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8

      北京任何一所大学附近,都一定有一家成都小吃,和一家新疆菜馆。
      成都小吃爆炒的油烟,和新疆菜馆氤氲的膻味,加一瓶燕京啤酒廉价的酒气,再点上一支点儿八的□□,便是所有大学男生心灵的归宿。和激烈拼杀的网吧包夜不一样,成都小吃和新疆菜馆的通宵,是充满了荷尔蒙和故事的地方。
      首财西门外的阿达西,店门口就伫立着两台大型音响,白天永远都在外放各种震耳欲聋的的维族歌曲。三三两两的学生们经常踏着维族小曲儿中午过来匆匆吃上一盘拌面或者抓饭。到了晚上,音响不工作了,只剩下烤串儿的滋啦滋啦声,伴随撸串儿人的脏话和谈笑,统统下到肚子里面。吃下的烤肉和说出的屁话在第二天穿肠过后,就会随着抽水马桶一起烟消云散,然后首财学生还是那个首财学生,面对考试和实习再没有半点牛逼,和昨天那个光膀子喝酒的社会小青年再没有半点关系。
      这家阿达西是家夫妻店,男的被学生们私下唤作“买买提”,女的被唤作“亚克西”,维族血统给了他们洪亮的嗓音和可观的屁股,据说曾有失恋的学生胆敢在店内撒酒疯,被夫妻二人双双进行了爱国主义教育。毕竟亚克西接待客人第一句就是“没有□□”,已经能让大部分人体会到这家店的风格,所以阿达西晚上的环境比其它通宵撸串的小店和谐许多,学生们都不敢造次。

      迟奔仰头一灌,还剩下的小半瓶儿燕京就见了底。
      “老板,再来一打燕京,要凉的!”许知行扭头对着外面还在烤串儿的买买提喊,买买提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儿,不一会儿,亚克西就提着一箱子啤酒进来了,哐当一下放在许知行脚边,开瓶器扔到桌上,让许知行自己开一瓶算一瓶。
      买买提又烤好了十来个串儿,他利落的把串儿码在一个油迹斑斑的钢盘里,再端到同样油迹斑斑的餐桌上。
      卫生条件可疑的餐桌上,摆满了大盘鸡和各色烤羊肉串儿牛筋鸡心之类的东西,唯一的绿色就是那散落一桌一地的空啤酒瓶。
      李小波拿起一个串儿咬了一口,许知行忙着给大家又开了两瓶酒。
      迟奔坐在这二人对面,低头呼哧呼哧的吸溜掉半盘浸满大盘鸡油脂的宽面,才抬头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
      许知行请客,他们怀揣着五千块钱现金杀进阿达西,让买买提烤一整只羊都够了。
      许知行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又帮李小波和迟奔也点上,和李小波不一样,迟奔和许知行抽烟的动作都很娴熟。
      李小波抽得少,烟雾吸到嘴里过一道就吐了出去,偶尔还要皱一皱鼻子。
      饭吃了,酒喝了,烟点了,该有故事了。
      两个人都静静的看着迟奔,等着今晚的主角开始他的表演。

      迟奔出生在苏北的一个小城市,和苏南的清秀婉约不同,苏北常被偏见为穷山恶水和泼妇刁民。尤其在迟奔的家乡,还有吃狗肉的传统,在外人眼中更是野蛮的代表。
      煮好的红膛膛的狗肉,要配合刚拨开的生大蒜,一口下去,刺激。
      还有铁锅鸡贴饼子,煮好的一锅土鸡周围码上一圈儿白面饼,一半汤汁一半焦香。
      这些都是迟奔年幼时美好的记忆,记忆中有尚还年轻的父亲和脸盘尚且圆润的母亲,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铁锅鸡的炉子是热的,狗肉的膻香是暖的。
      在和东北一样冷的苏北小城,那个年代的老房子却都还没有暖气,室内外一个温度,小孩儿的手上会常年生着冻疮,开春转暖就会痒到不行。
      但迟奔的童年记忆却都带着梦幻的暖意,不知道是真的因为母亲把炉子烧得很暖,还是因为那个时候父亲还有父亲的样子,家还是一个家的样子。
      父亲染上赌瘾是在迟奔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跑长途的卡车司机平时歇脚打个牌是寻常的事,路途漫漫而寂寞,离家十天半月见不到老婆,几个糙汉聚在一起能干的事情无外乎四件:吃喝嫖赌。
      起先只是小打小闹,后来被人带着玩儿了几把大的,一天赚到了过去跑车几个月才能拿到的钱,心就野了。
      先是输光了积蓄,后来连讨生活的小卡车都输掉了,再然后夫妻开始争吵,父亲开始打老婆,老婆要回娘家要离婚父亲又会跪下来求。自抽耳光,信誓旦旦,头破血流,除了没有剁手之外,父亲的这些招数都试过一遍,终于还是让母亲发现,父亲是改不了的。
      本来脸盘圆润的母亲在生活的苦熬中逐渐干瘦下来,逐渐空成了一个壳,风一吹,衣服就在身上空空的晃荡。
      支撑着这个空壳的,是学习成绩还算不错的儿子,丈夫不成器,但女人咬咬牙,等到儿子争气的那一天,也就算熬出头了。
      可是母亲再热切的期望,也热不过冰冷的家,这家终究留不住越长越大的迟奔。
      迟奔进了高中,可以开始住校,他爱上了高中旁边的网吧,夏天永远凉丝丝,冬天永远暖洋洋。没有争吵和摔碗盆的声音,也没有夜深时分母亲的低声啜泣。
      本就不多的生活费被迟奔均匀的分在了网吧包夜和台球厅上,他台球打得不错,认识了一帮小混混,聚在一起抽烟,看AV,打游戏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因为逃课过多而在教务处被老师谩骂的时候,干瘦的母亲在旁边总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流泪。
      对此迟奔毫不理会,他的心已经在长久的家庭消耗中没有知觉了。
      父亲在教务处只出现过一次,迟奔刚进门,就被父亲一脚踹了出去,他进门的那几步路算是白走了。
      高一还在重点班的迟奔,到了高三已经成了普通班吊车尾的小黄毛。念在母亲的苦苦哀求上迟奔没有退学,混到高中毕业文聘后,迟奔可能就子承父业,学个B本驾驶本,开始干上跑长途的行当,说不定又是一轮吃喝嫖赌的轮回。运气好的话,还能讨上一个和母亲差不多老实的老婆,生个儿子,浑浑噩噩过一生。
      一切的转折出现在高三下半学期的开学当天,母亲提着大包小包把迟奔送到学校报到时已是傍晚,在学校办完事儿,回去的班车没有了,要在旁边的招待所住一夜,最便宜的单间四十块钱,大通铺只要十块,但是没有女人住的地儿。
      迟奔把母亲送到招待所门口,便自顾自的回了宿舍,母亲一路上的叮嘱迟奔没听进去半句,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安生过完这半年,拿到高中毕业证。
      迟奔百无聊赖的等到晚上,宿舍楼锁了门,他从窗户轻车熟路的翻出去,来到学校围墙最矮的那一截,垫两块砖头,一个助跑,就能攀上去。
      一棵树伫立在墙外,上墙后正好可以沿着树攀下去,天亮前也能顺着树爬回来。这是迟奔的秘密通道,是他夜里独来独往的唯一通路,庆幸的是老师从未发现过。
      一夜的时间很短,拿来睡觉太浪费了,十五块钱可以包夜,二十块钱还能加上夜宵和一瓶营养快线,星际争霸和劣质香烟让迟奔感到真实,出了网吧,反而才是无尽的虚幻。
      迟奔轻易的翻上了墙头,像猴子一样跳到了树上,他熟练的抱住树干向下滑,这个动作他做过上百遍,如果不是因为落地的时候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开学第一天的网吧包夜将成为他过完春节的庆典。
      他踩到了自己的母亲。
      刚放完寒假的早春,路上还有未融化的积雪,刚刚入夜便已经将近零下七八度。母亲就蜷缩在树干和围墙的罅隙里,裹着棉衣抱着行囊。
      你准备在这里过夜?迟奔哑着嗓子问。
      母亲因为羞赧而忘记了质问迟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支支吾吾解释,只是待到十二点,十二点过后招待所的房费便宜十块钱。
      十块钱,还不够迟奔网吧包夜。
      超市收银员的工作一个月能赚一千来块,母亲一个月给迟奔四百,比很多市里的孩子生活费都高了。四百块钱,他可以吃很少的饭,包很多的夜。
      你省这钱做什么?
      省给你将来再读个职高,也比当司机强,我怕跑车以后就像你爸一样,毁了……
      迟奔让母亲站起来说话,母亲起不来,她的腿冻僵了。
      迟奔把母亲送到招待所,他掏出四十块钱给前台织毛衣的大妈,扶着母亲进了房间。十七年来,他第一次打着开水给母亲泡了脚。
      原本圆润饱满的女人,如今从头到脚都灌满了哀愁,只剩一幅经络和骨架。
      迟奔帮母亲把脚擦干,抬头说:妈,我不当司机,我一定能够读大学。
      母亲哭了,迟奔也哭了。
      自此以后,迟奔再也没有去网吧包过夜。
      但是他仍然经常翻越那堵墙,偶尔在宿舍熄灯以后,他会背着书包到相熟的网吧老板那里,坐到一张坏了主机的电脑面前,打开台灯做通宵的习题。
      老师们见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迟奔,也都自觉的帮助他开小灶。本就有点小聪明的迟奔,凭借初中时还不错的底子,以吐血般的努力,把考试成绩一点一点向上拉,一模二模之前还是全科不及格的迟奔,到了高考前的模拟小考已经能够接近重点线,报志愿时迟奔孤注一掷填了首都财经大学。
      高考结束后迟奔几乎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母亲帮迟奔买来了公布答案的报纸,迟奔拒绝对答案,他报了自己能够够到的最好的学校,稍不留神就可能落榜。
      迟奔说没关系,考不上他就复读,反正他一定要上大学,还要上重点。
      母亲叹口气,说你和你爸一样,都是赌徒。
      迟奔的父亲已经有两年没有回过家,都盛传他躲债去了,说不定已经被砍死在某个不知名的乡野。
      但是迟进强没死,他活得好好的,在儿子接到录取通知书后不久他就回来了。
      老迟和没事儿人一样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偶尔还觍着脸求母亲做一顿红烧肉让他爷儿俩吃,然后自己再动手拍上几个凉菜,讨好的谄媚溢于言表。
      老迟不再出去赌,甚至都不进出棋牌室,改过自新的口号喊得十分坚决。
      母亲的脸上也逐渐有了点亮色。
      丈夫浪子归来,儿子金榜题名,一个普通女人的幸福近在咫尺。
      直到追债人的一把大火把她的虚妄幻想统统烧烬。迟进强果然迟迟不能进取自强,他卷走了迟奔读大学的存款,也卷走了母亲一分一厘攒起来的希望。
      迟奔从火里把苦苦挣扎的母亲拖出来后,看到自己家的平房在烈焰中轰然倒塌,母亲瘫倒在地上,已经哭不出声音,她手里握着抢救出来的最后一点现金和迟奔的录取通知书。第二天一早,迟奔就要踏上去北京的火车。
      他们原本在睡梦中还在憧憬未来,如今被大火熏得一觉醒来只剩下残酷的现实。
      街坊邻居给只穿着裤衩背心的迟奔连夜积攒了一堆物资,听说北京冷,多是冬衣冬裤,后来才发现,适合夏天穿的衣服居然只有阿嬷的一件“流星花园”和“还珠格格”,买给孙子都不稀罕穿的搞笑土货,就这样来到了迟奔身上。
      求遍所有的亲戚才勉强借到第一个学期的学费,迟奔握着银行卡匆匆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母亲被暂时安顿在舅舅那里,但舅娘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迟奔望着车窗外越来越小的人影,母亲干瘦的脸庞就印在了迟奔心里,让他背上的火焰灼伤隐隐作痛。
      缴完学费后所剩无几的钱,要撑到迟奔自己想办法攒到自己第一个月的生活费,这期间外界的目光,随意一句议论,但是可以压垮迟奔摇摇欲坠自尊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想解救自己,更想解救母亲,但他无能力为。

      许知行听完,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他灭掉指尖的香烟,帮迟奔把面前的酒再倒满。
      李小波也默契的帮许知行再起开了一瓶酒。
      “老板,大盘鸡热一热,都凉啦。”迟奔呼唤买买提。
      亚克西已经回里屋睡去,窝在柜台里的买买提听到呼唤在打盹儿中醒来,他嘟嘟囔囔的操着一口新疆话,从桌上把还剩一半的大盘鸡端走。
      “对了老板,阿达西是什么意思啊?”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刚才被唤起的悲伤,迟奔开始话多。
      “阿达西嘛,朋友,兄弟的意思。”买买提的新疆口音分外有趣。
      兄弟?
      ——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举杯。
      三只廉价的玻璃杯盛满棕色的液体,碰撞在一起,酒精激发了他们简单的快乐,升华了三个人不打不相识的情谊。
      “人生真他妈的难。”许知行感叹。
      “但大盘鸡真他妈的好吃!”迟奔说。
      李小波看见,迟奔隐约的眼泪,被生生憋回了眼眶里,慢慢蒸发掉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