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奚 流水》皮屁痞

53、五十三、

　　湖岸杨柳堤，暮春节气恰逢柳絮横行，坡上绿的草，黄的花，如同覆盖了一层白雪，朦朦胧胧，远远瞧去倒显得十分别致。不过拉车的骏马却不喜欢，走两步便打打响鼻晃晃鬃毛，烦躁的只想找个清净地方躲避，偏偏令令还非常有活力的在旁边追逐扑咬那一团团白球，气得它们甩开大尾巴使劲抽打，欺负狗儿呜呜嚎叫，跑回主人身边求援。
　　今天由林奚负责驾车，她的夫君昨夜不慎被蚊子叮肿了眼皮，此刻像个病号似的躺在车里休息。小娃娃也没甚心情赏景，乖巧安静的围绕父亲习字读书。林奚口鼻罩了纱巾，端坐在车辕的软垫上，看见令令突然跳上来要往车里钻，连忙伸手拦住，按着小东西坐到身侧，从布袋里掏出两块肉干安抚。朗朗天空中红日渐盛，该到用午餐的时辰了，林奚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条泊在湖边的船，好像是农人播种菱角所用，现在闲置下来，正好可以当做他们远离柳絮的临时餐桌。于是勒住马缰，回身轻声召唤家人下车。
　　张罗摆放茶水饭菜，萧平旌将船撑至湖心，就着水面上随波抖动的山影享受美味。
　　“上午睡了好满足的一觉，哎呦，我的眼睛是不是恢复得差不多了。”萧平旌边说着边探身往水中照照。“看不真切呀。臭猴儿，你来瞧瞧。”
　　“没那么红了，但是大包仍旧很明显，还很疼么，爹爹？”萧符放下筷子，郑重捧起父亲的脑袋仔细检查。
　　“不疼不痒，你娘的秘方药膏果然管用，只是消肿太慢，难看了点。”萧平旌塞给儿子一大块点心，宠爱的捏捏他的小耳朵，微笑回答。
　　林奚奇道。“怪了，以前我经常登山入林，没少被蚊虫叮咬，自从成亲后，却甚少受这种苦了，反倒是你更爱招蚊子一些。”
　　炫耀的机会来了，萧平旌眉毛一扬。“那是当然，每次蚊子飞到咱俩榻上，我都事先警告叫它们千万别伤害你，尽管咬我就好。”
　　“贫嘴。”媳妇斜睨他一眼。没忍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湖中的阳光像撒进去的一把金子，熠熠烁烁。
　　“奚儿，怎么你没走西去的路，一直绕湖而行，要到哪里啊？”萧平旌有些疑惑，明明说好离开酉镇便直接回家的。
　　“我本已驶出一段路了，忽然想起莺姐人在鹜州的济风堂，左右不远，便想前去望候一下她，耽搁不了几天。”
　　“哦，是该去探望，上次见面，还是在东境住小渔村的时候呢。”萧平旌点头赞同。
　　萧篟坐在哥哥们中间，专心扒饭，听见父母的对话转头询问兄长。“二哥，娘亲说的莺姐就是她常提起济风堂的那位姨姨吧。”
　　“对，和杜伯伯一样，都是济风堂里顶厉害的大夫。”萧筗打了个长长的饱嗝。眼神却仍惦记妹妹碗内的蜂蜜花糕。趁她不注意瞬间夹走塞进自己嘴巴。
　　“二哥大坏蛋！”小姑娘生气了，一嗓子把船儿都震得摇晃不止，起身压住兄长欲把他的嘴掰开。
　　萧筗不甘示弱，伸手咯吱小姑娘的颈窝。
　　“你们两个，好好吃饭。”老父亲威严一瞪，两小立刻停止了打闹。
　　林奚莞尔，喟叹道。“平旌，你究竟有什么法力，能让孩子们都奉你为神。”
　　萧平旌一愣，隐隐咂摸出了一点酸味，于是佯装腼腆实则得意的翘起尾巴。“我招人喜欢呗，你不也一样爱我么。”

　　餐后继续上路，沿长堤画半个圆，便到了北岸的鹜州城。暮色降临，西天云霞饱满似欲滴落的蜜汁，浓艳而曼妙，万缕垂绦在晚风中依依轻舞。城外数个连串的水塘，水鸟野鸭的叫声不绝于耳。
　　左眼红肿处不再那么狰狞，俊朗如故，萧平旌长舒一口气，放心大胆的钻出车棚陪伴媳妇儿驭马。“我好了，在车里憋一整天，实在难受。好奚儿，辛苦你了。”
　　“不辛苦，一路风景很美。你瞧那些鸟儿的羽毛，多漂亮啊。”
　　“怪不得这里名为鹜州，当真是鹜比人多。”
　　“天气和暖，南雁北归而去，否则还要更多呢吧。”
　　进入城门，房舍街道横平竖直，十分规矩整洁。城中栽种桂树较多，少了乱飞的柳絮，心胸一下子舒畅起来。
　　“是个好地方。”萧平旌点头称赞。“不过，这里不是府城么，怎的看上去反而不如下辖的酉镇繁华。”
　　林奚给他讲解。“鹜州虽为府城，但地处酉湖之北，周围尽是滩涂沼泽，不像酉镇在湖东南，开垦的耕地多，附近村庄也多，所以就发展越来越好了。近年来，济风堂的分号逐渐扩张，师傅在酉镇和鹜州城里都修建了新堂，这里去年夏天建成，因为莺姐喜欢临湖的气候和风光，所以自请常驻于此主持新堂事务。”
　　“莺姐的拿手菜鱼蓉酿豆腐，我可是记忆犹新呐，今晚一定求她做给咱们吃。”
　　“你总说筗儿是个小馋猫，其实你比他厉害多了，瞧，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萧平旌下意识抹嘴，并无异状，才反应过来媳妇在逗他，哀怨一瞥。“你真的变坏了。”

　　问行人打听好路径，马车转过两条街，来到济风堂门前停下。由于没有事先知会，莺姐并不知道他们一家要来，此刻恰巧出诊在外，其余的大夫和伙计们也都是生面孔，不认识少堂主，萧平旌起了玩心，故意不让妻子表明身份，假装病人坐到脉桌前，伸手伸舌头的让大夫看病。
　　年轻的医者姓李，二十多岁，操着一口浓重的本地口音。他拧着眉毛诊了半天。连连摇头。“这位公子脉力充盈，不像染疾的样子，敢问阁下究竟哪里不适？”
　　萧符在老爹身后站着，努嘴指指父亲的脑袋，示意大夫。
　　这下李大夫更加疑惑了，“咦，头痛？”
　　“哈哈哈哈。”小家伙终于憋不住笑。被老爹偷掐一把大腿老实了不少。
　　“我这病症需得你们堂主亲自来看方能确诊，你还是……”
　　“平旌，别胡闹了。”
　　萧平旌正演的高兴，被媳妇数落两句，安静下来，刚要给大夫作揖道歉，就见门口走进来一个少女，看到他们立刻欢喜着迎上来。“林姑姑，萧叔叔，你们怎么来了。”说着，亲亲热热的挽起林奚的胳膊，大眼睛灵动俏丽，一对儿深深的酒窝更显可爱。
　　萧平旌懵逼，一时间完全不知道她是谁。
　　林奚笑嗔道。“怎么，当年你还和人家一起在冬至节抢花呢，忘了？”
　　“露珠儿。”萧平旌惊喜不已。“你都长这么大了，平旌叔叔竟没认出来。”
　　露珠满面喜色，上前行淑女礼。“萧叔叔认不出我很正常，当年你们来我家时我才七岁，如今已经十六了。符儿弟弟可在？”
　　萧平旌招呼儿子过来。“这不是符儿，长得快比你高了，你也一定认不出了。”
　　“原来你就是猴儿弟弟呀，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最爱爬树。”露珠儿只比萧符高一个头，稍微弯腰便能摸到他的小脸儿。
　　林奚笑着给儿子介绍。“符儿太小不记得了，她是露珠儿姐姐，家住泉城谢园。小时候曾和你一起玩过的。”
　　“露珠儿姐姐好。”萧符最不怕生，没有印象，那便当做新朋友相处好了。他伸手拉过小肉球和小姑娘。“我弟弟筗儿今年七岁，妹妹篟儿三岁。”
　　互相介绍认识完毕，林奚询问露珠儿莺姐何在。
　　“师傅在东街吴婆婆家里出诊，掌灯前就能回来。我先带姑姑去内堂休息一下吧。”露珠儿很热情，见到萧家一家人非常激动，随即吩咐伙计将他们的行李马车妥善安置，引路向后院走去。
　　少女回到前堂，李大夫迫不及待的问出疑惑。“他们是谁啊。”
　　露珠儿挑挑眉，愉快答道。“咱们济风堂少主林奚姑娘，和姑爷萧平旌。”
　　大夫张大嘴巴一脸震惊，半晌，抚胸感叹。“原来是东家对我的考验，幸亏我技艺尚可。”
　　鹜州济风堂不似酉镇，花木很少，庭院中只有一株新移栽的杏树，零星长了几颗青色的果子，有些单调。不过，一只白爪子的狸猫倒是给小院子添了不少生气，它是露珠儿从南境带来的，初春怀上小崽之后仍然活跃好动，整天爬高上低扑蝶逗鸟，所以为策安全，角落里的水井口被木板盖住了。萧平旌没让露珠儿安排伙计侍候他们，自己辛辛苦苦的打来清水给一家人洗去风尘。令令调皮，还要时刻提防它和狸猫打架。
　　“奚儿，你知道露珠儿拜莺姐为师的事情么？”萧平旌拧干一条手帕，替她擦脸。
　　林奚摇摇头。“我猜必定因为南境乱局的缘故，想来露珠儿也很可怜，谢阿婆去世的早，她跟着参军的舅舅一起生活总不稳妥，师傅早已有心想和谢家商量把她带到京城安顿，只是这两年他老人家自己萍踪不定，没顾得上。南楚国乱，搅得南境也不太平，正巧莺姐来到这里主事，我想，师傅就顺便把她接来交给莺姐照顾了吧。”
　　“嗯，这样也对，露珠儿从长在药园里，熟识药草，拜师学医再合适不过了。”
　　萧平旌长长的叹息一声。
　　“怎么了。”林奚问。
　　“突然觉得日子过得好快啊，一眨眼，露珠儿已经是二八年华的大姑娘了。刚刚见到她，真的不敢认，唉，岁月不饶人，咱们两个也不再年轻了。”
　　“谁说不年轻的，我记得就在去年冬天，二十五岁的林平大夫还有人来攀亲呢。”
　　萧小狗眼珠瞪圆，蓦地涨红了脸颊，讨好一笑。“罚都罚过了，还提这事干什么。好奚儿，赶一整天车，肯定累坏了，你去躺会儿，等莺姐回来我再叫你。”

　　住了两日，萧平旌渐渐发现露珠儿这小丫头比小时候更加有意思。她性子大咧咧的，爱热闹，跟随莺姐诊病时才能看出几分学习的认真，对符儿每天晨功练剑更是特别感兴趣，常常梳妆梳到一半便会跑出来围观，跟着比比划划。可一旦有闲暇时光却一次都不见她来请教萧叔叔传授几招，而是独自一人安静的待在屋里，紧闭房门，神神秘秘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一天下午，萧平旌在前堂帮忙抓药，忽觉有些口渴，于是起身回到后院想煮一壶茶喝喝。路过露珠儿窗下，听见里边嗷嗷的低声哀嚎不断，心下疑惑，就上前敲了敲门。
　　“谁呀？”
　　“是我，露珠儿，你怎么了，没事吧？”
　　“啊……我没事……谢谢萧叔叔关心……呵呵呵。”少女明显心虚的语气。
　　“那为何一直惨叫啊。”
　　“哦……我在看话本子，模仿里面人说话呢。”
　　萧平旌无语，不信她的敷衍，仍旧十分好奇，自己不便到女孩闺房中去，就招来自家小姑娘以送点心为由去看看姐姐在干什么。
　　半晌，小间谍回来了，先坐下让父亲喂了口茶，才笑眯眯的说道。“姐姐在绣花。”
　　“绣花？”萧平旌懵住了，这丫头不像擅长女红的人啊。
　　萧篟点头。“对，她用银丝线绣一个荷包，姐姐说绣的是鸳鸯，我看着不像。”
　　萧平旌挠挠脑袋，听到闺女吐槽的最后一句才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起来。“难怪，那你看露珠儿姐姐的手上是不是有伤啊。”
　　“爹爹怎么知道，姐姐手指好多针眼，都流血了，我想叫莺姨来给她上药，被她拦下了。”
　　“哈哈哈哈。”萧平旌大笑两声，抱起小姑娘亲了一口。“打探的不错，今晚准你多抢一块二哥的糖糕。”
　　“我抢不过他。”
　　“没事儿，爹爹给你撑腰。”

　　是夜，皓月千里。
　　萧平旌哄睡了娃娃们，走到院中碰到从莺姐屋里出来的妻子。
　　“困了么。”
　　林奚微笑摇头。“十五圆月这么美，舍不得睡。”
　　“那咱俩出去走走。”萧平旌提议。
　　“好。”
　　于是，夫妻二人牵着手，慢慢散步到宁静的街上。
　　“真舒服啊，朗晴的天，风也吹得温柔。”萧平旌放松身心，专注感受良宵。
　　谁知媳妇突然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呀，平旌，那儿有只鬼！”
　　萧平旌下意识一抖，慌忙把她护在身后。“啊，在哪儿？”
　　林奚握嘴娇俏笑道。“嘻嘻，逗你的，傻。”
　　“奚儿！”萧小狗鼓起腮帮子。“我看你就是那只顽皮鬼。”
　　林奚笑了一阵，渐渐端正神色，叹息着对他说。“从金陵出来，你一直睡眠不好，我想让你多笑笑，也许晚上就能做个美梦。”
　　萧平旌感动的泛起泪光，见月光下妻子的容颜愈发姣美，不由得心驰荡漾。他转过身，弯下脊背。“好奚儿，让夫君背你一会儿。”
　　“干嘛，走久了你会累的。”林奚推拒。
　　“不怕，累点睡得更沉，梦也不用做了，最省心。哈哈，快上来。”
　　林奚只好任他折腾，踮脚轻轻一跳，将头颈手臂紧紧缠在他身上。
　　一边走着，林奚抬头看路两旁的店招。“川泽，大泽，广泽。这里的每样事物都和酉湖息息相关，不愧像你说的，鸟比人多，水也比人重要。”
　　“人离了水怎么能活呢。”
　　萧平旌深吸口气。“提起广泽，奚儿，上月十五，咱们准备离京那天，我带符儿回家了。”
　　“嗯，我知道。”林奚淡淡的说。
　　“你知道？”萧平旌讶异。
　　“你在榻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我怎能睡得安稳嘛。后来我见你悄悄起身，拿着酒坛出了门，又瞧见符儿鬼鬼祟祟的偷偷追你去了，虽然大月亮底下没什么危险，我还是有些担心，就跟上看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只察觉到臭猴儿的脚步声，却没注意到你。”萧平旌摇头失笑。
　　“我没跟太近，看见你带他去了王府，便回去了。”林奚解释。
　　萧平旌沉默片刻，道。“本来我睡不着，只想去大哥的院子里坐会儿，喝壶酒，谁知符儿竟跟了来，空府第守夜人不多，我就带他四处转了转，看看爷爷奶奶，伯父伯母的旧宅。然后和他一起在广泽轩的房顶上坐了半宿。”
　　“符儿性子和你最为相像。你带他多了解一些，就算传承了吧。”
　　萧平旌轻轻点了点头。“我突然好想策儿啊，丫头，咱们明天就启程回琅琊山吧，夏天到了，正好可以在山上避过暑气，入了秋再走。”
　　“好，都听你的。”林奚温柔答应，将一个吻印上了他的侧脸。
　　继续走下去，很快便到了街道的尽头，林奚让萧平旌把她放下来，两人并肩转弯，顺另一条小路返回。刚刚走出几步，就听到路左一颗大树后面的隐僻处有人说话。
　　夫妻俩都有武功在身，脚步极轻。遂那边的人并未发现他们。只闻得其中一个清脆明丽的女音极为熟悉，萧林二人对望一眼，暗道。“是露珠儿。”
　　林奚听见隐约一声‘赵哥哥’，便欲拉着夫君离开，萧平旌好奇，连忙在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赵哥哥，这是我亲手绣的荷包，送给你，祝你生辰吉乐。”
　　“谢谢你，露珠儿妹妹。”听声音像个少年。
　　………………
　　“妹妹，我已禀明父母，择定下月初六到济风堂提亲。”
　　………………
　　“你放心，此生我绝不负你。”
　　………………
　　“走吧。”林奚轻声催促。
　　萧平旌欣慰一笑。直接拉着媳妇越过屋瓦飞落到另一条街上。深怕打扰到月光下浓情蜜意的少男少女。
　　“唉，年轻真好，奚儿，你说，若我们十六岁时就能相遇，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