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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恩威并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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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贤平素恬静内敛,遇事不动声色,这次跟韩德让分别数月,乍见之下,禁不住真情流露,韩德让意外之余,颇为感动,手放在他背上,一时却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
耶律贤亦觉自己失态,很快放开了他,细细打量,笑道:“去了这些时日,晒黑了一点,但一路鞍马劳顿,精神倒是不减。”又道:“我原要叫你一块吃饭的,但又想皇上今日不会轻易放你,便只令他们准备了茶食。”
韩德让道:“多谢殿下体恤。”
耶律贤听他言语尊敬客气,尤胜从前,心下甚是不喜,淡淡的道:“坐罢。”韩德让在下首坐下,见矮桌上只摆了几样精致茶果细点,全是自己素日爱吃的,心底泛起暖意,道:“我在宋国,时常挂念殿下,今日见殿下气色尚好,很是欢喜。”
“是么?”耶律贤注视着他,眸色柔和:“汴京软红香土,烟柳繁华,我只当你去了那等地方,便要乐不思蜀了。”
“殿下说笑了,这两月来,我便是在梦中,也驰骋在草原的绿海里,听着胡笳的和号角的鸣奏呢。”
韩德让端起茶盏,一阵清香扑鼻,轻尝一口,更觉回味甘鲜,齿颊留芳,笑道:“我当真是好口福,回来也有北苑茶喝。”
“是了。”耶律贤想了想,道:“南唐向宋国进贡不断,你在那边,自然更不缺好茶喝。”
两人说笑了几句,耶律贤便问起出使情形,韩德让将经过详细说了,只略过了萧绰随行以及与赵光义结拜等事。他又问起赵匡胤兄弟父子形貌举止,问得极是仔细,韩德让一一作答。耶律贤沉思半晌,道:“看眼前情形,赵匡胤是决意要先对付南边的了。可惜皇上胸无大志,只贪图眼前的安逸,哼,若是太宗在日,他灭荆南、孟蜀之时,咱们就应该出兵南下,怎能眼睁睁的瞧着宋国一步步壮大?”
韩德让低头喝茶,过了一会,道:“估计下一个遭殃的便是南汉和南唐了,可叹李煜这会子还抱着幻想,想着俯首称臣,年年岁贡,或许能保个平安。”
耶律贤道:“李煜就是一个只会吟诗作赋、调琴弄箫的无用书生,嘿嘿,他去年还派遣使者去南汉,劝说刘鋹与他一同向赵匡胤称臣,懦弱脓包到如此地步。李璟当年坚持立他为太子,真是昏聩糊涂之至了。”
韩德让道:“李璟自己却也没好多少,一样的要侍奉北周,割地纳贡。”
“前期还是有一番作为的,只可惜时运不济,碰上了柴荣这样的雄主。柴荣当年伐我大辽,北取三关,夺三州七十县之地兵不血刃,此人不死,契丹危矣。”
韩德让笑道:“听殿下意思,赵匡胤是远不及柴荣的了?”
“以我看来,赵匡胤才能确实不足以与柴荣相比,不过也不可小觑。”耶律贤多年来韬光晦迹,不言时事,实际上热衷朝政,对天下大势更是了若指掌,想到赵匡胤种种举动,内心深为忧虑,沉吟道:“南方割据势力愈多,对咱们愈是有利,他想一点点蚕食南方诸国,我们可不能袖手旁观。”
“殿下,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耶律贤皱眉道:“你我之间,又有什么不能讲的了?”
韩德让道:“皇上早打定主意要跟宋国交好,现在这事更已成定局。殿下虽是一心为国,思谋长远,但这些言语此时却是不宜出口。”
耶律贤悚然省悟,点头道:“你说得是。”起身取出一轴画卷,递了过去,韩德让展开看时,却是一副白兰图。耶律贤笑道:“你父亲送我的兰花开了,闲来无事,我便作了此画,送你赏玩罢。”
“绰约有韵,清香满卷,殿下画功是愈见精妙了。”韩德让满口夸赞,道:“我父亲送殿下的花,花开有时,不若殿下送我的,乃长开不谢之花,多谢殿下赏赐墨宝。”
耶律贤嘴角含笑,提起执壶,亲自给他添茶,道:“你若是不困的话,把宋国的风土人情,以及一路上所见所闻跟我说罢,我整日不出门,听了,也就好比我去过一般了。”
韩德让原已有些疲乏,但不忍拂他兴致,笑道:“这些便是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看来今夜我们必然要促膝长谈的了。”
水池四周,围着重重帐幔,金色的阳光穿透而过,洒在清碧的水面上,镀上温暖绮丽的色泽。
萧胡辇舒展双臂,宛如一条游鱼在水底穿梭,轻盈柔美,优雅自在。她喜欢骑马,她喜欢驾驭的感觉,尤其是策马扬鞭在广袤无边的原野,能让她领略到极致的快意,她也喜欢游水,在水中,她同样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感觉,此时此刻,她身心是完全放松的,也是彻底自由的。。。。。。
袅潭除了河流纵横,湖泊棋布,这样大大小小的天然的池塘更是多如繁星,正好作为契丹王公贵族们洗浴之所。小时候,几乎每一年夏天,她都会跟随自己的父母来这里避暑,这个池子正是她们姐妹专属的浴池。。。。。。可是在西北,每一滴水都是那样的珍贵,罨撒葛有时候心情苦闷,会摔酒杯发泄,却从来不会糟蹋水,而像这般尽情畅游,痛快沐浴,对她来说,也是奢侈到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终于停了下来,靠着池壁,思绪已飘到万里之外。
“王妃。”侍女普如蹑手蹑脚进来,禀道:“我夷腊葛大人不肯离开,坚持要等着见你。”
萧胡辇慢慢睁开眼睛,纤纤十指轻轻拨弄着水波,漫不经心的道:“那就让他等着罢。”
银碟内的干果蜜饯丝毫未动,茶盏里的茶凉了又换。耶律夷腊葛坐在椅上,双手搭着扶手,若有所思,数名女仆低眉敛目,侍立两侧,整个画面好似静止了一般。
“哟,今日是什么好风,把都检点大人给吹到我这儿来了?”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传入耳内,夷腊葛连忙起身打躬:“下官见过王妃。”
萧胡辇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在居中的方桌前坐下,早有侍女奉上一盏热腾腾的羊奶,她轻轻吹了吹气,喝了一口,方道:“大人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统帅着御帐禁卫军,向我行礼,这可不是折煞我吗?”
夷腊葛又愧又怕,态度更加恭谨:“无论做什么官,都是皇上的恩典,都是为大辽效力,王妃金枝玉叶,身份贵重,我从来都不敢对王妃有丝毫不敬,王妃此语,真是令我惶恐无地了。”
萧胡辇道:“皇上身子还好?你出来这么久,不妨事么?”
“皇上正歇午觉呢,圣躬安好,请王妃放心。” 夷腊葛眼睛左右溜了一溜,面色踌躇。
萧胡辇微微颔首,普如便领着伺候诸人退下。
夷腊葛走上前,躬身道:“下官知道大王和王妃对我有点误会,今日如不来剖明心迹,以释大王王妃之疑,之后日日夜夜,只怕我都要寝食难安了。”
“哦?你要剖什么心明什么迹呢?”萧胡辇道:“你知道王爷是个粗人,我行事一向也都是直来直去的,你这些弯弯绕绕的话,我可有点听不懂了。”
夷腊葛道:“去岁年末,宋军准备在益津关建城,赵王上书请求假借巡察边境对他们进行干扰,皇上允准了,为着这事,他私下找我商议过几次,后来我又奉皇命去了一次燕京,宋国城池最终没有建成,皇上因此对赵王颇为嘉许。”
萧胡辇淡淡的道:“我与王爷虽远在西北,消息倒也不算太过闭塞,你不用说得这么详尽的。”
夷腊葛不理她话中的讽刺,接着道:“赵王自觉立功,面上有光,后来多次宴请下官,因着盛情难却,我便去过几次,除此之外,私下并无接触,望王妃明鉴。”
萧胡辇冷若冰霜的脸上,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容:“赵王跟我们王爷是骨肉兄弟,不分彼此,你跟赵王亲近,公也好,私也罢,那都好得很哪!”
他明知她没一句真话,却不敢顶嘴,越性将话挑明:“王妃从前待我,情状跟现在可大不相同,我思来想去,必是小人借着这事,在大王面前大做文章,挑拨离间,惹得王爷多了心。下官的心里,除了皇上,就是大王,一片忠心苍天可证。。。。。。”
“你少跟我天啊地啊的,我可不吃这一套!”萧胡辇倏地沉下脸,起身冷笑道:“我听说,都检点大人新纳的第五房妾室,千娇百媚,色艺双绝,是在北汉千挑万选选出来的,你可真是艳福不浅哪!”
夷腊葛听她突然提起这个,不由得轰去魂魄:“我。。。。。。我。。。。。。”
“这样的美人儿,难怪大人爱若珍宝,给她穿的是天下乐晕锦做的衣裳,用的是江南诸国运过来的脂粉香膏。”她围着他缓缓踱步,然后停了下来:“那么,对于大费周章、访美相赠的赵王,大人又准备怎么报答呢?”
北汉建国伊始,就依附于契丹,并且效仿石敬瑭的做法,世代奉辽国皇帝为叔皇帝或父皇帝,每年除进贡大量金银、弓矢、葡萄酒、药材之外,还要敬献一定数量的美人。由于耶律璟不近女色,自他继位后,敬献美人这一条便免去了。耶律喜隐这次为了笼络夷腊葛,亲自致信北汉皇帝刘钧,托他挑选几名女子送去辽国,并千叮万嘱务要保密。他是身份尊贵的契丹亲王,与刘钧私下交情也不错,刘钧自然格外重视,在极短的时间内,挑选了一名绝色女子和四个美貌侍女,命人快马加鞭秘密送入辽境。夷腊葛对耶律喜隐所赠的这份大礼极是满意,很快将那女子纳作妾室,宠爱异常,只是为了谨慎起见,轻易不令她抛头露面。辽国的达官显贵,本就妻妾成众多,其中不乏从燕京边境掳掠而来的汉女或北汉买来的女奴,是以这件事由始至终几乎无人在意。没想到萧胡辇夫妻身处西北,消息竟如此灵通,连日常细节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想到赵王府中或自己身边亲近之人中必有太平王的眼线,夷腊葛便觉得不寒而栗,愣了半晌,颤声道:“下官一时色令智昏,接受了赵王的好意,但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大王的事,求王妃宽恕,并代我向大王解释。。。。。。”
“住口!”萧胡辇斜眼看着他,神色不屑:“大丈夫行事,应敢作敢当,你这样子,可真是给契丹男儿丢脸!”
夷腊葛不敢再为自己辩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不语。萧胡辇道:“还记得王爷刚去西北时,你在信中怎么说的来着?”仰首想了一想,道:“以臣之见,皇上先释免大王,而后又令戍边西北,一来是顾念兄弟之情,不忍责罚,二来也是存着历练的意思,过些时日便要召回的。皇子嘴上不言,心中有数,自己膝下无子,大王是太宗之爱子,皇上之胞弟,将来继承大位的,除了大王,再无更合适的人选。望大王珍重玉体,稍安勿躁,我会做好大王的耳目,御前有任何甚风吹草动,必飞马报知。。。。。。”
夷腊葛不等她念完,已是冷汗涔涔,心知她这封信一旦交出去,以耶律璟的性子,只怕满门老小立时便要性命不保,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双膝跪地,颤声道:“我一时糊涂,求大王与王妃不计前嫌饶我一次,今后定当死心塌地,不敢再稍起异心。”
看着这威风凛凛的权臣在自己面前服软求饶,萧胡辇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满足,语气缓和了几分:“本来嘛,王爷被贬失势,一去那苦寒之地就是十余年,也难怪你等不及了,要另谋出路,但是你既要三心二意,又想左右逢源,以王爷的性子,他岂能容你?”顿了一顿,眼睛看着他:“虎困深山,也只是一时,未来的事,谁都难以逆料。你若仍记着从前对王爷的承诺,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今天的事便当没发生过。你若觉得王爷失了圣心,一意要攀高枝去,自也由得你,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我,这可是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