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雨飞扬》罗小勒

8、小小的冒失

　　七点过后，仲家的晚饭结束了。因为两个儿子下班都很晚，二老通常会随便弄些菜凑合。但今天仲飞父亲仲思良的表哥来家里做客，为履行好待客之道，仲母特地添了几道菜。老实说，仲飞家和仲飞表叔仲正祥素来没有深交，因此席间三人为勉强维持谈话颇费了番心思。
　　好容易酒足饭饱了，仲母把碗筷聚拢，分两批移到厨房去，开了水龙头冲碗。而剩下的两位男人就瘫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闲聊男人们之间的话题了。仲思良关切地提起他们饭桌上谈过的话题：“当初我就说过珍珠生意不会好做的。现在停手了也好，你刚才说你在做网吧？这个跟飞飞他的那个游戏厅倒是有点像……”
　　听仲思良讲话的时候，仲正祥正盯着手中快燃尽地烟，寻思着怎么开口。没想到对方倒先提起来，他心中暗喜，又提醒自己，说话不能太直接，那样显得急迫。他把手中的烟向玻璃缸边缘按了下去，见红色的火星渐渐熄灭，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是啊，其实网吧么，和游戏厅是一个道理。就指望着那些个（爱）好玩的年轻人过活了。”
　　仲思良听了，颇有些得意。一直以来，他这个表哥仿总是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地说他的生活太死板，有钱也不会赚。现在倒好，仲正祥的生意做来做去，有赢有亏，结算下来正负相抵，也没成富翁。而且居然开始经营网吧，和仲飞的工作差不了多少嘛。有什么好吹的。
　　他急切地接下去说了起来，变着法儿夸自己的孩子能干。仲正祥很耐心地由着他讲，还时不时附和两声。仲思良更得意了，但又不好太喜形于色，便阴阳怪气地说道：“那以后还要叫飞飞和翔翔多向你请教喽。”这话正投仲正祥下怀。
　　只听仲正祥咳了一声，又掏出一支烟，打断了仲思良的滔滔不绝。他故意叹了口气，说道：“前一段时间我遇到仲飞了，倒是跟他提起这事。与其在别人手下打工看脸色，倒不如跟着表叔干，我保证不会亏待他。况且一家人，有啥事我也放心。” 仲思良一惊，怎么没听飞飞提过这茬？这孩子，越大越不爱跟家里商量了。但他在仲正祥面前不能丢了这个面子，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飞飞呢，比较死心眼，他怕是不想挪窝的。”仲正祥冷笑了一声：“他多大了，连账都不会算了么？外人终究是外人。这年头，谁不是一个劲地把钱往自己家里拨，有几个老板仁义？不会变通，最后受罪的只能是自己。”见仲思良听怔了，他又加上一句：“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仲思良的大脑回路构造简单，对于表哥的长篇大论一下子消化不过来，只得点头称是。仲正祥趁胜追击，说出自己的最终目的：“那老弟你有空也劝劝仲飞，别一条道走到死胡同里去。”仲思良若有所思地点头，又想到仲翔，就说到：“仲翔倒是不错，脑袋瓜子没那么死板。他现在也在游戏厅……”
　　可是仲正祥仿佛没有听到一般，饶有兴趣地看着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整个中国的地图上燃烧着一个个小太阳，宣告着炎夏的到来。

　　暑假开始了。
　　学生们的假日意味着游戏厅的繁忙期。大家虽然忙了一点，但都充满干劲，因为忙碌会和奖金成正比。
　　但不是一切都顺利的。随着客流量的增多，几台大型游戏机的不稳定初现端倪。动不动就罢工，在同类游戏机供不应求的状况下，是着实让人头疼的问题。这天，两台机器同时抛锚了，成碧雨不得不在营业结束后加班抢修。小孙很自觉地留下来学习，仲翔则是在他哥无声的压力下被逼观摩。

　　周一的晨会上成碧雨提出一个无奈的意见。
　　现在的这批大型机器，主要是进口后加以改装的，有个别甚至只是做了汉化。作为工程师，她对机器的维护也不会对它们的稳定性有根本性的提高。说白了就是这批机器根本没法承担如此大的压力。赵毅对此也很头疼，他还记得早些年自己混的时候，玩的那些机子。被无数个小子瞎折腾也毫无压力，如今各种科技都发展了，机器的耐性反倒下降了。其实他不知道这不是偶然现象。自从日本人的对使用期限的理念变成“商品必须被淘汰的日期”时，类似质量上的倒退便不可逆地产生了，而以对东亚的影响最大。可是他作为巨大商业海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颗粒，是难以看清整片洋流的变向的，他只能默默谴责那个带他起起伏伏的那一片波浪。
　　成碧雨作为总公司的代表，便不小心被腹诽了。不过她本人并没有意识到。在人际关系上，她总是有些迟钝的。虽然在工作的几年，她已经努力在此方面多加学习，并努力假装。但不可辩驳的是，在真正的利益冲突所导致的纠纷面前，她不晓得避嫌，也不知装傻。所幸的是她选择了比较不容易产生此类纠纷的职业，比如现在，即使赵毅有所埋怨，但还不至于事后给小鞋穿——这就比办公室文化单纯的多了。

　　赵毅手下的人一般比他本人要笨一点，因此对两位老大谈论的话题，没有任何意见和建议。所幸的是还有个仲飞头脑心思活泛些，说出个想法：“那既然承受不了，咱们让它少运转点呗。”大家都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本来就靠它赚钱的，岂有不用之理。不过成碧雨很快就跟上了仲飞的思路。她说道：“所以你是想用别的方法分担掉几台大型机器的压力？”赵毅也明白了过来，说道：“没错，‘极限刺激’和‘所向无敌’这类游戏是我们的招牌，但可以不把招牌当主要生产力来使唤。”仲飞点点头，道：“甚至我们还可以树立别的招牌，这样吸引到的顾客层面也不同。”大家对他的提议都很感兴趣，当下就商讨了起来。

　　这个说，可以多加些运动类的吸引男孩子；那个说，多些软装饰让女孩也感兴趣。当然，也有个别不靠谱的提议，如强制购买饮料之类的，就被无情的忽略了。整改即将来临，大家都兴致勃勃，但还有个问题在于如此计划势必要购买总公司没有的产品。但他们还用着总公司的名号。虽然合同里有可以钻的漏洞，但对方真正追究起来也够受的。好在总公司真正的联系也就剩下成碧雨，只要堵住她的口就好了。晚上，他叫上成碧雨去吃饭也就理所当然。他们正要出去的时候，仲飞默默地在眼前晃过去，赵毅也就顺便把他带上了。

　　在很长时间以后，仲飞会承认自己对于成碧雨早就有不知不觉的在意，但此刻的他，依然把这种关注理解为对隐藏的竞争对手的关注。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竞争关系。
　　对于这场贿赂与讨好并存的晚餐，赵毅选择了一家档次颇高的餐厅——显得自己有诚意，这家餐厅又是川餐馆——适合拉近关系。在火辣辣的开胃菜过后，赵毅打开一瓶啤酒，敬了一下成碧雨，说道：“小成，你来我们这儿也快三个月了，还适应吗？”成碧雨自然很给面子：“很不错，大家为人都很热情，待我也很好。况且，我本来就是从N城毕业的，这次能回来工作也很高兴。”赵毅又说道：“嗯，怪不得第一次见你就那么熟悉呢？冒昧问一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成碧雨一时有些惊讶，觉得对方说得太热情，问的太过界。一旁的仲飞也有些奇怪，但想看赵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并不打断。
　　成碧雨敷衍地答道：“现在的工作会再做一段时间吧。”赵毅道：“别怪我八卦，你在总公司那边的发展前景怎么样啊？上头有没有人罩着？嘿，这年头，单靠自己打拼，太难了。你看看我们几个毛头小子，就整了间小店，还起早贪黑的。”
　　绕很大的弯子去表达自己的意思，是中国交际文化的典型特征之一。仿佛每个人的面子都极薄，不小心就会戳破。赵毅兜兜弯弯的话说了一大壶，才慢慢绕到重点，说道：“上午小仲提出的方案，我觉得不错，你觉得呢？”成碧雨道：“我也觉得很不错，当时我只提出个可能性，他能想到这一步很厉害。”还没等仲飞谦虚两句，赵毅又道：“就是有点麻烦，总公司那边相关的产品可不多啊。”说完他长叹了口气，又夹了口菜到碗里，慢慢吃。他把问题抛给对面两个人，无论谁说出来，他都可避免尴尬。
　　仲飞差不读知道赵毅的意思，他估计成碧雨也该知道，他本来想置之不理，反正沉默是万金油。可他瞥见身旁若有所思的成碧雨，又忍不住抢先打破了沉默，半开玩笑地说道：“这有什么可愁的，去别的地方试试呗。”赵毅还是低着头吃菜。成碧雨看了仲飞一眼，开口道：“是啊，仲飞说得没错。”她话音刚落，赵毅就眉飞色舞地抬头说道：“你们都觉得可行？那太好了，明天我就着手办。成工，到时候有些技术问题还要多请教你了。”成碧雨低下眼眸，慢慢说道：“当然当然。”

　　赵毅的顾虑，成碧雨当然也明白。不过她可不打算做总公司忠心耿耿地老黄牛。说到底，她也不过是给别人打工的，忠诚度没那么高。再说，她自己也觉得仲飞的思路妙极了，不执行太可惜。
　　回公寓的路上，她因为喝了一点酒还有些兴奋，脑海里不断翻滚着“鲸鲨”未来要变成的模样，不知不觉就和身旁送她的仲飞讨论了起来。说了太多话后，她甚至觉得，站在对面的不是刚认识三个月的同事，而是相知多年的好友了。一句话就冒出来：
　　“那天在外面看见你，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她问的时候神采飞扬，眼神坦荡，仿佛回到了拥有最最无邪心思的学生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