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四角阁子

1、chapter1

　　Chapter1
　　凛冬，男人裹挟着一身冷意，拍开阻拦的保安，大步冲进总经理办公室，寒气肆意。

　　他身高腿长，身后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的男人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雪、雪松，我说了人不在......”

　　总经理办公室空无一人，只有一群手足无措的保安一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正中心那人留着及肩的长发，过长的刘海垂下来挡住一双眼睛，看不清情绪。
　　这人来势汹汹，又是闯大堂又是闯办公室，早就在公司里传遍了。离总经理办公室最近的工位上，几个小姑娘探头探脑地张望，向群里那些八卦爱好者传播最新消息。

　　金星金柏双料影帝骆雪松闯进总经理办公室，看样子是来者不善，肯定是个大新闻啊。

　　骆雪松环视一周，确实没发现沈钦的踪迹，随即转过头去看司机老宋，语气森然神色狠戾：“他人呢？”

　　“我不知道，他很久没联系我了。”老宋苦着一张脸，见骆雪松没什么过激的动作，连忙朝保安打手势让他们褪下。保安们犹豫片刻，退出房间顺带关上了门。

　　桌子上一干二净什么都没有，文件夹收拾得整整齐齐，全部堆在一角。茶杯都是空的，里面落满了灰尘，一看就是打扫卫生的时候忘记了收拾，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这个屋子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来过了，久到连柜子上的苍翠的绿萝叶子都垂了地。

　　他攥紧了手里的文件。

　　“沈钦呢？”他看着老宋，碎发下面是一双狭长美丽的眼眸，此刻黑宝石一样的眸子里透露着恨意和痛苦。
　　老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也已经很久没见过沈钦了，以至于有些得意忘形，被骆雪松抓住了马脚。

　　“我真的不知道。”他今夜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说这句话了，他生怕自己露出什么马脚，抬起头直视骆雪松的深黑的眸子，一字一句重复，“我，不，知，道。”

　　假话说多了也成真。

　　骆雪松深深地看着他，似乎是在探究这话的真假，老宋硬着头皮迎着他的目光，愧疚油然而生，但很快又被他压制下去。
　　离开这个污浊的圈子吧，趁早，而且永远不要再踏进来。

　　两人这样对峙，似乎谁先有所动作谁就败下阵来一样。办公室的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着，骆雪松突然转身，大走出了办公室。

　　“......转告他，我走了，谢谢他这几年这么欺骗我、利用我。”最后六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

　　老宋连忙追出去。

　　整个办公室的视线再次汇聚。

　　“雪松！”老宋来不及顾忌其他人的目光，他年纪有些大了，腿脚不大方便，追出去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腰撞在旁边小姑娘的桌子上，疼得他浑身痉挛，倒吸了一口凉气。
　　骆雪松脚步一滞，但很快又径直向前。

　　“你要回哪儿去啊，我送你！”
　　老宋顾不上腰间的疼痛，他支着桌子站起来，高声冲男人的背影喊。

　　用不着你操心。
　　骆雪松握着手里的文件，快步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

　　在这个冷清孤寂的夜晚，燕京城迎来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

　　地铁站里的人们行色匆匆，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子，急着忙着想要赶回属于自己的那个栖身之所，洗个澡，吃上一顿热乎饭再好好睡上一觉。
　　他们像群黄蜂一样，随着地铁的到站，吵吵闹闹地出现在站台里，在出站口处分流，一股脑地奔向离自己家最近的出站口。只片刻，嘈杂的地铁站便安静下来，只能听见保洁不徐不慢的扫地声。

　　骆雪松凭借着自己残存的肌肉记忆，随着人群走出地铁站，说是离开沈钦，但他实在不知道该回哪里去，名下两套房产都是老宋置办的，宾馆也住不习惯，一个人在街上地走着，兜来转去，居然又回到了这里。
　　燕京城鲜少下雪，他盯着飘雪的天空，一时怔在了原地。雪花飒沓，落至鼻尖触感冰凉，待回过神来，地铁口就只剩下了他一人。

　　冷风撩动额前的碎发，明明颜值身高在北方都是拔尖的，却因为习惯性驼背低头，显得和街上来来往往的上班族别无两样。
　　他把羽绒服拉链拉到最上端，缩着脖子把半张脸埋在衣服里，轻轻吸了一口气。

　　冷气经过衣料的过滤灌入喉咙，生疼。

　　他还记得，出地铁左手边是四中，往左一拐正好能看见挂在校门口的光荣榜。光荣榜对面，是一家号称“还有88年成为百年老店”的火锅店，每次小朋友上了光荣榜，总要缠着他去吃一次火锅。

　　火锅店再往前是一家文具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门脸不大，但那家文具店确是四中学生最常光顾的地方，上到王后雄下到小孩子们喜欢的卡牌纸片，凡所应有无所不有。他有好几次都是从这里把那个偷偷摸摸跑来看漫画的小朋友拎回家去的。

　　文具店旁边是小超市，过一个人行道就是居民小区，里面有他的......曾经的家。

　　骆雪松想到这里，喉结微动。他从羽绒服衣兜里摸出一支烟，低头叼住，找打火机时才想起来，那东西地铁里不让带，已经被丢进垃圾桶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过长的刘海被他拢到脑后，露出一双漂亮到不像话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冷漠无波，仿佛一潭死水，再无生气。

　　骆雪松就这样叼着烟，仰面朝天，静静地看着满天细雪纷纷下落。

　　这世间繁杂热烈，光怪陆离，世界之大，却再也没有他一隅容身之处。

　　“领导，您看我这个月的全勤......”

　　又是一班地铁进站，步履匆匆的行人涌出地铁站。一个白领打扮的年轻人边打电话边往外走，一不小心撞到了骆雪松的肩膀。他回头谴责地看了骆雪松一眼，那眼神似乎是在说“大冷天堵在地铁口做什么，神经病”，随后又低声下气的冲电话里的领导说好话，转身匆匆离开。

　　下班的人们再次踏上归途，一转眼，归家的人们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骆雪松衣兜里的手松开复而攥紧，再松开，再攥紧，如此反复几次，终于下定了决心，朝着那条再熟悉不过的路走去。

　　四中贴光荣榜的传统还没变，只是光荣榜上的人变得陌生了。光荣榜对面的火锅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距成为百年老店还有84年”的烧烤店。牌匾还是原来的牌匾，可“燕京老火锅”变成了“燕京老烧烤”，可能现在的学生中午也没有时间吃火锅了，店主才把火锅换成了烧烤。
　　再往前，破旧的文具店已无踪迹可寻，一家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大超市闪着霓虹灯，让人难以忽视它的存在。手机早就没电自动关机了，索性兜里还有点现金，他走进超市买了一盒烟和一只打火机，站在门口想了想，又折回去买了一个小小的虎皮蛋糕。收款的女孩狐疑地看着他，仿佛想透过他凌乱的刘海看清那张脸。骆雪松理了理衣领，埋头走出了超市。

　　今天阴历九月二十二，也是他的生日。

　　他只过阴历生日，一个原因是因为不喜欢阳历的日子，还有一个原因是陆柏生日四年一次，小少爷因此偏爱阴历，这好些年以来，早已经习惯了。

　　他还记得有一年他杀青早，提前回来了几个小时，堵在四中门口等小朋友放学。可等到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地回家了也不见小朋友的身影，他慌了神，刚要找学校老师，回头却发现小朋友提着个大蛋糕一脸惊讶地冲着他喊“哥，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原来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忙得自己都忘了，却没想到小朋友还记得。

　　只是现在，再也不会有人给他过生日了。

　　骆雪松点了根烟叼在嘴里，低头看着掌心五块钱的虎皮蛋糕，把烟当做生日蜡烛，闭着眼睛许了愿。

　　“我希望一切都能回到五年前。”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短促地笑了下，掐了烟头，完全不顾及形象地三口两口咽下虎皮蛋糕。

　　冰冷的蛋糕混着冷风经过咽喉，囫囵吞枣，按理来说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可骆雪松却吃出了一丝苦涩。

　　带着悔恨的苦涩。

　　简单地庆祝了自己26岁生日，骆雪松看着路对面的居民楼，脑子也不知道是哪根弦抽了，等回过神来，脚已经不听使唤地先一步迈了出去。

　　他沿着人行道，浑浑噩噩地走进小区，顺着记忆里的路径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楼门，跟着一个锻炼归来的老大爷混进了防盗门。
　　进电梯，按下十楼的键子，老大爷在五楼下了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载着唯一的乘客吭哧吭哧地上行。

　　烟酒这东西确实害人，这是骆雪松站在1010门前唯一的想法。

　　尽管门口的对联不一样了，但1010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落满了灰的送奶箱、贴着旺仔牛奶贴纸的门铃，就连脚下印着小狗脑袋的脚垫都一模一样。
　　熟悉的环境让他想起了曾经那些温馨愉快的岁月，不由地笑了，笑声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拉开羽绒服拉链，将遮住眼睛的刘海理到脑后，使劲揉了揉冰冷的脸，伸出手，英勇就义一般轻轻叩响了1010的大门。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门开了。

　　开门的人似乎并没有过多惊讶，双手抱胸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眼前颓废的男人。薄唇勾起，出口便伤人。

　　“骆大影帝，今个是哪股风这么不解人意，把您给吹来了。”

　　骆雪松怔愣地看着眼前身姿挺拔的青年，青年带着一副细金丝边眼睛，肤色冷白，瞳色很浅，栗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大半个额头。他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色居家服，却掩盖不住身上那股精英学霸气质，倒显得身上那个粉红色的小围裙格格不入了。

　　骆雪松看着那个破坏气氛的小围裙，不合时宜地想：“明明......当年穿着那么可爱。”

　　没想到开门的是陆柏，陆雪松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本来都计划好了，稍微等一会，要是没人开门，他立刻就走，绝不再回头。如果有人开门，那他就假装是陆家的朋友，多年之后来拜访老朋友的。他相信自己的演技，肯定能将这个“多年后来探望老朋友，却发现他已经搬家，顺便询问新住址”的戏演好。

　　可打死陆雪松他也想不到，陆家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还依然住在这里。

　　两个人一个在门内，一个门外，双方谁也不想先动，于是就那样僵持着。

　　空气似乎都胶着了，可紧接着，浓郁的鸡汤味顺着厨房飘出来，越过青年，慢慢地和骆雪松身上的烟味混合、交织，一丝一缕地钻进了骆雪松的鼻腔。

　　青年依然堵在门口，一动不动，大有赶人之意。

　　骆雪松看着眼前已经长大的青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识好歹，人家都不欢迎你，又何必自讨没趣。
　　再说了，错的人，鬼迷心窍，一意孤行，一厢情愿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他，他又有什么理由要求眼前的人原谅他，欢迎他，再重新接纳他呢。

　　青年冷漠的眼神让他陡然清醒，他艰难地朝青年笑了笑，那笑落在青年眼里，却比哭还难看。骆雪松的手在衣兜里摸索了许久，却终究没有再拿出来。

　　他几欲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仿佛有无数的解释、辩解、诡辩、甚至是对陆家的控诉，四年来他曾想过的，所有能修补关系的说辞堵在喉头，最后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细弱蚊蝇的“对不起”。

　　骆雪松想保齐自己最后的尊严，在青年出言赶人之前，转身离开，仿佛他来一次只是为了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道一声“对不起”。

　　可那萦绕在笔尖的鸡汤味道却有逾千斤重，拖着他的脚步，让他的每一次抬腿都格外艰难。

　　门口的僵持惊扰了屋里忙碌的老人。满头花白的陆峰从厨房里跑出来，看到门口对峙的两个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挤开儿子，探着身子向外拽住了骆雪松的衣摆，连声埋怨。

　　“陆柏，你把小松堵门口做什么！小松，快进来，叔知道你今天一定会回来，特地给你煲了你最爱喝的鸡汤。”

　　他一边抱怨，一边把骆雪松拽了回来。

　　听到老人亲切熟悉的声音，骆雪松眼眶微湿，彻底自暴自弃，低着头，顺着陆峰的力道走进了屋，。他不敢看陆柏的眼神，因此也错过了那双冷淡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心疼。

　　陆柏侧身让骆雪松进来，关上门一言不发地走回了厨房。

　　遭到陆柏如此冷待，骆雪松也无话可说，他脱下鞋子，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之前那双拖鞋被摆在屋里最显眼的地方。

　　换鞋进屋，陆家父子都在厨房里忙碌，他小心翼翼地环视房间。

　　除了电视换了一个更大的，其余一切都没有变，和多次出现在梦里的画面一样。灰绿色沙发，实木小茶几，墙上的绿色风景装饰画，还有他最喜欢的美人榻和......猫爬架。

　　胖嘟嘟的橘猫在美人榻上伸了伸懒腰，一摇一晃地跳下了美人榻，迈着高贵矜持的步子朝骆雪松走来。他先是绕着这个不速之客审视般地走了两圈，然后在他面前坐下，开始回忆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类。

　　骆雪松试探着唤了一声：“总裁？”

　　这种傻逼名字只有两个智障铲屎官会叫，胖橘当下确认了这个人的身份，顺势一倒，就地碰瓷。

　　当年骆雪松搬出陆家以后找到陆柏想把这只胖橘的“抚养权”要过来。那时陆峰刚出院，陆柏得知自己与陆峰决裂，十八岁的少年还没适应高考的压力，生活的压力先将他击垮了。骆雪松记得两人见面时，陆柏眼中的恨意和厌恶，铁骨铮铮的少年拒绝了他的帮助，两个人不欢而散。

　　骆雪松现在还记得少年离开时那恶劣的语言。

　　“还想要猫？呵，我早就已经把你这个白眼狼的东西全部打包扔出去了，幸好我还没有跟你做到最后一步，不然，我自己都嫌自己脏。”

　　可现在，他的拖鞋他的美人榻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猫全都在它们原本的位置，而陆柏也......

　　“小松，吃饭啦！”陆峰端着汤煲从厨房里走出来，放到餐桌上，两只手顺势在围裙上擦了擦，一脸期盼的看着他。和十年前一样的场景，开头一样的动作，一样的眼神，一样的期盼，骆雪松突然泪目，他拼尽了全力才把眼泪憋回去，走到餐桌旁边，安静地坐下。

　　陆柏给他盛了一碗满是鸡肉的汤，又走回了厨房。

　　骆雪松安静地低头喝汤，突然听到陆峰叹息道：“小松......这几年在外面受了不少苦吧。”

　　骆雪松倏然抬起头。

　　透过凌乱的刘海，他看见陆柏从厨房里捧出了一个和二十二岁那年一模一样的蛋糕。

　　只听陆峰慈祥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事了，咱们回家了。”

　　“26岁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