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执青桑》油炸阳春面

1、第 1 章

　　昨日落了一场雨，夜半才停的。不过今早的日头竟出奇的好，还不到中午，大路中央的水洼便被蒸了个一干二净。但雨水从犄角旮旯里冲出来的尘土，却在路面上覆了厚厚一层。几个身着官服、腰佩刀剑的男人骑着健壮高大的骏马从路中央经过，他们小心翼翼地扯着缰绳，好让马匹轻快地小跑，这样马蹄落地时不会扬起过多的尘土，又不至于行进速度过慢耽误了正事。路上的百姓见了马队，纷纷避让到一边，他们交头接耳，又忍不住抬眼偷偷去看那些男人。
　　马队行进至一处无人街道，才加快了速度。他们一路奔驰至大理寺门前，才勒转马头翻身下马。门前的守卫兵立即上前牵马，一边对那领头的年轻男人道：“励大人，邝大人已经在里头等候您了。”
　　领头男子向身后众人挥了一下手，示意他们跟随着自己进去。大理寺卿邝缨早已等在议事厅门前，一见他们便迎了上来。
　　“邝大人……”领头男子刚要下拜，就被邝缨扶了起来：“免了。大家一路辛苦，都回家歇息吧！”
　　领头男子道：“邝大人，下官是否要入宫述职？”
　　“你们在景州处理官银一案的捷报，宫里早就知晓了，叫你们不必再入宫，免得劳累。皇上特赏了金银绸缎，都派人分送到你们家中了，赶紧回家看看吧。”
　　众人谢过邝缨，纷纷离去，只剩领头一人。待众人走尽，邝缨踮起脚尖，吃力地搭上了领头男子的肩，搂着他往屋里走。
　　“邝……”
　　“哎呀，人都走了，叫‘师父’！”
　　年轻男子扁了扁嘴，才尴尬地道：“师父。”
　　邝缨拍了拍年轻男人的胸口，道：“升任大理寺少卿的文书，已经在路上收到了吧？”
　　“收到了。”
　　“励青沛，你小子真出息啊！年纪轻轻就干上了少卿，比你师父我厉害多了！官银一案，朝野有目共睹，这下可没人敢说你靠你爹……”
　　励青沛顿时变了脸色，沉声道：“他是他，我是我。”
　　邝缨松开了励青沛，拍了拍他的肩，道：“不说这个！来，坐！你的那份赏赐我照例给你留下了一半，一半送到你家去了。怎样，离开帝都崇和那么久，要不要回家看看？”
　　励青沛垂了头，自斟了一杯茶，道：“不回去了。刚刚升任，还有许多事要做。”
　　“今儿早上我上朝遇见你大哥，他还跟我打听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去了。”励青沛说。
　　邝缨见他一提家里就神色低落，也就不再提。他又问：“听说这次在景州，被袭击了很多次？可受伤没有？”
　　励青沛这才笑起来：“无碍。”
　　邝缨一听就急了，连忙站起来道：“哟，那就是受伤了？严不严重？”
　　励青沛拍了拍自己的右肩，皱眉道：“本来快好了，刚才让您一搂……哎哟。”
　　“哎呀呀！快让为师看看！是不是搂坏啦？”邝缨说着急急忙忙地颠过来，要抬手去看励青沛的右肩。
　　励青沛突然笑了，道：“师父，您刚才搂的另一边。”
　　邝缨一愣，没好气地轻轻拍了下励青沛的右肩，道：“好呀你，学会骗人了？”说着就要伸手去挠励青沛的咯吱窝，吓得励青沛赶紧后退——可惜他坐在椅子上，被椅背和扶手阻得退无可退，只能连连挥手。
　　“没有没有！师父您别碰我，是另一边肩膀！”
　　“啊？”邝缨停了手又转头去看励青沛的左肩，被励青沛轻轻按下了手。
　　“师父，我都多大人了！”
　　“你就是六十岁了，也是我的徒儿！你小时候还在我们家洗澡呢！给不给看？要不我把你师娘叫来看？”
　　“别别别！师父，哎哟，我一路来都这么累了，您可别闹我了！我回去歇着了！”

　　励青沛不常回家，在大理寺有一处固定的住处。他风尘仆仆地从景州回来，早已累得腰酸背痛了。他烧了热水擦身，脱衣时，他偏头看了看肩上缠绕的绷带，无奈地笑了笑。
　　他平躺在床上，抬眼望着床顶，重重地叹了口气，才如释重负地睡去了。他很少做梦，梦里都是黑漆漆的无底洞。突然，就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外头一声声地叫着“励大人”，他猛地睁开眼睛，掀开被子急急下床，开门见是一个下属。
　　“何事？”励青沛眉头微皱。
　　下属有些胆怯地吞了口唾沫——励青沛在大多人面前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很少将想法写在脸上，笑起来的时候或许是想着如何用刑，冷冰冰的时候也许正盘算着如何嘲笑手下败将，下头人多少觉得他城府深些。“回励大人的话，程府走水。邝大人入宫了还没回来，盖大人还在外办事，卑职只能来找您主事，扰了大人……”
　　下属口中的“盖大人”就是大理寺另一位少卿盖珩，此时正在泰州公干。“不必说了。”励青沛知道下属又要说什么“扰了您清梦”之类的客气话，于是扬手打断了，“哪个程府？”
　　“已故程太傅的府邸。”
　　励青沛道：“是蓄意纵火？”
　　下属道：“程府家丁来报，只说是走水，具体还不清楚。但程太傅在时深蒙皇恩，程老夫人又是诰命，所以卑职来问是否要派人去看。”
　　励青沛深吸一口气，道：“先派一队人过去救火，我就来。”
　　励青沛领着一队人马到程府时，大火刚刚被扑灭，浓重的黑烟朝高空翻滚着。下属夏弋已经等在门口。励青沛看了他一眼，道：“你没回家？去景州一个多月，不回家看看？”
　　夏弋站到一边，一手按着刀，一手抬起请励青沛进门。他笑着说：“我跟九娘出来买点小菜，就看见兄弟们往这边跑，正好官服还未脱，所以来看看。”
　　励青沛停住了脚步，回头扫一眼围在门口的百姓，果然夏弋的夫人祁九娘正往他们这边张望，她被前排的几个男人挡住了身子，只露出半个头来。励青沛摇着头叹道：“也就你家那位受得了你。”
　　夏弋回头朝着九娘笑了笑，九娘也笑着跳起来朝他挥了挥手。
　　“差不多得了，都看着呢。”励青沛眉头微皱。
　　夏弋这才回身跟着励青沛往里走，边走边道：“起火的是程太傅儿媳傅氏的房间。”
　　“傅氏？”励青沛歪了下头，“涪定将军傅璇的女儿？”
　　夏弋点头道：“对，是傅将军的女儿傅响。傅家五个儿子都跟着傅将军守南疆，只这一个独女前年嫁到天都崇和。皇上前两日刚升了傅家官职，举家都在回崇和的路上。”
　　励青沛深吸一口气，轻笑道：“那要是不好好办，咱们大理寺都得剁成肉泥啊。”
　　“还有更棘手的……”夏弋说着，忧心忡忡地抬眼看了看眼前被烧得焦黑的屋子。此时，耳边已尽是凄惨的哭声，一老一少两个女子正伏在房前恸哭。“我们和程家家丁一同扑灭了大火，才发现程公子程斐已死在屋内。这两个哭的，就是程太傅的遗孀程老夫人白氏，以及程公子的妾室小白氏。”
　　“原来是她俩。”
　　“励大人认识？”
　　励青沛停住脚步，偏头凑到夏弋耳边，轻声道：“不认识，不过早有耳闻。小白氏是程老夫人的侄女，程公子的表妹。听说两人自小青梅竹马，可白家不是高门大户，程公子又早早和傅氏定下婚约，所以只做了妾室。不过小白氏比傅氏早进门两年，还有一个儿子，如今都快四岁了——”
　　夏弋肩头一耸，笑道：“这么算，小白氏进门四年，孩子快四岁了……也就是说……”
　　“当时闹得很不愉快，不过朝上文武官员两派对立，程家和傅家的婚约皇上很是看重，最后傅家还是把女儿嫁进来了。”
　　“怪不得，”夏弋朝庭院一角努了努嘴，“程公子没了，傅氏没事人似的。”
　　励青沛顺着夏弋所指的方向去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廊下拨着自己的手指。身边几拨仆人来回跑动，耳边哭声震天，她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励青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找人看住了。屋里动过吗？”
　　夏弋道：“扑灭了火，就把程家人隔出去了，兄弟们守着呢。”
　　“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