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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其一 ...

  •   那年,我十六岁。
      是盛国最天真烂漫的小公主。
      我笑着对母后说,安儿唯愿耳中悬明月,额上试梅花,寻一良人相爱一生。
      母后只是笑笑,未发一语。
      可又偏偏是那一年,辽国新帝登基,试图南下扩张领土,这对盛国造成极大威胁。
      控弦三十万,数苦北边。
      我父王听从谋臣的建议,“以适公主妻之,厚奉遗之。”
      两朝结为姻亲,自然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我听闻此事,如临雷击,我问母后,为什么是我?
      母后自然舍不得女儿,抱着我哭,说,这是你的使命…
      为什么没有人来问过我愿不愿意,牺牲我的终身幸福,来换取所谓和平。
      后来,父王在给辽国每年三十万银绢岁币的基础上,另外追加每年十万银绢,并将当朝公主嫁往辽国和亲。
      我走的那天,母后哭的很伤心,“妾唯太子,一女,奈何弃之辽国!”
      因我从小被养在深宫之中,以至于乘了几天马车,又整日郁郁寡欢,还未到辽国,身子骨就熬不住了。
      漫长的路程,一日行至黄昏的时候,我掀起帘子,远处有黯淡的灯火,隐约有城墙高大的轮廓,这才发觉,已经到辽国了啊。
      入宫前,我的小宫女曾跟我说,辽国的皇帝是个年过半百,凶残狠戾的残暴君王。
      可真正到了辽国皇宫的时候,这个风华正貌,肆意潇洒的少年又实实在在站在我眼前。
      他望着我眉间的海棠花钿看得痴了。
      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我问他,皇上莫不是痴了?
      怕也只有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异国公主敢对皇帝如此放肆了吧。
      他如梦初醒回过神来,问我叫什么。
      “临安。”我告诉他。
      “那便封为安贵妃吧。”
      那晚,他翻了我的牌子。
      我坐在塌前等了很久,可他还是没有来。
      讲真,他不来,我的确很失落。
      正准备除去发饰和脸上的胭脂入寝,就看见他推门而入,我起身相迎,却被他一把拉进怀中。
      他喝酒了,拥着我一个个含着酒意的吻接踵而至。
      我心跳的激烈,耳根渐渐发红,从小到大还没跟任何一个男子行过如此亲密之事!正准备推开他,他却停下了动作。
      他附耳轻声对我说,“你会跳舞吗?”
      我七岁习琴,九岁习舞,十五岁时,父王寿诞之上,一舞惊鸿惊艳群臣。
      跳舞而已,这有何难。
      我答,“会。”
      “兰陵王入阵曲会吗?”
      这是我比较娴熟的舞了,自然是会的。
      “会。”
      他放开了我,退身坐到后面的榻上,“为朕舞一曲吧。”
      “好。”
      我放开了如瀑般的青丝,披上一件纱衣,抬腕低眉,轻舒云手,莲步轻点,他看的如痴如醉,直到一曲舞完,他才回过神来。
      可我却看的,他的眼里泪光点点。
      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不对劲,以为是酒劲未过,想去拿醒酒汤给他醒醒。
      却被他一把拽过,脚下一个没站稳,直直的滑进了他怀里。
      我想挣脱出来,可被他牢牢环住,推上了软塌,他俯身压了下来,温热的唇触到我的唇,我这才明白,这是我的夫君,我的皇帝,我该服侍他了。
      我渐渐软了下来,不再挣扎,双手甚至慢慢环上他的后脑勺。
      他很温柔,当我颤抖喊疼的时候,他会停下来,当我哭的喘不过来气的时候,他会顺着我的背安抚我,一度让我以为他根本没醉。
      隔日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我看那桌案上多了一支海棠,顾不得身上疼痛就走了过去,捻起那海棠嗅了嗅,草木清香扑鼻,我笑了笑,今日便点那海棠花钿吧。
      他对我还是极好的,时不时送些小玩意到我宫中。
      有时我看着从故国带来的东西,还会不禁怀念起父王和母后。
      那几年过的还是极为安逸的,他又立了几个妃子,却迟迟没有立皇后。
      他偶尔会到我宫中,我给他温酒煮茶,研磨抚琴,偶尔也会舞上一曲。
      和我在一起,他从不自称“朕”。
      那次他顺了一缕我的发丝绕在手中盘玩,清明的眸子望着我对我说。
      “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安宁。”
      我二十岁那年,北方蛮族横行霸道直逼辽国边境,这几年他渐渐沉稳起来,也不似刚登基那年那么锋芒毕露,他派了使者前往蛮族求和。
      可蛮族不识好歹向他索要南辽十三郡和一位和亲公主。
      他当即就撕了书信,决定御驾亲征。
      出征的前一晚,下起了鹅毛大雪,他来到我宫中,我给他做了碗酒酿圆子。
      我心里清楚,他不答应蛮族条件,决定御驾亲征是为了什么,可是我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我问他:“为什么不答应他们的条件?”
      “我不想你伤心。”
      “你从来都不是心甘情愿。”
      “我希望你过得更快活。”
      我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断了,两行热泪不禁从眼眶中倘了出来。
      我的父王曾为换取和平,一纸婚书决定了我的命运,从来不会有人再乎过我的感受……
      他把我拉进怀里,我靠在他肩上哭的倒抽气,宣泄我这些年来的所有情绪,他顺着我的背不发一语。
      直到我哭的累了,渐渐没了力气,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恍惚间他听见他在我耳边悄声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第二天我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脑袋有点晕,眼睛也发疼,许是昨晚哭的很了。
      我起身唤来一个宫女,我问她皇上呢,她说皇上今早已经出征了。
      是啊,是我睡糊涂了,他走了。
      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外头如今浑然一色,入眼的全是一片白。
      我想给他做一件大氅,等他凯旋归来的时候送给他。嫁他这么多年,他送我过许多物件,我却没给他做过什么。
      日子一天天也过得很快,他出征也有一月了,前面战事的喜报也陆续传回来过,我的大氅也快完工了。
      直到我绣完最后一针,宫女才告诉我陛下今日回朝。
      他骁勇善战,用计入神,直逼蛮族北上,失地也收复了,我不禁佩服起他来。
      可听说是一时没留意,中了暗箭,伤了肋骨,这让我心里一惊。
      我让宫女去打探皇上回朝后去了哪,那宫女消息也算灵通,得知他回了承极殿,我拿上大氅,提着裙子匆匆往那赶去。
      我到的时候,承极殿宫灯都亮着,他是在的。
      我也顾不上让太监通报了,直接闯了进去。
      他坐在床上,擦完药拿纱布自己笨拙的包裹着胸口的伤口,紧簇着眉,看见我似乎惊了一下。
      我看着他心里乎的有些难过,将大氅随手扔在旁边的桌案上,朝他走了过去,接过他手中的纱布。
      他也看穿了我的意图,就那样把纱布交给了我。
      我仔细的帮他缠着伤,不小心手劲大了点,他还会疼的闷声。
      我拿手指轻触他背上那些经年累月打仗留下的痕迹,我问他:“疼吗?”
      “以前很疼,现在没那么疼了。”他答。
      “幸苦你了。”我强忍住鼻尖酸涩。
      他笑了两声,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了,对我说:“安儿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时候,常常和兄长们一道燕回时踏青,风起时泛舟,无忧无虑,那时候我有很多皇兄,有很多人陪我玩,可后来渐渐少了…”
      “后来呢?”他打趣。
      “明知故问,再后来,我就来辽国了,就只有你了……”我低下了头。
      他移开了目光,目光深沉看向那火炉里的火堆,仿佛火焰在他眼中。
      他告诉我,父王驾崩了,母后也宾天了,太子皇兄继承了皇位,想将我讨回去。
      他拉住我的手,“你想回去吗?”
      我有些意外,我久居深宫两耳不闻窗外事,竟不知道故国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
      “我…”
      “我八岁我母妃就去了,她和你一样,素爱点花钿,尤其是海棠花,我第一次见你,你也点着海棠花钿,那一刻,我好像看见了母妃还在,竟一时看的痴了……”
      “母妃是歌楼的歌姬,尤一曲兰陵王入阵曲舞的惊艳,这才入了父王的眼被封了妃,但因出身卑微,又不得宠,我和母妃在宫中举步维艰,除了她,这宫中的每一个都想除掉我…”
      “母妃拼了命才让我在皇宫站住了脚,我也还算争气,没辜负她,成功坐上了这皇位,为了坐稳这来之不易的皇位,我不得不四处征战,立下赫赫之功好堵住朝堂那帮老狐狸的嘴……”
      “这些年,我是舔着刀间血走过来的,我过得很苦。我知道和亲非你本意,但我从来不后悔娶了你,我曾不止一次看见你看着那些从故国带来的东西偷偷掉眼泪,我想过放你走…”
      “但我试过,我尝试过纳新妃子,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不可控制的想起你,尝试过离你一月,但我发现我根本过不下去,那一箭,差点要了我的命,在我快醒不过来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住,一定要活着,一定要再见你一面…”
      “安儿,留下来吧,一直留在我身边……”
      他在恳求我,他把头埋进我腰间,年轻的皇帝不该向任何人低头。
      不可否认的,我确实爱上他了。
      “好…”
      这次先主动的人是我,我捧着他的头,抬起来小心翼翼的吻住了他,我看着他,他确确实实哭了。
      好歹是做皇帝的人,动不动就哭像什么样子。
      那晚我们没有缠绵,他身上有伤,不便行床事,他躺在我身边,搂着我的腰,安觅的睡着了。
      翌日他便昭告天下,册封安贵妃为皇后,持凤印入住中宫。
      我现在是他名正言顺的皇后了。
      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太医说我有了喜脉,要有小皇子了,他那天高兴的在朝堂上当众宣布大赦天下,他对我说,以后我们的孩子会是皇太子,会是皇帝。
      他说,他不想要很多孩子,这一个就够了,妻子也不想要很多,只我一个就够了。
      我知道,他不想我们的孩子像他那样,我也不想我们的孩子像我那些个消失不见的皇兄一样,成为争储之战的牺牲品。
      我生孩子的时候,他连早朝都没有上,一直守在宫外急的直跺脚。
      我期待我的孩子的到来,可当他真的到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受不住,我疼的浑身直冒汗。
      在快失去意识的时候,我感觉有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我睁不开眼睛,但我知道那是他的手,他告诉我不要放弃,我一咬牙使劲,孩子就出来了。
      是个小皇子,以后要做皇帝的。
      我感觉下面泥泞一片,又有温热的感觉涌了上来,像是什么在流失似的。
      我恍惚间听间太医惊呼,不好了!娘娘血崩了!
      血崩?我会死吗?那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不行,我不要!
      他勃然大怒,抓起那太医的衣领,说,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给朕救回来,否则朕要你们整个太医院陪葬!
      他紧紧攥住我的手,对我说,“撑住,安儿撑住,求你了……”
      我却没有力气回复他了。
      我仿佛血液倒流,渐渐开始睁不开眼,直到那太医一碗参汤灌入我口中,我眼中才复尔恢复了清明。
      但我知道,他也似乎知道,那参汤只不过是吊着我的一口气,最后的一口气。
      或许人大限将至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有多留恋这个世界。
      算起来,我今年也不过二十三,正是花容月貌的好年纪。
      他还是紧攥着我的手,我用尽浑身最后一点余力,反过来抓着他的手。
      “安儿…”
      我看着他的脸,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我想起了初见时,他那副风华正茂,肆意潇洒的样貌,我才意识到,我们相识相知相伴已八年有余了。
      我强忍鼻中酸涩,“别难过…”
      我顺着他的手抚上他面颊,他的脸湿泞一片,许是刚刚哭的狠了。
      他跪在我的榻前握住抚上他面颊的我的手,不停的对我说:“安儿,会有办法的,你别走…不要走…你走了,我活不下去…。”
      我知道,我走了他亦不会独活,我怕,我怕他会随我而来。
      “阿晟…”
      “答应我…好好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要…陪着他长大,你说过,他会当皇帝的,他那么小,你要好好辅佐他,看着他娶妻生子,要告诉他,他母后真的很爱他…,你…要长命百岁,如果被我发现你提前来找我了,我可是会生气的…”
      “你曾说,我对你从来不是心甘情愿…你错了…”我喉间一热,一口鲜血涌出。
      “别说了…”他哭的像个孩子。
      “嫁你,我从来不后悔…”
      “我真的希望活的久一点…我舍不得你…”
      “来生,我还做你的妻子,只给你一人跳舞…”
      我知道他会听我的话,即使没了我,他也会长命百岁,享一世清福。
      我渐渐闭上了双眼,泪从我眼中滑出,我没力气了,耳边他的嘶吼也渐渐模糊。
      我在梦里睡着了。
      我梦见了我一袭水袖,在那海棠花树下,莲步轻轻,舞的是那曲兰陵王入阵曲,他举案齐眉,在旁看的如痴如醉,一如当年初见。
      曲终,他提笔泼墨在宣纸写道。
      “二十三弦急,落花人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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