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生香》林半月

4、第四回 采恩又见香积寺

　　公元2009年6月，某地铁骤然减速中。
　　“砰！”林采恩一头撞在扶手上，猛地醒转过来。

　　“各位乘客，本车终点站就要到了，请您带好随身的物品，准备下车。”地铁悦耳的女声响起，林采恩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春秋大梦，不知不觉早坐过了站。
　　“真是倒霉，要不是昨天写毕业论文写通宵，也不会困到站着也能睡着。”她想着，额头上一阵疼痛袭来，伸手摸去，竟是肿了个大包。“奇怪了，这感觉，怎么熟悉得很……”她喃喃自语，“唔，……刚刚在梦里，好像见了个小孩撞了头……”，她乱想一气，从朦胧睡意间慢慢清醒过来，待车门一开，正好举步走了出来。
　　一出车门，林采恩便傻了眼。眼睛瞪得老大，嘴也合不拢了，那额头竟也再觉不出半点痛来。
　　这里哪是终点站？眼下自己明明踩在草地上，立足于半山腰处，山色青翠，鸟语花香，还有石径蜿蜒而上……她急急的回头看去，来时的路已然不见，哪还有什么地铁的存在！她再一细想，地铁也根本不会开到这山上啊！
　　林采恩当下双腿一软，瘫坐在草地之上，直觉草香扑鼻，五感清晰，不像是做梦或是幻觉。她此刻倒是万万不用掐自己，因为此刻她头上的包还在作痛，其疼痛之状，远比掐一下来得猛烈，可见并不是梦。
　　林采恩休息了半晌，向四周细细打量了去。这山周遭都是山，任她望断秋水也看不到一丝现代都市的痕迹。她起身沿着石径向山上走去，心下道：“这里既然有石径，肯定有人烟，我也不用费解，到时找个人问问，就明白这是哪里了。”
　　行了半日光景，果然见一座庙宇在前面，抬头看时，见寺庙匾额上书“香积寺”三字。林采恩心下疑惑：“香积寺不是西安的名胜吗？我怎么到了这儿来了？”她小时候是来过这处旅游胜地的，于是又打量了一番庙宇门面，这寺看上去仿佛比小时候新了些，她即料定必是这些年政府修缮过此寺了。
　　林采恩来到寺前，虽然惊诧，但毕竟是到了有人的地方，心里欢喜，忙上前叩门。
　　少顷，一个宽袍男子开了门，见了她便说：“姑娘请进，居士在此等您好久了。”
　　林采恩听他说有什么居士等她，十分不解，只好一路随了那男子，七绕八拐的走着，她爬山累的不轻，偏这寺庙石阶颇多，林采恩细细数着，竟真像那书上写的，都是十三级，觉得很是有趣。又走了一些时候，两人来到一个禅房外。
　　男子敲了门，示意林采恩在外稍候。他自进去通报。
　　那男子进去甚久，林采恩闲来无事，左看右看，瞧见不远处有个几十米高的塔，她想起这香积寺里确是有个有名的塔，叫做善导塔，她料想这距离不远，那男子等会出来定寻得见她，便放心走过去细看。
　　善导塔修建于公元680年，其时正是唐朝。塔身青砖累累，系仿木结构。塔四周有十二尊半裸古佛。林采恩依稀记得当年有张照片是在这塔前面照的，那时她站在一个门底下，门楣匾额上有什么“涅盘”等字，传说是后人刻的。她想寻那旧景，便也不嫌麻烦，详细绕着塔基走了一圈，挨个的检查了去，可是不知怎么，竟没有一个门上有这种字样的匾额。林采恩只道是自己记错了，或者想是那匾也让什么单位拿去修缮了罢，并不在意。又见塔身刻着《金刚经》，字迹清楚，一尘不染，不由得赞叹政府对文物的保护有力，几年不见的寺庙竟如脱胎换骨一般，焕然一新。
　　林采恩心里一算，自己过来看这塔少说也有二十分钟了，恐怕那男子寻她不到，便往回走去。走了几十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塔。
　　这一眼看去，惹得她心下一惊。复又揉了眼睛，重新仔细看去。
　　她清楚记得，这香积寺的善导塔顶因年久残毁，只有十一级，而眼下的善导塔，赫然有整整十三级！
　　她手指颤抖着，也顾不得了阳光刺眼，一个一个的数过去：一，二，三，……十，十一，……十二，她只觉得喉咙哽咽，吞下一口唾沫。
　　……十三。
　　……
　　就算是修缮，也决计不会修缮到还原塔的级数的地步啊……林采恩脑袋一片空白，嗡嗡作响，难道这里是青天白日版的聊斋……！？等一会她出去以后，再回头看时，这里就成了乱坟岗、荒山头？……她满头虚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到禅房之外的。
　　她甫一立好，就见那男人刚好走出房来，向着林采恩深深一揖，请她入内。
　　林采恩神情涣然，进得房内，见有一白色衣袍、长发戴冠的俊雅男子正向着墙壁负手而立。
　　这应该就是那个什么居士了吧，白衣长发，没事搞那么诡异干吗。……林采恩想着，头皮又是一阵发麻，就怕他一转过头来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相。
　　居士半天不说话不动弹。室内燃着香，那香气似有安神之效，林采恩的紧张的心神顿时放缓不少。
　　既来之，则安之。她这样想着，不论如何，等下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了。
　　那居士蓦地转过头来，一张脸非但不是青面獠牙，却是秀丽优美，雪肤红唇，映着门外射入的阳光，竟比这水光山色更明媚几分，登时险些晃了林采恩的眼，她暗自吐了口气，若不是满心担忧自己的处境，任她林采恩是尼姑道姑金针菇，也早要在心里赞叹这人容貌千遍万遍了。
　　林采恩观望了一会，大着胆子前进了几步，突然往那居士脸上一摸，不等居士有所反应，马上又猛地往后一跳，指着居士笑道：“太好啦太好啦，你果然不是妖魔鬼怪，是热的热的……我就说嘛，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呢……“她自顾自的又是拍胸口又是深呼吸，不亦乐乎。
　　那居士不言语，倒像是给林采恩使了定身法一般，兀自立着不动，眼睛也不眨半下。时有微风穿堂而过，他宽袍里承了风，衣带飘举，恍若天人。
　　“香积……”他蓦地开了口，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里波光流转，轻轻唤出一个名字来。
　　林采恩十分疑惑，扭头向身后瞧了眼，后面没人啊。难不成……他是在叫我？
　　那居士见了她这样反应，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声，神情黯淡下去。“你……果然已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林采恩这一生别的不敢吹嘘，智力是一顶一的好，几百个电话号码尚且过目不忘，何况生动的活人样貌了。她刚想辩驳，又看那居士的落寞之色不像是刻意为之，不由得怔住：“难道我真的曾经见过此人？”
　　他神色凄然，道：“也罢，你本该不记得，只是我……”后面的字生生吞咽下去，顿了顿，又道：“你必然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吧。请随我来。”
　　林采恩大喜，心想古语有云：人美心更美。这话再不错的。这个美男人长的美，更是通情达理、晓得别人心思呐。赶紧抬起脚跟了他去。
　　两人行至内室，室中无窗，惟有三面壁画，灿然成锦，十分耀眼。
　　“你且过来看这壁画，我给你说个故事。”居士温言道，林采恩看他那心思怕是早已随了壁画飘忽而去了。
　　“我急着回家呢，他还有心情说故事……“林采恩心里嘀咕着，表面上很顺从的走了过去，恭然聆听着。
　　故事不长，是个佛教的典故。
　　这故事说的是，在那高高的须弥山顶上，一个国家叫做众香国，国如其名，是个充满了香气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忧虑感伤，没有痛苦悲愁，无论亭台楼阁，山川草木，都是香气扑鼻，天空里布满香云，下着花雨，人们生活在里面，每天吃着香饭，喝着香水，周身沾染了香气，终生不散。这个国家的菩萨名叫香积，这个名字的用意，便是要“积聚天下众香的功德”，香气有荡涤人类灵魂的作用，香积菩萨以香气来熏染这无量世界。
　　本来这应该是个永恒的传说，不料有一日，香积菩萨到世间去采集香气，路过终南山时，一不留神失手将采香的神器掉落，神器坠落于山崖之上，碎成十二片，各自化作云烟向人间飘忽而去。
　　“这很好啊，让那尘世人间也能嗅到佛国的香气，岂不妙极！”林采恩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言。
　　那居士也不责怪他，向她灿然一笑，她不知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那笑容中竟带了几分宠溺，只听他娓娓道来：“佛教把香尘归为六尘之一，《三藏法数》有云：尘即染污义，谓能染污情识，而使性情不能显露。香尘对于众香国中人来说无碍，对尘世中的人来说，却是遮蔽之物了。因这香气，由六根入，最易唤起人心底里的欲望，使人从此心内混沌，这痛苦将伴他一生一世，令他迷惘难过，苦苦追寻一辈子，也看不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生不如死，而非得到他死前一瞬，香尘散去，他才能一切了然，可时光无法倒回，惟有带了懊悔再度堕入轮回苦海。”
　　林采恩听得入了迷，暂时把回家的急切抛在一边，问道：“那后来呢？”
　　“香积菩萨固然知道这其中厉害，他不忍见世人受此折磨，情急之下竟用他至高的神力，生生把自己的魂魄打碎，分作十二半，前去人间寻那十二种散落的香尘。”居士声音微颤，“这一步本就凶险已极，一年之内若不能搜集好十二种香尘，香积菩萨的神体就会灰飞烟灭，从此变成普通人，受尽轮回之苦。”
　　“那，香积菩萨到底找回那些香尘没有？”林采恩急急的问。
　　“没有。”
　　林采恩顿觉心仿佛给抽空了一般，凄然一痛。她思前想后，突然灵光一闪，直直向居士问道：“我莫名其妙来到这里，你又给我讲了这故事，……是不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居士身形一颤，转身哑然看着她，半晌才说道：“香积菩萨已历经十二世轮回，而你，正是他的第十二世转世。”
　　林采恩震惊之状自不待说，只听居士又说：“佛国众神想尽办法，为他打开了一次回众香国的通道，而他自己要在一年之内重新弥补散落香尘的错处。”
　　原来如此。
　　林采恩稳定心神，仔细想过去，慢慢的理出了一些头绪。虽然对于自己是菩萨转世的事实还不能完全适应，她却已被香积菩萨那善良心肠深深打动，如果可能，就算困难重重，她也愿去为他尽些微薄之力，可是凭她一个普通女孩，怕是难堪重任，如果说香积菩萨把这回去的唯一希望断送在她的手里，却是她不能忍心为之的。
　　居士仿佛看出林采恩的疑虑，温言道：“这一去经年，期间必大有坎坷，没有什么仙术可以佑你，实有生命之忧，不过你在你那一世的事情倒是不必挂心，时空交错之内大有玄机，一年之后我自有办法让你重回那时那日。你且好好思量，若不愿便罢了，只是此事除却你，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到。”
　　“你详细说说，具体要怎么做吧。”林采恩听他说“没第二个人可以办到”，便一咬牙应承了下来。
　　居士释然道：“因这十二种香尘分散在公元700-900年之间，贯穿整个唐代，香尘附着在十二个凡人的身上，香积菩萨的灵魂又分裂为另外十二个人物，已分别跟了香尘的寄主而去，你须得附身到香积菩萨的每瓣灵魂上去寻那味香。被香尘附着的人一生中会有深重的误解和痛苦，人生轨道也被扭曲，你须助那人的生活重归正常，便是取回了香尘。具体要如何去帮助这些人，就要看你自己的机变了。”
　　林采恩听他说得抽象，十分头疼，问道：“每寻得一味香后，又怎样开始下一个呢？”
　　“你的每位宿主，从你附身到他们身体上那一刻算起，命定都只剩一个月的寿命，也就是说，在那个月结束时他们都是注定要死的。他们死亡的一刻，你若寻得了那味香，灵魂就可以冲脱他们的身体，自动附到下一个寄主身体里去，若寻不到，灵魂不能成功脱离，你就跟着你的宿主死了。所以说，每个月内必须寻得一味香，如若拖延，你便生命堪忧。”
　　一听说自己很可能会死，林采恩吓得不轻，问：“那么，我怎么知道谁是我要帮助的人？”
　　居士笑道：“他既染了香尘，身上必有不俗香气。”
　　“好吧，”林采恩长叹出声，难不成让她见人就凑上去闻吗。她又道：“最后一个问题，是哪十二味香？”
　　居士略一沉吟，细细的道：“乃是各月当月的花香精魂。一月的梅香，二月的杏花香，三月的桃花香，四月的牡丹香，五月的石榴花香，六月的荷香，七月的玉簪花香，八月的桂花香，九月的菊花香，十月的兰香，十一月的水仙香，十二月的腊梅香。不过你的经历实是难测，未必按照这个顺序。”
　　林采恩心头一动，手指尖抚上头上肿包，苦笑道：“我知道，这第一味香是荷香。”
　　居士微笑颔首：“那你可知，你已在圣历三年，即公元700年了，而这寺，正是唐代的香积寺。”
　　入夜，香积寺内灯火微明。
　　摇曳的烛火下，林采恩就要出发，脸蛋被火光熏得微红，难掩激动之色。
　　她在床上躺下，见那居士俯首看她，唇边笑意春风般和煦。他牵起她一只手臂，把一串念珠套在她左手上。林采恩看时，见它由十二大颗檀木大珠穿成，中间穿插有小颗的菩提子。念珠刚一戴好，只见一阵红光幽幽闪动，逐渐透明起来，少时便消失不见了，她的手腕则忽的一凉，好像被箍住了一样，又过了几秒种，方才恢复原样。
　　“祝你顺利。”居士淡淡的说道。
　　她点头，轻轻阖了眼，意识逐渐的淡泊了，恍然间身体轻如云雾，仿佛升腾到夜空之中，俯视香积寺的点点灯火。

　　唐人王维有诗云：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