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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霜停枫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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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秋,有风生自云天,滚滚而来,山里的枫叶绯丽浓艳,一经风吹大片红枫便随从不可闻的韵律跌宕,整座山林更似翻起海波,叠起一浪又一浪。
呼啸的风潮完全没有模糊谢凛的声音。
他用无名指轻抚起她耳边的发丝几乎贴着玉润的耳珠说:“你动情了。”
热浪扑在宋因的面颊,她呼吸徒然停滞。
“你动情了。”
低沉沙哑的声音荡过宋因脑海,她打了个激灵,眸子亮了又暗,淡淡道:“没有。”
谢凛将无名指背抵着的细发温柔地划到宋因的耳后,微眯着眼将脸忽然转而凑近了她的颈脖,迷恋地嗅着宋因的体香。
宋因席地僵坐,她的手紧抓着衣边,强迫自己忽视谢凛的挑拨,正正地看着楼外翻涌的枫浪。
风似乎要停了,众多的枫叶终于不再被翻抛玩弄于空中,天外蒙昧的日光缓缓轮转,红枫成雨势而下,似黑夜里的飘摇的雪片闪着微光飘落,天地寂寥,宋因清晰地听到谢凛喃喃说着:“你的期限可要到了。”
她心里悬着的石块落了又升,升了又落,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是连舟山脚他饮茶,是客居晚楼他含糊酒醉,她恍惚失了神。
“可不要再失手。”他轻轻吹了一口气挠得她身心俱痒,这个时候她知道自己已无退路。
谢凛看着宋因的纤柔的身影消失在绯红的枫叶林里,脸上那股玩味兴致也逐渐无迹可循。他颓然支起脚靠在墙面,直长的睫毛像是载不住丁点烟尘,丧气地垂着。
“杀人如麻的谢凛才是真动情了。”癸鸠突然出现,忍不住嘲笑谢凛的失落样。
谢凛懒得和这家伙多说,随意拿起矮几上的羊脂玉茶盅,指间拨弄几下便直直地向癸鸠推去。
癸鸠悠哉地接住茶盅,闻了一下茶水笑道:“茶是好茶,可惜凉透了。”说罢便将之推了回去。
癸鸠以为谢凛会接住反过来嘲笑他,但谢凛没有,他翻身去了屋外,也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红枫叶里。
茶水溅了一地,羊脂玉茶盅不住地在地上跌转几圈,终于滚撞到桌角边才罢休。
癸鸠没有动身,他倚着柱头盯着那茶盅,似是出了神。
***
宋因走出霜停山,忽然不知所往,就顺着车道慢慢朝城门去。
泛着凉意的风不时鼓起她的衣角,天色不知从何时开始暗了下来,远望去天边暗云翻涌,快要下雨了。
城门口摆茶铺的老者忙着收拾摊子,他佝偻着腰背裹起油布,正要回屋里,忽然见到宋因走来,便停下动作喊道:“小姑娘,大雨快来了,还不赶紧回家去。”
宋因走近老者,颔首道:“多谢老伯提醒。”说罢便径直走过城门。
走近城内,平日里热闹的中隆大道两旁商铺多已歇业,又几家手脚慢的现在还忙着搬运东西,风呼啸滚过街道,路上的人扯着衣服在风里奔走,宋因的裙摆不住地被大风拉扯翻飞,忽然间三两点雨水悄然滴在宋因脸颊,她仰头望天,云絮涌荡,天地间浩浩然似只有她一人,莫大的寂寥袭上心头。
“姑娘大雨来了,赶紧找个地处避雨。”
一个声音闪过宋因身侧,她还未来得及回应,那人提着裤脚便朝前方跑远了,只是路过的好心人。
宋因迈开步子,却还是走得平稳缓慢,没走几步忽然间天际雷声大作,这一响似是打开了某个阀门,倾盆大雨登时噼啪而下,宋因就在中隆大街上被浇得湿透。
大雨汹涌,宋因面颊两侧的须发似是泡在了水潭里,雨珠子顺着发丝滑落,一缕缕乌黑的发犹如细腻的黑绸般光亮。那浓黑的睫毛上也载了诸多水汽,她垂着眼眸喃喃道:“已经湿透了。”
是啊,她早已经湿透了。
一时间宋因变得更恍惚,她的脚上似被拷了锁链,走起路来那么艰涩,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过去的阴暗里,她恨谢凛。
***
雷雨声不歇,宋因顺着中隆大街走下去,路上偶有行人也是仓促跑过,这么大的雨不打伞在街上慢慢晃悠的人一定是脑子不正常,而正常的都怕脑子不正常的。
中隆大街尽头往左转,是玉荔街,玉荔街尽头坐着一间清幽院子。
“玉荔街尽头的筠院,若有难处,尽可来此找我。”
连舟山一别,宋因再未见到江俞莲,其实算起来只是四日未见。而细数她与江俞莲相识,也仅仅十八天而已,只是十八天天,她的心就被扰乱了。
没有谁是完全的冷漠无情,如果有这样的人,仅只是因为他还没有遇到那一“劫”。
宋因把江俞莲认为是自己的劫,而谢凛,她认定是厄。
劫,尚可度过;厄,却是逃不掉。
“阿因,你们在我眼里就是蝼蚁。”
十六岁时宋因真正体会到了死亡的压迫,即使是幼年时被五六个人推到在地上踢踹也没让她感到那么惊恐。
谢凛二十岁时就成名了,应该说他十六岁时便惊了整个东南一片所有山匪群。即使人们几乎都不知道他的全名,但谢家小少爷这几个字在杀伐果断的山匪头子听来也不禁打起冷颤。
珙博县的商贾谢运川在当地小有名气,但不知怎么的竟被临山的匪帮盯上,一天夜里全家十九口人全被杀害,余的一个儿子谢小少爷仅四岁,生得富贵可爱,山匪杀了谢家人,瞧着睡梦中的小子长得讨人喜,心想小孩没个记性,又没教他瞧见杀人便一时发善心带回山头养了起来。
谢凛完全不像是是匪帮出生,他身上没沾染粗横匪气,整个人冷得教旁人不住发寒,有人说谢凛杀的人十个人十双手每双二十八个指节乘起来都算不清,也有的人说他是罗刹鬼投生,说来说去,人人都怕谢凛。
当癸鸠看到十三岁的宋因提着一把直刀要杀谢凛时,整颗心都悬了起来,他那一瞬间真的怕宋因暴毙在败叶居。
事情也如癸鸠所预料的,宋因还没来得及碰到谢凛就被踢翻在地,直刀被谢凛甩出去,正咬在败叶居内过道上的第三根承重柱上,坚硬的檀木被吃的进去约莫一寸长的大横刀口。
谢凛只着了布袜,但他脚上的力道分毫不减,宋因被踢飞出去撞在柱子上差点动弹不得,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倚在木柱上,看着谢凛一步步走过来,宋因那时心里想着不过一死。
宋因把头垂了下去,她失败了,无话可说,。只是谢凛却并不让她躲避,他的手掌像只铁钳子,紧紧地扣住宋因的下颌骨强迫她直视自己,谢凛发自内心地说:“阿因,你太弱了,弱得我都不愿意动手杀你。”
宋因被迫看到谢凛瞳孔中自己的倒影,那么惊恐,她瞬间想起来以前村里有人带猎狗上山,狗抓了野兔子按在脚下,自己现在的模样正如那野兔子。
宋因挣扎着想要逃脱,但谢凛钳得更紧,他像是要把宋因的脸徒手捏碎。
“阿因,你为什么那么无能?”
以前宋因听到这些话还会恼怒,但现在她已经很习惯了,尽管她能在一瞬间精准地削掉谢凛耳边的长发,但她还是觉得自己无能,因为谢凛的存在,她永远只是个废物。
“你真是个废物。”宋因想融化在这场大雨里,她耳边一遍遍想起谢凛的嘲讽,是啊,她是个废物,竟然先动了心。
雨丝如根根银针般坠落在宋因的肌肤上,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宋因被淋得像是霜打了的花,整个人无精打采,她望着前面不远处的转角,犹豫了会便要转身离去。
“得找个客店避雨了。”宋因想着,用手摸了下腰间,然而身无分文,她走得仓促竟忘了带些银两。
宋因的衣袖不住地滴水,中衣都粘黏在皮肤上了,她忽然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好想躺下睡一会。”
“宋姑娘,宋姑娘。”
雨珠噼啪作响的中隆大街上,宋因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她慢慢转身在繁复的雨帘里看到两个人影各撑着伞似是朝她而来。
江俞莲穿过氤氲雨雾看着宋因隐隐绰绰的身影,心中陡然一惊,竟不自觉地喊道:“师姐。”
江俞莲的声音碎在雨中,段岸听不真切,于是问道:“主子有何吩咐?”
江俞莲直视着前方,说道:“没什么,赶紧过去吧。”
段岸应声冲在前面,江俞莲的脚步却放慢了。
有一年,也是这时节,也是这般大雨,他在郊外的土道上不知所措,四周都没有避雨的地方,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天地抛弃了,那是一种难以言述的孤寂和落寞。
师姐远远走来,像是长河里驶近的筏子,他这个泡在水里的人总算有救了。
师姐撑着油伞,怀里还抱着一把,脚下一片泥泞,江俞莲穿过迷离雾雨哑声喊道:“眉月师姐!”就那一瞬,江俞莲又觉着自己并非过江浮萍,他有根须牵着,那是江眉月。
段岸赶到宋因身边时,宋因的脸颊已升起红晕,因这雨实在浩大,任是再好的身体也受不住淋因。
描花油伞迅速遮罩在宋因头上,江俞莲才似恍然回神,踏着雨水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