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的十七个月亮》档案管理员Z

2、N和月亮河

　　街边的行人纷纷打起伞来，灰雪里面夹杂着工业废尘，落到衣服上融化后难以清洁。K没有打伞，他抬头看着三个月亮，笨拙的黑云试图遮掩住月光，但是三个月亮几乎占满整个天幕，虽然有黑云遮掩，也能看见莹白的月光撒下来，笼罩着纷纷扬扬的灰色雪花。
　　K一直等到轨道车经过站牌三次后才上车，灰雪从他的制服褶皱下扑簌簌地掉落在车内的金属地板上，车内乘客纷纷让出一条空隙，以免他行走的时候把半融化的灰雪蹭到自己身上。
　　K沉默地站在密集如同沙丁鱼罐头般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的一小片空地中，引人注目得像是一只误入鱼群的小丑鱼。小丑鱼K低着头，从兜里翻出一只耳机戴上，这是他在鲸落市场上淘到的旧货，没有AI功能，只能收听到一个电台，储存卡里装着上一任主人留下的700首歌，来自各个星球的歌手和虚拟歌手，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他曾经在全息网上查过，里面能对上号的歌都是100多个标准年之前录制的了。虽然储存卡过于老旧没有可以更换的型号，无线传输链接不了现在的终端，但是K不是很在意，他来来回回地听着700首老歌，甚至偶尔会跟着耳机里的音乐哼唱两句。
　　音乐声和嘀嗒落下的融化灰雪隔绝了K和轨道车的其他乘客。
　　下车的时候，K小心地收起古董耳机，灰雪越发大了，空气中弥漫着像是烧尽了的烟灰被扔到冰箱里冷藏了一夜以后打开冰箱的气味。K竖起制服的领子快步走起来，仍然没打伞。
　　灰扑扑的K冲进家门的时候听见了一声轻笑。
　　他眯着眼睛甩开半干不湿地贴着眼睛的碎发，看见客厅里坐着的客人，一个白得发光的年轻男人。字面意义的白得发光。客人穿着微反光材质的白色套装，配上他纯白的柔顺长发，在被雪水糊得视线模糊的K眼中神似电影里旧时代用来放在金色烛台上的一截崭新白蜡烛。
　　K的母亲一面抱怨他弄脏了地板和衣服，一面去拿了抹布让他擦擦自己。
　　“你只有抹布可以用，不打伞的臭小子别想玷污我的毛巾。”凯斯特罗夫人有些生气地把抹布怼在男孩滴着灰色水滴的蓝色短发上使劲摩挲，K顺从地低着头，灰色的小水滴溅在哑光的褐色地板上砸出一朵朵小水花。
　　“阿姨，你别怪弟弟，小孩子难免贪玩。”发光的白色客人开口说话，带着一点僵硬的外星口音，他语速不慢，但是全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吐出来，本地AI说话也比他多些人情味：“让他去清洗一下，小心着凉。”
　　听到客人求情，凯斯特罗夫人才松开灰蓝色湿哒哒像一只落难雪松鸡的少年，允许他去盥洗间整理自己。
　　K关掉淋浴，把脏掉的衣服扔进洗衣机，盯着镜子里头发乱糟糟的自己，思考了一下，拿梳子扒拉顺短发，没有吹干就走出了盥洗间。
　　客人正在和父母聊天，他那奇特外星口音讲话说快了有一种字字铿锵的音韵美，让K想到古董耳机里储存的老式rap。看没人理会自己，K轻车熟路地溜到厨房，自动料理机里热着色泽鲜艳的红色浓汤，他调出菜单，是星辉特色菜红菜肉羹，下一道菜叫水色清辉，看介绍是某种外星绿叶植物大杂烩。
　　他挨个看完今天的菜单，总共五菜一汤加上甜品，得出结论，客人是星辉来的。K努力回忆了一下，隐约想起来父亲一个月前仿佛提过那么一嘴，说他老同学的孩子要来做客云云，当时K正在为毕业考试烦心，没怎么细想，看来白衣青年就是老同学的孩子了，难怪穿得一身外星灯管样，想是没见识过因纽斯的工业污染。
　　K打开饮料机，按了几个按钮，饮料机嗡嗡作响地炮制出四杯因纽斯特产混合饮料，名字很好听，叫月亮冰茶，一般有加调味酒和不加酒两种做法，K还没成年，指纹锁限制他做酒精饮料，于是这四杯泛着厚重白色泡沫的饮料统一得非常健康。
　　K小心翼翼地捧着四只大口径玻璃杯来到客厅，星辉白炽灯（现在这是他在K这里的代号了）优雅地起身过来减轻他的负担，K瞧着青年长长的白色发尾扫过来，下意识让开，发梢在杯子上方玄之又玄地掠过。青年忍不住笑起来：“是我的错，差点浪费了这么可爱的饮料。”
　　“没事，”K熟练地在每个人的座位前放好杯子，语调轻快：“这个做起来很方便，我有时候觉得我家饮料机只偏爱做这种饮料，其他饮料做出来都是工业垃圾废水混合物的味道，就是不知道它合不合你们星辉人的口味。”
　　“月亮茶，”青年把长发顺手捋到背后，拿出银色的金属环把头发扣成个简单的马尾：“我听我父亲提起过，因纽斯特产。”他把玻璃杯凑近鼻子，“放了星叶薄荷和蓝牛奶，还有本地香料，如果再加点糖就更好了。”
　　K正拉开桌旁的最后一把椅子坐下：“糖罐在你右手边，请自便。”
　　凯斯特罗先生微笑着看着两个年轻人说话，觉得自己是时候插上一句了：“凯，这是尼古拉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孩子，他父亲是我的老朋友了，如果你打算考星辉生化学院，你俩正好能搭个伴，他也是今年入学。”
　　“你好，叫我K就可以了，或者凯也行。”K对着尼古拉斯点点头，他摸不太清星辉的打招呼方式，因纽斯人打招呼最多动用一下嘴角，点头已经是关系不错了，但是从各种外星全息电影里面K知道不同地方打招呼的方式都不尽相同，碰鼻子抵额头握手拥抱的不一而足，而不同部位的身体接触在外星礼仪中意义重大，因此联邦通用打招呼方式是点头，有时候会伴着微微弯腰，程度视对面的人地位的高低而定，面对不同性别的人需要退半步以示尊重。
　　“尼古拉斯霍斯特洛维卡，按照因纽斯的习惯，你可以叫我N。”N放下饮料，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K看着他，有些犹豫地把手递过去，握手这种礼仪在混乱星系不太通用，没想到星辉还保留着这种古老的见面礼仪。
　　N握住了他的手，手掌相贴的时候微凉的触感传来，N轻轻摇晃了一下两人相交握的手：“很高兴见到你。”
　　K抿紧了嘴唇，他不太喜欢和人肢体接触的感觉，N的手光滑温凉，松手时指尖似是无意地滑过他的掌心，他直视着N的眼睛，N和他一样是少见的异瞳，只不过，N只有一只眼睛里是红色的虹膜，另一只眼睛是纯白的，只有中间一点黑色的瞳孔，在不强烈的室内灯光下也显得如同针尖似的小。N的嘴角弯出微笑的弧度，但是搭配上这样一双眼睛，K觉得和对方视线相交的自己像是被异种蜥蜴盯上的猎物。他脑子里警铃大作，心跳也渐渐快了起来。
　　“我也是。”蓝头发的少年轻声回答。
　　“你害怕我的眼睛，”N肯定地说道，刚刚握过的右手伸向糖罐，没有看少年一瞬间绷直了脊背的样子：“没关系，那是一次事故导致的，本来我父亲想给我换一对义眼，仿生的，和真人眼睛一模一样，瞳孔能随光线调节，还能看见比普通人更多的色彩。”他放了足足五大勺糖，然后闻了闻饮料，满意地啜饮了一口：“我拒绝了，因为我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我不想为了普通的世界，或者比普通多一点色彩的世界放弃我所看到的。”
　　“是什么样的？”K意识到他讲的是真话，那一瞬间，他意识到N只是一个人类，不是食肉的异形蜥蜴：“你看到的世界。”
　　N摇摇头，神秘兮兮地笑了：“这是我的一个秘密。” 这时候他看起来才像是个普通男孩，带着点不讨人厌的小狡黠。
　　凯斯特罗夫妇默默地享用着他们的那份饮料，没有打扰两个年轻人的谈话，凯斯特罗先生正在回想N告诉他的消息，N的父亲，也正是凯斯特罗先生的好友狄福伦教授，托他的儿子给凯斯特罗先生带信，请凯斯特罗先生前往星辉生化学院协助他的研究。凯斯特罗先生和狄福伦教授曾经同窗五年，这五年里面他们二人联名发表了职业生涯的第一篇论文，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但是后来凯斯特罗先生为了夫人改行来因纽斯做了工厂质量管理工作，两人也再没有见面。
　　凯斯特罗先生非常热爱他的工作，当他还是个生物系的学生的时候，他认真地查阅资料，设计课题，做实验，搜集数据，撰写文章，当他改行做质管员的时候，他仍然抱着百分之百的热情去核对产品编号，调校质检仪器，做好电子记录并备份，年年拿优秀员工的年终加薪。他从未想过重操旧业，N也没有太努力说服他，但是他看出来凯斯特罗夫人内心在挣扎，她总觉得似乎是自己当年的决定埋没了丈夫的才华。他一眼就能看穿她，就像他能看出来她害怕K离开因纽斯又不愿意劝阻儿子像父亲那样放弃自己喜爱的职业时候的纠结一样。晚饭后要和妻子好好谈谈，开小差想心思的凯斯特罗先生决定。
　　与此同时，凯斯特罗夫人在忧心的事情要更多一些，包括丈夫的工作，儿子的升学，以及料理机里的菜和汤。好在事实证明最后一项相当不错，一顿好的晚餐能让人的郁气一扫而空，料理机今天超常发挥，达到了它机器生涯的巅峰。
　　“那么，请带我去看看传说中的月亮河吧。”N在喝掉第三杯加糖的月亮凉茶后向他的临时朋友请求道。
　　“今天不行，下着灰雪呢，你的白衣服会完蛋的。”K抗拒地戳着他盘子里的蓝奶油布丁，光滑的布丁在盘子里一颤一颤地从叉子边缘滑走。
　　“不用担心我的衣服，我来之前查过资料，这套衣服属于最新的自净系列。听说你们这快要过月亮节了，我特意选的白色。”N颇有些自得地说。
　　“我们过节不穿白色，”K从上到下地打量着N的白色微反光套装：“只有葬礼的时候才穿白色。”
　　“那我们就去参加月亮的葬礼，白色正好。”N仍然兴致勃勃的样子。
　　“不劳费心，等我老死了，这三轮月亮也还会照常升起的，”K终于对布丁泥失去了兴趣，他扭头看着N灌下今天第四杯月亮冰茶，忍不住反驳他。
　　“但是今天的月亮已经不会再有了，明天就是新的月亮了。”
　　“明天也是同样的月亮。”
　　“不，明天的月亮就是明天的月亮，”N很认真地说：“每一个晚上的月亮，都只属于这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