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夜宴 ...

  •   轻舞坊是一所享誉京都的乐舞教坊,素有“一舞动天地”之称,因而才会被请来为沧浪山庄的晚宴献艺。与其说“请”,倒不如说成是“招”更为恰切。在水榭后面的树林里走场的间隙中,宓云从舞姬们零零碎碎的议论中听到了一些有关沧浪山庄主人的事情。据说这位年轻的庄主出身高门士族,祖上世代经商,家资丰厚,且与中原武林人士关系甚秘。参加此次夜宴的,多数是江湖人士,除却各大门派的掌门人以及南北方武林侠义之士外,还有不少涉足江湖事务的世袭贵族,譬如琅琊侯季松之类。能在京郊的风水宝地建造规模如此之大的山庄,并召集到诸多当今武林举足轻重的人物前来聚会,沧浪山庄的主人又岂会是非等闲之辈?
      对方财势俱重,若有半点差池,区区一个乐舞教坊面临的,恐怕将是灭顶之灾。因而,得知要参加沧浪山庄的夜宴以来,轻舞坊上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分昼夜地排练歌舞。十二花舞本是轻舞坊最负盛名的长舞节目,由十二名姿容秀美的舞姬身着花衣扮作十二花神,手持花灯依次登场,各领一段轻盈的花舞。起舞时,衣袖裙裾飘,犹如缤纷绚烂的花雨,花灯朦胧的灯光与花神们娇媚的面容相辉映,美不胜收。为了此次夜宴,教头煞费苦心地编排动作,舞姬们不眠不休地苦练多日,所有人皆以为定能顺利度过此关,却没料到临上场前会突发变故——扮演莲花花神的舞姬芙蓉因与宓云的那一撞而躺在小棚里人事不省危在旦夕,根本无法上场。
      若换成别的乐舞,莫说缺一名舞姬,便是缺两名三名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这十二花舞,噱头便是十二名花神,少了哪个一眼便能得看出。教头也曾想自己替上,但是对已到中年的她来说,芙蓉的舞裙太过狭窄,怎么也套不进去,这才不得不向宓云求助。幸运的是,宓云犹豫了片刻便点头答应了。更加幸运的是,那套舞裙就像专门为宓云量身订做的一般合适,且被穿出了别样的风姿。
      宓云先前穿了件剪裁粗略的葛麻布袍,打眼一看会让人感觉她身材臃肿不堪,可一挽起长发换上舞裙,她便像脱胎换骨般地变成了另一个人,立时惹来了舞姬们艳羡的注目。舞裙是粉色的,领口开得很大,窄袖束腰,裙摆层叠繁复,旋转时一一打开,犹如一只缓缓绽放的莲花。而她的人更如睡莲般清雅,乌发高挽成云鬓,眉眼修长妩媚,目光如泉水般清湛,唇瓣如春樱娇艳,绣着莲花纹饰的腰封一束,更显得纤腰盈盈仿佛不堪一握。因为刚刚走了一遍场,她的双颊染上了两抹轻红,眼神却平淡如水,半点也寻不到方才起舞时的流光溢彩。
      这样的人,只怕早已看破了世间情事罢。轻舞坊教头流岚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再次低声道谢:“宓姑娘,真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等了半晌,不见回应,流岚抬头,顺着宓云的目光望去:不远处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芙蓉正在辗转挣扎,似乎疼得厉害,而那个年轻的乐倌则把芙蓉死死地按在怀里,嘴唇颤抖,眼睛空洞地望向远方。
      “得尽快送她下山,晚了的话会出人命。” 方才出了一身薄汗,静下来被风一吹,只觉得凉意袭人,宓云忍不住抱住了双臂。
      流岚无奈地笑了一下,语调悲凉:“马上要上场了,哪个顾得上她?孩子肯定是保不住的。”她顿了顿,语声低了下来:“芙蓉年纪太小,看不清红尘世俗的狰狞丑陋,傻傻地恋上了京都世家子弟。她没料到,就算高门大户不计较舞姬低贱的出身,那纨绔子弟风流少年又岂是个痴情种子?新鲜时山盟海誓难舍难分,玩腻了便弃若敝履不闻不问。贪欢一晌,误了终身。……”
      沁凉的风吹过,淡淡水汽迎面扑来,宓云觉得脸上湿凉,忍不住伸手轻轻拂了拂,拭去了两行清泪。对芙蓉来说,确是贪欢一晌,误了终身,她的终身,还有那个紧紧地抱着她的年轻乐倌的终身。而她呢?因为明知不可,所以从未心存希望。自始至终都在默默地注视、偷偷地爱恋,直至遭到了突兀的驱逐。
      从头到尾,他都那么冷漠。甚至在为她戴上绿玉耳坠时,都不曾展露一个笑脸。那时,她还天真地以为那是难为情的表现,现在想来,大户公子一时兴起犒劳下人的赏赐,又何尝用得着笑容?喂她吃朱果,也不过是大户公子对家仆侍婢的轻佻戏弄吧,发觉勾不起任何兴趣,便立刻借故驱逐。
      大概,这就是身为奴婢的命运:连偷偷爱恋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宓云至今不明白,她自认没有犯错,怎么会被驱逐?现在一想便也明白了:对于一个奴婢来说,无需知道主人决定的理由,只要逆来顺受即可。
      如此看来,芙蓉比宓云还要幸运些。芙蓉将身心彻底交付给意象中的爱人,虽被伤得体无完肤,但终究轰轰烈烈地爱了一场。而宓云呢,虚幻地爱着,被陌生的嫖客夺去贞操,并渡过了一段萎靡堕落的青楼生涯。三年多来,一直不停地自我折磨着,时时刻刻回忆他的摸样,在睡梦中无数次地想象着与他相见的场景,把他送给她的绿玉耳坠藏在香囊里随身携带,却总也没有勇气佩戴,只为此时镜中的自己已全然不复当年清纯如水的摸样。
      “铛铛,铛铛!”夜风中传来一两下清亮的钟磬敲击声,惊醒了宓云的遐思迩想。
      “要上场了!记住啊,你的三个动作。”流岚有些惊惶,声音先是微微颤抖,随即便高扬了起来:“清月,愣着做什么?快点上场!”
      小棚子里的那名叫做清月的年轻乐倌惊起,小心翼翼地放下怀里陷入昏迷的舞姬芙蓉,起身回头恋恋不舍地望了几眼,慢慢踏下了台阶。经过宓云身边时,他微微一愣,定定地望了宓云片刻,目光有莹亮一闪而逝,随即黯然如夜,掉头踽踽离开。
      宓云深吸口气,手一挥,小小的香囊便隐没在浓浓的夜幕之中。她双手提着裙裾,高高地挺起胸膛,一步一步,稳稳地行至水榭中搭建的高台下站定,侧头展颜一笑。
      月光如洗,美人如花,摇曳在脸颊两侧的点点清碧,幽幽地散发出了润泽的光晕。
      怎么不配呢?虽然身份卑下,甚至为人所不齿,但并非自甘堕落,只是受命运捉弄、被迫无奈而为之,又怎么会配不上呢?
      君赠绿玉坠,我还忘情舞。相逢陌路,烟花落尽时,一笑万事空。
      这曲过后,痴恋情思和不堪回首的过往都将烟消云散,我会为自己好好活着!不再卑微地屈从,不再悲切地哭泣,用尽全部力量保护好自己,仰首挺胸,骄傲地活在世间。
      突然,很希望能见到他。
      瑟鼓笙吹,筝鸣琴吟,刹那间,激越热烈的乐曲声划破了暮春月夜的静谧清幽。
      十二名清丽的舞姬宛如十二朵彩云,盈盈飘上高台,素手挑灯,嫣然巧笑,舞动繁花怒放的良辰美景。

      水榭对面的高台上,烛影晃动笑语阵阵,宴会的气氛在推杯换盏和隔座劝酒声中达到了高潮。此时此刻,平日里庄重严肃的江湖侠士和帮派长老们被琼浆玉液熏得面红耳赤,举手投足间渐渐显露出江湖人士特有的豪迈与不羁。一时间,文绉绉的敬辞和粗俗的俚语此起彼伏,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也却确实热闹非凡。
      “来来来,陈某人携敝帮上下再敬盟主一杯!”脚步已经有些虚浮的盐帮帮主陈未然带领着一干帮众涌到主座前,再次向座上的新任武林盟主举起了酒杯。
      主座上的男子年纪很轻,双眉英挺目光深沉,虽然置身于弦歌酒宴之中,脸上的表情却冷漠如冰,仿佛周围的热闹喧嚣与自己毫无关联一般。听到敬酒辞后,他微微勾了勾嘴唇,半句客套话也没回,伸手取过案上的耳杯,举杯仰头一饮而尽,随手擎了擎空杯,以示敬意。
      本以为酒过三巡气氛融洽时再敬酒,新任武林盟主的反应会稍微热烈些,没想到近乎没套成,却碰了个软钉子。顾不上回应四周的讥诮目光,陈未然尴尬地干笑两声,领头饮下杯中酒,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觉得不甘,便堪堪停了下来。
      前任武林盟主病逝后,盟主争夺之战甚是激烈,可谁也没料到,最终力挫群雄、轻松坐到盟主宝座上的,竟是这个此前闻所未闻的年轻人。对于这个结果,无人不服,因为所有的一切,早在二十岁出头的萧景成在比武场上完美地展示出前任盟主的毕生绝学时便已尘埃落定。事后,萧景成的身世渐渐露出水面:兰陵萧家的小公子,前任武林盟主云嵶鸿十年前秘收的唯一弟子。十多年来,中原武林中竟无人知道云嵶鸿曾经收过徒弟,直至十年后武林盟主争夺之战打响,萧景成一夜成名,成为中原武林史上最年轻的一名盟主。由此可见,云嵶鸿对这个弟子是多么地疼爱。
      江湖人大都豪爽粗犷热情奔放,三五杯酒下肚后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口称为彼此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而萧景成出身贵族,性格冷漠,沉静寡言却霸气十足,自然而然地让人生出难以接近的错觉。加之他交往密切的都是些名门之后氏族子弟,皆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个个彬彬有礼气质高雅,先比之下,那些江湖豪侠之士便略显粗俗了。
      本来就对萧景成的冷漠反应不太满意,恰好夜风吹过,酒劲又涌上来,陈未然头脑一热,想也没想地就开了口:“想来我等江湖草莽人士相貌丑陋举止粗俗,惹得盟主不快,酒都喝得不舒服。如此,待我寻个漂亮小妞来!”话音一落,他身形闪动,人如飞鸟般从高台上掠下,再掠回来时,身旁已然多了一名女子。
      那女子着粉色纱裙,云鬓高挽,眉目若画,手中挑着一盏莲花灯,粉色的灯光衬得那双纤手如莲藕般素白。虽然被突兀地挟持,但她看上去并不惊慌,唇角微翘,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明澈的眼波四处流转顾,颊旁莹碧点点,仿若夏夜飞舞的流萤。
      水榭上的乐曲声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行云流水般奏了起来,恰到好处地遮盖住了坐在首席上的季松与唐清瑶惊诧的低呼声。陈未然愈加兴奋,夺过女子手中的花灯随手往高台下一扔,从最近的案几上取过一杯酒塞到女子手中,指指主座的方位,凑到她耳边低语:“快,去敬萧盟主一杯!”
      女子顺着陈未然手指的方向望去,脸色骤然大变,明澈的眼眸中腾起茫然的雾气。然而,就在瞬间之后,她眼中的雾气褪净,唇边绽出明媚的笑容,双手擎着酒杯,一步一步,款款行至主座案几之前立定,微微欠身,垂首轻语:“公子,请用酒。”
      “哈哈哈哈!”陈未然得意忘形,仰头大笑,四面传来了嘻嘻哈哈的附和声。
      端坐在案几后的萧显成神色冷漠依旧,在幽美婉转的乐曲声和纷杂喧嚣的笑语声中伸出左手,幽雅地拾起酒杯缓缓递至唇边。不知为何,季松直觉不妥,偷眼一望,却惊诧地发现萧景成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目光直视着案几前垂手而立的女子,向来静如古井死水的眼中微波翻涌。
      难道,传言有误?季松侧头望了望高台上清一色的男侍从,微微蹙起眉头。然而,下一刻,他的思绪便被一道清亮的女声打断。
      “身贱言轻,先干为敬!”案几前的女子一仰头,旋即将酒杯倒转,定定地注视萧显成。
      萧显成垂下眼帘,慢慢地将杯中的酒饮下。不知为何,这杯酒辛辣异常,喉咙被酒液烧得辣辣地疼着,他不得不握手成拳,盖在唇边压抑地咳了起来。
      “萧公子,你……”坐在季松身旁的唐清瑶起身欲前,刚迈出脚便停在原地。
      主座案几旁的一名清秀的男童已然快手快脚地倒了杯水递过去,随后又递过一块丝帕。
      唐清瑶一愣,脸色变了变,慢慢坐了回去。季松已无暇顾忌唐清瑶的反应,只是牢牢盯住了立于几前的女子,眉头紧蹙。
      “干得好,有味道!”陈未然兴奋异常,几步上前一把将女子揽入怀中,将嘴凑到她耳边轻轻地吐着酒气,另一只也开始不老实起来,边摩挲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似乎有些害羞,并没有挣扎,只是低垂着头任凭陈未然摆布,过了半晌方才软软地答道:“我叫芙蓉。”她的话音刚落,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起,陈未然倒退几步,望着自己垂软的双手,满脸不可置信。作为盐帮帮主,陈未然的功夫虽然远不如四大门派厉害,但也算得上赫赫有名,尽管喝得多些,却也实在不应该栽倒在一名柔弱娇媚的舞姬手上。
      “宓云!”唐清瑶大惊失色,脱口唤出了女子的名字。季松一侧头,恰巧看到萧景成握着丝帕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
      “你,你……”陈未然紧盯着宓云,面色惊恐,声音颤抖,下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乐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满场寂静。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宓云转过身,微笑着向陈未然一步步走去,语调轻柔:“我叫芙蓉,‘清水出芙蓉’的芙蓉。我是莲花花神,方才你还将我的莲花灯扔到了台下呢。”陈未然像是见了鬼一般,哆哆嗦嗦直往后退着,直退到玉石栏杆旁,退无可退,只能靠着栏杆急促地喘息。
      “不愧是莲花花神。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笑语刚落,一道雪白的身影不知从哪里飘了出来,轻盈地跃上栏杆,背对半轮明月临风而立,白衣飘飘恍若仙人。因为距离远,看不清那人的脸色,只能借着他左手擎着的莲花灯的微弱光亮,看到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眸。他缓缓扬起右手,掷出了手中窄长的拜帖:“莲花山华严宫恭贺沧浪公子荣膺中原武林盟主宝座,特遣使道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夜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