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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软烟阁·乞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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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壶一曲人间事,软烟妙语逍遥阁。”
我喜欢软烟阁里初春的香茶,每一次都能品出些文人雅士的味道来。百晓生也爱品茶,但是却不如我这般好打发。我的一众姑娘们都不喜这故作老态却稳重全无的泼皮,若不是因着我的几分薄面,连阿萝都要将他赶了去。
“你若是依着她们,将她们打听的消息稍稍透露,也不至于在我这软烟阁,混不到一口热茶。”我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空茶碗,打趣地看着他。
泼皮自有泼皮的脸面,纵使被白了好几眼,他也不怒,反而笑着应我:“我百晓生的名号岂能因一杯茶折在半路上,只是可惜了!连阁主都分不到半点茶娘子的‘袖里香’,怕是茶娘子也······”
我知他在套我的话,只是笑笑,继续摸着我的茶杯。不知怎的,今儿的茶上的是有些慢了。
“阁主,乞儿去了。”阿萝从门外走进,将手里的一直红桃递给我,眼里平静无波。
我抚着这春信儿,到底没喝上第一口春茶。
陆轻展是被余白里用八抬大轿求着娶回府里养着的,街坊四邻都传遍了。
一个是茶庄庄主的掌上明珠,一个是布庄庄主唯一的败家子儿,喜事早就变成了戏话,说出去就是一本厚厚的台本子,唱起来也是耐人寻味。
余白里自小就是个横行乡里的小霸王,长大后成了纨绔子弟里最不好招惹的主儿,除了勾栏院里的琴师,迎春园里的姑娘,也没哪家商铺笑吟吟地迎接他。
陆轻展也是个人物,恰恰与余白里相反,人家是门槛被踩踏了的招人疼的千金小姐,不止是因为茶庄庄主的为人谦和,陆小姐也是少见的知书达理,温柔如水,煮得一手好茶。
成亲那天,老百姓爱看热闹,钻出家门看这八抬大轿从城东绕到城西,都在议论纷纷。这么好的姑娘,也不知茶庄的庄主图个什么。
余白里锦冠玉服,脸上也不见多痛快。
谁都没有想到,新娘子当夜就守了空房,余白里拜完堂喝完酒,居然连新房的门都没进去,就去了别院里找买来的琴师弹琴了,老百姓于是又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布庄的大少爷,约莫是好男风吧,苦了陆家小姐,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哟!
那厢余白里在别院也是漫不经心:“林屏,今日你的心不稳啊。”
琴师闻言,直接挥开了岸上的古琴,面色恼怒:“余白里,你欺人太甚!”
余白里的名声早已不堪,可是琴师终归是清白的,却因为身不由己入了勾栏院做了卖艺不卖身的琴倌,不知余白里用了什么手段将他强行赎了回去,如今名声也被这样糟践。
余白里不怒反笑,自顾自倒了杯酒,酒水滑过喉咙,心情畅然。“你既进了勾栏院,还想要什么清白名声?你毁我表哥家里的青儿清白时,我也没瞧出你多么干净。”
林屏噤声,沉默了一会后将古琴捡回来,重又弹起,只是现在的曲子已不似刚才的紊乱。
弹曲的人有心,听曲的人反倒是无意了。余白里摆摆手,让他撤下去,扫眼看到桌上的茶盏,目光又玩味了几分。
“来人,备车。”
余白里回府的时候,陆轻展刚好起床穿衣,下人也是毕恭毕敬地伺候,不敢有丝毫怠慢。
庄主命令过,如若少夫人在府里有丝毫不顺意,就直接赶出府去。这一道命令,独独忽略了自家少爷。
“你们都下去吧。”见到推门进来的余白里,陆轻展却是一点没有被晾了一夜的委屈,倒是轻松的很,坐在梳妆案前描起了眉。
余白里微微一哂,识趣地坐在太师椅上,也不去打扰,见他眉目如画的新娘子对镜梳妆,煞是惬意。
“余少爷,你该知晓的,你我的约定里,是不能踏入我房门半步。”陆轻展摸着簪花,也没有多看堂外的人一眼。
“放心吧,这入房门的钱我还是付得起的。”余白里没有动怒,只是没想到陆轻展能淡定如斯,本以为小姑娘家必定受不了旁人异样的眼光,指不定会闹腾,回来却是这般模样,倒显得自己是个笑话。
在陆轻展答应这门婚事之前,两人早做了约定。余白里可以做他的风流少爷,陆轻展做个养在府里的有名无分的少夫人。条件是布庄的庄主要将自己的一块山地给她种茶。
陆庄主能同意这门婚事也是因为女儿着实需要余家的这块风水宝地。
种茶,最挑地儿。
娶媳妇,也最挑人。
陆轻展贪图余白里的田地,余白里需要镇得住场面,算的了账本的夫人。
换句话说,也是天作之合。之所以不将这夫妻名分坐实,是因为陆轻展不喜欢男人。
这对余白里来说,简直双喜临门。
陆轻展对种茶的痴迷,已经超越了终身大事,她自小就爱茶,品茶,种茶,跟着陆庄主漫山遍野地寻茶。在余白里还横行乡里的时候,陆轻展已经可以种出上好的茶叶了。
陆庄主的茶庄经营的也是风生水起,上至皇宫里的皇上太后,下至村里的农人伙夫,都好饮陆家的茶。
只是这茶也分三六九等,陆轻展一直研究的“袖里香”,就是最挑山地的茶,几年来已经失败了无数回,行外人不知道,陆庄主却知道女儿的执念。
余白里看上的不是陆轻展的美貌和茶艺,看上的是她能满足父亲的要求,又能让他自由自在。
要说起来,余白里这笔生意,做的稳赚不赔。
“余少爷,我的茅草房子,您可准备好了?”
陆轻展和余白里成亲第二日,就从余府搬了出去,搬去了山里的茅草房子。
那茅草房子是两人约定好的,陆轻展要种茶,出府进府颇为不便,不如就在山上住下,不要人伺候,独她一人。
种茶,靠的是天时地利。养茶,靠的是人和。陆轻展的人和就是安静。
余白里觉得有趣,也就没有反对,但是陆轻展一个姑娘家在山上,任谁也放心不下。余白里觉得要是陆轻展出了事,自己是怎么都撇不清关系的,索性在茅草屋外不远处建了个凉亭,她种她的茶,他潇洒他的日子。山中小居,也别有一番情趣。
每逢初一十五,陆轻展会去一趟布庄的商铺集会,查账,施压,做做样子。
陆轻展毕竟从小在父亲身边熏陶过生意人的本事,纵然是茶庄换了布庄,瞧几天的书,看几日的账本,也能参透个大概。陆轻展查账的时候,余白里就在旁边品茶,最近在陆轻展的茅草房里顺走了不少好东西,仗着自己的油嘴滑舌,愈发肆无忌惮。
每次集会结束,陆轻展回去都会整夜不睡,点着油灯,对着茶书一看就是几个时辰。天亮了就出去看茶,脸上眉头皱的紧,看的余白里想把它扯平。
“你每天这么瞧,它能开花吗?”余白里好奇之余还带着点嘲讽,扬了扬手里的折扇,一副玩世不恭的做派。
陆轻展也不恼,合上书,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揶揄:“余少爷每天这么瞧着我,我能开花吗?”
余白里没料到陆轻展也会跟他开玩笑,一时有些怔楞,缓过神来时,陆轻展已经撩了撩衣袖回屋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余白里觉得自己生病了。这病,还是瞧陆轻展瞧出来的。
几个月了,余白里都没有出去放浪形骸,原先那个不知朝夕的公子爷,现如今一天天的在长满野草的山上浪费时光。更重要的是,他竟也不觉得乏味,反而觉得还可以再这样待下去。
这不是他余白里的作风。
当即余白里就把凉亭拆了,冲下了山,一连半个月没有上来,派了随从日夜守着那茅草房。
陆轻展觉得清净了许多,每日在茅草房子里研究她的茶谱,晨昏定省地照顾茶树。
余白里离开了山后,就去了别院,找林屏的茬。今天嫌弃他的古琴不是货真价实的弦,弹出来的曲子不好听,明天挑刺说他的衣服穿得不合自己的心意。林屏的脸色越发红了,只觉得坊间传闻不可不信了。
“林屏,你的琴真丑。”余白里又在没事找事。
林屏也是忍了很久,咬牙切齿道:“少爷大可以找个会抚琴的姑娘来。”
余白里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正准备说些什么,随从突然闯了进来。
“少爷,夫人出事了。”
陆轻展倒在茶地上,白色的衣裙上盛开了一朵火红的花。身边是她视若珍宝的茶树,如今已经只剩下半截。
余白里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面色不变,也没说一句话。身旁的小厮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少爷这个样子,是真的怒了。
带来的大夫在屋内给面色如纸的陆轻展诊治,屋外的余白里看着茶地里的半截茶树发呆。
“余少爷,夫人已无性命之忧,只是不能再过分操劳,要好好休养一阵子。”大夫擦擦额前的汗珠,一边把写好的药方递到了小厮的手上。
余白里点了点头,来到陆轻展的床前,看着周围放置的书和茶盏,和陆轻展依旧淡漠的眼神,他有些恼怒。
“一株茶而已,值得你这么拼命?”
陆轻展却是笑了笑,目光鲜少的柔和。“余少爷要茶,何苦演这么一出。”
余白里目光一顿,在陆轻展薄如蝉翼的双眸里,有些恍惚。
“你知道?”他问。
“知道。”她答。
“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我约定的时候。”
陆轻展从一开始就知道,余白里娶她不是出于贪图她的德才兼备,而是为了她种的茶。
他在山上日夜相陪,也不过是为了她的茶。
但是她还是愿意嫁过来,因为她真的想把“袖里香”种出来,她要把祖父没有完成的陆家的使命完成,这块茶地是书上记载过的,她要来试一试。
至于余白里要她的茶做什么,她不知晓,也无心打探。昨夜茶树将将长出了芽儿,就突然冒出来两个黑衣人来夺抢,她拼死护住还未成熟的茶树,争抢间竟受了伤。
陆轻展能感觉到那黑衣人没有伤她性命的想法,所以才以命相搏。
终归是赌输了余白里的决心,茶树还是伤了。
“你是不是很恨我?”余白里给她倒了杯水,不知是茶杯被渗了茶香,还是这满屋子的茶气,一杯白水也有了茶味儿。
陆轻展挣扎着爬起来,伤口被扯动,额头满是汗珠。“我想看看我的茶树。”
余白里看着她颤颤巍巍地走出门,却始终没有上去搀扶。
半截茶树还立在那里,茶地一片狼藉。
陆轻展抚摸着受伤的枝桠,眼里一片澄然。
“余白里,我们再做个约定吧。”
“我想救它。”
“这个月,你和你的人都不要再来了。”
“六月初七,你来这里找我。”
这大概是陆轻展嫁过来以后和余白里说过最多的一次话了。
余白里应了一声,将药方递了过去。“你好好休息。六月初七,我再来看你。”
陆轻展没有接,余白里也没有多留。
在余白里渐渐走远的身影里,陆轻展咬咬唇,嘴角竟有一丝咸味儿。
六月初七,余白里不知道陆轻展何故约在这一天,却也不敢违了约定。
陆轻展的伤势不重,他派去的人禀告说是争执之间陆轻展不小心受的伤,余白里还是将他们罚出了门。
林屏说他是不敢面对,他其实是对人家姑娘上了心。余白里目光沉沉,这个月里没少喝酒。
“她既是你娶来的,为何要遮遮掩掩?”林屏趁他酒醉问他。
余白里眼里滑过一丝悲凉。“我不能。”
等林屏想再问些什么,余白里已经醉了过去。
等到六月初七,余白里晨起便冲上了山。
他以为,陆轻展会依旧面色淡然地站在茶树边,对他盈盈一笑。
没想到,山上一无所有。
没有了茶树,也没有了茅草房子。
只有石头下压着的一封信。
信里有一片茶叶,与其他茶叶不同的是,那茶叶的脉络,皆是红色。
这是真正的“袖里香”。
“一片袖里香,饮尽相思意。”
陆轻展有多喜欢余白里呢?从几年前她背着父亲偷摸出来在林间种茶,看到余白里一身黑衣出现在河边包扎伤口,是月光太澄澈,让她看到了他满头的冷汗,仰头饮了壶中酒,便在石头处睡了过去。那个身影格外好看,像极了丫鬟从集市上寻来的话本子上的人物。
她在暗处呆了许久,不敢出声。忽然听到声响,有另一人从林间窜将出来。
“没想到江湖百晓生也有失手的一天。”
“茶庄不好进,我也没找到你要的东西。”
“‘袖里香’这种极品,自然不是轻易能找到的,怕是还要再等等。百晓生做的也不是偷盗的营生,你何苦自寻烦恼。“
“百晓生若是不知晓袖里香在何处,谈什么百晓?”
······
陆轻展这才明白,父亲宣扬出去的“袖里香”,竟然这般惹人注意。而只有她和父亲知晓,这“袖里香”还没有种出来。
余白里上门求亲的时候,陆轻展一眼就认了出来。
嫁给余白里,是为了百晓生。
种“袖里香”,是为了余白里。
可是她知道,江湖百晓生,是个名头,也是个行当,行当就有行当的规矩,比如不能动情。
余白里之所以每日放荡,不务正业,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他不流连花丛,每日伴他的只有清酒。
清酒伤身,不如清茶。
也是巧合,陆轻展受伤后发现,这“袖里香”竟是要靠种茶人的血来种出来。
那茶叶脉间的红,原是如此,难怪古书上残缺了种茶方法。
陆轻展不顾伤势,日夜呵护,终是将“袖里香”种了出来。
可是她只想给余白里一人种“袖里香”,不想让百晓生里的其他人知道。
她毁了茶树,毁了茅草房子,却在下山时遇到了黑衣人。
命悬一线之际,是上山采药的阿萝救下了她。
“姑娘倒是个厉害人物,余白里这泼皮也值得?”我看着用血养树的陆轻展,很是好奇。
陆轻展已经连拿起茶杯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有力气笑。“他其实人还不错。”
余白里那几个月在凉亭里默默守着她,却不知她夜夜都看着凉亭的方向发呆。
“你明明不会见他,为何约了六月初七?”
“我是三年前六月初七遇上他的,那天他找的东西,今年我帮他找到了。”
“你想留在软烟阁?”
“嗯。”
“你得有个名字。”
“乞儿。”
近些日子,江湖里冒出了新的谈资:茶娘子种出了奇茶“袖里香”。
江湖还传言,这茶娘子就在软烟阁。
听到这个风声,江湖百晓生跑软烟阁跑的尤其勤快,却始终见不到茶娘子一面。
我替陆轻展瞒着他,一半是私心,一半也是因为陆轻展时日无多。
阿萝来禀告的时候,余白里还等着蹭茶。
我将暗格里的木盒子拿出来,递给他。“这是你要的袖里香,以后不要再来蹭茶了,都在这里了。”
余白里当时的眼神,我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
“原来,她叫乞儿吗?”
我知道他在难过什么。
自打他知道我这里有“袖里香”,他便知道陆轻展可能在软烟阁。他夜探了软烟阁多次,却都没有踏入乞儿的房中一次。且不说软烟阁的房间无数,更因为乞儿的房中没有茶香。
泼皮自有泼皮的脸面,在流泪的那一刻,他应是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