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烟雨》沐金昱

17、不了吧，耽误他

　　周婕赶来的时候，任平笙和老丁已经聊得差不多了。
　　她联系了任阳，但手机一直打不通，她把正在拍摄的所有人扔在了摄影棚，一脚油门来了警察局。
　　看到任平笙从桑塔纳上下来的时候，她几乎是疯了一样的跑向任平笙。
　　这个女人永远画着精致的妆，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却在这一刻哭得毫无形象可言。
　　他们才认识一年，但总有些人，会让你一见如故，会让你去保护、去纵容、去爱。
　　周婕上下摸索着任平笙，仔仔细细地检查，确保任平笙没受伤之后，才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这是我姐姐。”任平笙说。
　　“你好，丁老师。”
　　“哎，你好你好。”
　　“谢谢你一直以来对小笙的照顾，这是我的手机，以后有事就请直接联系我吧，其他人就不用通知了。”周婕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包里拿出名片递给老丁。
　　老丁双手接过，他犹豫着，最后开口说：“好。”
　　他没告诉周婕，也许以后他再也管不到任平笙了。他抱着那零星的一点希冀，接过了那张名片，如果可以，他其实希望任平笙留下。
　　任平笙没有回学校，周婕把他带回了自己家。
　　周婕住的地方离市区很远，那是荣哥的房子。
　　她打开指纹锁，在玄关处换了鞋，转身把门锁好。她把包包随意地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系上围裙。
　　天色很暗了，她把任平笙一个人丢在客厅，去厨房炒了两个菜。
　　任平笙坐在餐桌上，房子里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如若不是自己脚上这双男式拖鞋，周婕和一个单身女人没有区别。屋子里没有照片、没有摆件、没有第二个牙刷杯，荣哥似乎并不常回家。
　　周婕炒了一个土豆丝，一个番茄炒蛋，拿了两瓶啤酒搁在桌上。
　　“不会其他的，就会这两菜，将就吃吧。”
　　啤酒冒着泡，泡沫炸裂，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不常回来，工作不方便。”
　　“嗯。”
　　一句突如其来的解释。任平笙不知道是否每个客人来，周婕都要解释这么一句。
　　“你说你处理好了和我说的，现在处理好了吗？”
　　“好了。”
　　“那开始。”
　　周婕放下筷子，皱了皱眉毛，菜很咸，并不好吃。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似乎在等任平笙开口。
　　“你查过夏雨了？”
　　“嗯。”
　　“可你一定查不到，他喜欢男生。”
　　周婕挑眉，这她真的查不到。
　　“姐姐，你不感到不可思议吗？居然会有男生喜欢男生。”
　　“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任平笙看着周婕精致的脸：“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觉得同性恋没什么不好的。”
　　“所以那些人打他是因为他喜欢男生？”
　　“嗯。”
　　“这真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没受过教育的人还是比我想象的要多。”周婕喝了一口啤酒。
　　“夏雨是在班长生日那天和我表白的。”
　　“你也喜欢男生？”
　　“我不知道。但我想，我应该喜欢夏雨。”
　　“所以你答应他了？”
　　“没有，我不敢。”
　　周婕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示意任平笙继续说。
　　“杜娟那天跟着我和夏雨出了包厢，听到了我和夏雨的对话。那三个男人其中一个是她的表哥。”
　　“视频里那个女生是她？你当时认出来了对么。”
　　“嗯。”
　　“你笃定那三个混混不敢追究责任，因为他们需要保护杜娟对么。”
　　“嗯。”
　　“那你呢？夏雨报了仇，杜娟解了气，就连那三个混混都只是被打了一顿，那你呢？小笙，谁保护你？”
　　“我……不需要保护吧。”
　　周婕叹了一口气，把喝空的酒杯填满：“学校那边怎么说。”
　　“应该会被开除。”
　　“开除？直接就开除？”
　　“上次我用胶棍砸了英语老师，已经被处分了一次。”
　　上次的事周婕不知道，她重重地把杯子砸在桌面上，提高声音。
　　“任平笙，你做事之前考虑过自己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问他这个问题？要说多少次，他早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我考虑过，我知道结果，我愿意承担。”
　　外面的天已经是墨色，屋里没有开灯，两个的人隐在黑暗里。
　　周婕在十几年前第一次遇到赵荣的时候，就是和他对坐在这张桌子上，也是这样的位置，这样的菜，他们聊了一宿，赵荣把周婕从地下拉到人间。
　　十几年后的今天，她和任平笙从日暮聊到天黑。
　　任平笙和她很像，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是在泥里滚过的孩子。
　　“想过以后吗？”周婕开口。
　　“姐，能帮我找找人吗，我想继续上学，二中或者育才都可以。”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继续留在八中。”
　　任平笙夹起一大筷土豆丝，塞进嘴里。全部咽下后，他摇了摇头：“不了吧。”
　　周婕站起身，打开了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任平笙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却没掩饰住一闪而过的痛苦。
　　“你想留下，对吗？”
　　“嗯。”
　　“那为什么要走？”
　　“我不敢，我害怕。”
　　云淡风轻。仿佛在说，我很好，不要担心。
　　“小笙，你要允许别人爱你。”
　　任平笙拿起没动的啤酒，一饮而尽，随后，他弯了弯嘴角，他说：“不了吧，耽误他。”
　　比起光明，人更能适应黑暗。这是本能。
　　第二天，任平笙回学校参加了早训，他的手机上有夏雨无数个未接来电和无数条微信、短信，但他一条也没回。
　　进班的时候，夏雨正趴在桌子上补觉。
　　桌子上照旧还有一瓶牛奶，塑料盒里装着新的英语单词。
　　坐下的一瞬间，夏雨从桌上弹了起来，看见任平笙的刹那，他的眼泪就从眼眶里溢了出来，他上前抱住了身上依然泛着秋寒的任平笙，哭着说：“你吓死我了。”
　　一如两个月前那次，他拿着自己画的向日葵，在校门口冲向任平笙，带着哭腔的抱怨“你吓死我了”，然后抱住任平笙。
　　从拥抱开始，到拥抱结束。
　　从夏天开始，在秋天结束。
　　有始有终，还算完整。
　　那瓶牛奶任平笙最终没有喝，夏雨也忘记了催他。
　　戚风想转身问问任平笙昨天下午去了哪里，被王雅南止住了。
　　任平笙最终没有告诉夏雨自己要离开，他没有向所有人告别。
　　老丁在校长办公室站了一下午，最终校长同意了不在学校进行通告，直接开除。
　　周婕动用了自己的关系，把任平笙的学籍迁到了离八中最远的育才。
　　任平笙在某一个晚上，送夏雨回家抹完药之后，折回了教室。
　　他收拾走了属于他的、为数不多的东西，那瓶牛奶、那叠写着英语单词的白纸片，还有夏雨藏在抽屉里的那张物理试卷。
　　他用飘逸的字留了张简单的字条，放在空荡荡的塑料盒里，他说：记得这周末去拆线。
　　除了这张留给夏雨的字条，关于他的一切消失的干干净净，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
　　第二天，淮塘八中的教务网上就没有了任平笙的名字，高三十八班也不再有任平笙这个人，他就这样，消失在所有人的生活里，包括夏雨。
　　老丁是在物理课上宣布这件事的，他没有说原因，他只是说：因为某些因素，任平笙同学转离了八中。
　　任平笙的温柔，融在这秋风里。他保护了所有人，他也被所有人保护着。
　　育才靠近郊区，在周婕的家附近，于是任平笙搬进了周婕的房子。
　　他换了新的手机卡，把旧的收进了一个小盒子里，和母亲的画板放在一起。
　　他变成了以前的样子，坐在班级的最后排角落，把右边的位置空出来，但他没有申报体育特长生。他每天晚上离开时会把那瓶牛奶摆在桌子的正中央，这样第二天一进班就可以看到，就好像是夏雨每天放在那里的一样。
　　他们的遇见就好像一场电影，现在电影落幕了，观众也就散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