接来了淮塘的别墅,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任平笙。
      多有诗意的名字,豁达、自由、无畏,一蓑烟雨任平生。
      任平笙的童年只有妈妈陪着,妈妈是个画家,是个艺术家,所以任平笙眼里艺术家都是温柔的。
      她教会任平笙见到长辈要问好;麻烦别人要说谢谢;为人处事要宽容大度,对人对事要常怀感恩……
      她总是在一个满是阳光的下午,用细碎的笔触记录任平笙的成长,从一岁到十五岁,每年任平笙生日,都能收到一幅妈妈的画。
      小的时候,任平笙搂着徐柔的脖子问她,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为什么自己没有。徐柔只是笑着摸摸他的头,“我们能过这么好的生活,都是因为爸爸在外面辛苦赚钱呀。”
      小平笙仰着脑袋思考了片刻,随后咧开嘴“咯咯”地笑,“那我们要说谢谢爸爸,爸爸辛苦了!”
      他太小了,他看不懂妈妈眼里的悲伤,他看不懂妈妈眼里闪烁的泪花,他以为那是星辰大海。
      十五岁那年暑假,任平笙考上了淮塘八中,徐柔却查出了胃癌。
      你看看,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我们永远也琢磨不透生死的距离,有些人他努力地活着,却早早地离开了,有些人早该死去,却活的逍遥自在。
      徐柔坐在诊室门外的长椅上,任平笙抓着检查结果静静地靠在一边的墙上,他不太知道现在这种情况他应该有什么样的情绪,徐柔说过男孩子不可以哭哭啼啼,所以任平笙没哭。
      “情况不是很好,你要做好心里准备,接受化疗的话,最多还有两年的时间……”医生的话在耳边不停环绕。化疗,意味着掉头发,意味着消瘦,意味着疼痛。这个一辈子温柔坚强的女人,要用这种不堪的、丑陋的方式死去,徐柔不愿意。
      她说:“小笙,妈妈不想化疗。”
      任平笙抬眸,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五十多岁的女人,看着她两鬓的几缕银发,点了点头。
      他的妈妈真的老了,那一瞬间,他读懂徐柔双眸里的情绪,原来那里从来不是星辰大海,那里装着人间煎熬,是失去儿子的悲伤,是爱人不闻不问的孤独,是即将死亡的恐惧。
      他陪着妈妈办了住院手续,接受了副作用最小的简单药物治疗,办完了一切,最后他通知了任阳。
      任阳到到病房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徐柔睡的很踏实,她在世上唯一牵挂的儿子就陪在身边。任阳保养的很好,倒是徐柔这些年照顾任平笙老了不少,任平笙躲开了任阳想摸他头的手,手尴尬地悬在了半空,最终颓然落下。
      “小笙,我是爸爸,爸爸…平时很忙,所以…”
      “呵,忙着干什么?干你的秘书?还是小情人儿?”
      “…小笙,你怎么能这么和爸爸说话?”
      任平笙斜睨着男人,半晌,他朝门外点点下巴,示意任阳出来,然后自顾自的走出了病房。
      可笑,这个世界太可笑了。
      “你怕不怕妈妈突然消失?你怕不怕妈妈音信全无?你怕不怕你下次见到妈妈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张黑白照片?”
      任阳沉默着,眼前的这个男孩子有些陌生,和他以往任何一次见到的都不一样。
      “任阳,你毁了这个家,你看过妈妈的眼睛吗?那里曾经满满的都是你!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怎么说话?你教过我什么吗?妈妈告诉我人要宽容大要大度要感恩,所以她现在躺在病床上,但我狭隘我是小人,所以我会恨你一辈子!”
      任平笙歇斯底里地吼着,声音回荡在午夜医院空旷的走廊上,显得格外有气势。
      任阳确定,这个男孩子长大了,他不再是以前三言两语就能哄好的小男孩了。
      稍稍平静了一会儿,他继续开口:“妈妈说,在她去世之前,别把那个女人带回家,这是她最后的、唯一的对你的要求。”
      最后的、唯一的,要求。
      任阳终究连这么一个要求也没实现,在徐柔住院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他把那个乡下女人接来了家里。当任阳指着那个涂脂抹粉、一身俗气的女人,让任平笙喊妈妈时,任平笙格外的平静,他想过很多种自己的反应,他以为他会歇斯底里,会冲上去狠狠地骂他们,但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幕格外的可笑,他没有说话,就是用那双逐渐黯淡的眼睛轻轻地瞥了一下并排坐在客厅的两个人,然后推门去了医院。
      原来爱到极致是成全,恨到极致是沉默。
      任平笙没有告诉徐柔这件事,他的妈妈永远只有徐柔。
      终于,在任平笙十六岁那年夏季的雨夜里,徐柔停止了呼吸,终止了疼痛。
      那晚的星星格外的亮,那晚的雨格外的轻。
      徐柔到死也是笑着的,仿佛那点病痛不值一提,她活的像她的名字一样,徐徐似风,温柔似水,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没能陪两个儿子走过半生。
      不过,活着也没所谓,死了也不后悔。
      任平笙越来越喜欢夏天的雨。
      葬礼过后,任平笙申请了学校宿舍,搬离了那个家。他申报了体育特长生的名额,成了现在这副样子。现在他高三了,却每天都有大半的时间在球场和操场上度过,从他离开那个家开始,任阳打给他的钱他就没有动过,他接了些网拍模特的活儿,偶尔也去俱乐部教教打球。
      他过得自由。
      除了没有朋友,什么都好。
      但他今天遇到的那个男孩,那个叫夏雨的男孩,夏天的夏,雨天的雨。
      他总觉得夏雨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他也是艺术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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