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棽谣泠

6、第5章 怀愁

　　那日宴会被文昌搅得不欢而散，楚枫也没了兴致，于是命人将殿内打扫干净，自己回了寝宫喝酒，直至半夜才堪堪爬上床。怎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里满是子虚一身红衣，手捧玉兰花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画面。楚枫赶忙拍了拍脸，不成想这神仙喝多了都会出幻觉，继而翻身寻了个舒服姿势，将大脑放空尝试入眠。

　　“神君可有断袖之癖？”就在他入睡刹那，这句话在楚枫脑中渐渐清晰，由远及近，似是文昌在他的耳边低语。白日那些事随后逐渐浮现，他看到子虚蹙眉抿茶，一言一语皆凛若冰霜，楚枫忽然意识到，好像……他真的不曾笑过。只是楚枫想要凑近些，文昌的脸便在梦中晃来晃去，他不搭理，对方反而愈演愈烈，扰的他终于一气之下劈出一掌，谁知脑中的文昌依旧嬉皮笑脸。反观现实中，寝殿的大门被他方才震得只剩一扇，此刻正随夜中微风摇晃。

　　这一晚楚枫被折腾地出了不少冷汗，次日清晨的凉风将他惊醒，这一起身才发现自己寝殿的大门少了一半，乳白色的浓雾似水般流入殿内，裹挟着寒气攀延而上。楚枫打了个寒颤，心想这神界真是愈发清冷了。眼下没了睡意，索性坐起来将瑟翻出来，这还是当年他见文昌在殿中抚琴那般风雅，于是缠着娘娘许久才求来的，不过仅仅拨弄几日他就心生无趣，便丢在一旁落灰了。

　　“许久未弹，今日要将你送予我一好友。”楚枫喃喃，随后拨动琴弦，几声轻响从指尖泄出，余音绕梁。

　　“不愧是娘娘所赠之物，这么多年竟没有变音。”赞叹后他想即兴弹上一曲，只是端着手思来想去怎地也落不下，心存侥幸地弹上几处，终归是不成曲，于是他干脆放弃，朗声命人拿来锦布。殿外不远处的仙娥闻声而来，看着半吊着的门，生怕自己这一进去便出不来了，怎奈又不得不面对，于是她低着头将锦布放下就赶忙倒着退了出去。楚枫没在意那些，自己将瑟裹好背在身后，才走出寝殿便迫不及待地运气飞向子虚的居所，俨然忘了昨日的尴尬与梦中的狼狈。

　　待寝殿无人，方才的仙娥在柱子后面探出个头，走到门前琢磨着该如何修复。只是地上一片狼藉，就算施法也难以复原，神君能将金丝楠木击碎成这般，那是多大的怨恨，不由地暗暗为即将倒霉的那人祈福。

　　“子虚，我来了。”楚枫还未进门，便在门口扯着嗓子喊。

　　“见过神君。”子虚正站在院中，端正地冲着他作揖。

　　“不必行礼，神界没那么多礼数。”楚枫摆摆手，将瑟在一旁放好，“如何？”

　　“神君相赠，自是珍宝。”子虚说着，坐在瑟旁，用手抚着弦，继而拨动几下试音，道：“献丑。”

　　楚枫坐在石桌旁，杵着脑袋，顺便往嘴里塞着葡萄，目光一刻未离抚瑟之人，近看确是眼中含笑。菁菁撇嘴有些不悦，但见楚枫这番深情不似假意。她心中暗想：“若神君真是将仙者当作知己，也确实是一件好事。”由此她虽不喜欢这风流的神君，也只得站在一旁不情不愿地倒茶。

　　一曲完毕，子虚细细端详起来，随后问：“敢问神君从何处得来此瑟？”

　　楚枫嚼着葡萄，含糊地道：“娘……文昌送的。”

　　子虚听罢，赶忙起身拱手，道：“既然是帝君赠神君之物，小仙不能收。”

　　楚枫又往嘴里塞了颗葡萄，随意地道：“无妨，这瑟放我那就是落灰用的。”

　　子虚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许久未搭话。

　　楚枫见他执拗，只好将慵懒的身子放端正，道：“常言有礼尚往来，你之前送我那么多，我送这瑟是应该的。”

　　子虚低着头，似是提醒道：“神君之前送过小仙竹股烫花素面折扇。“

　　楚枫道：“朋友之间自当不拘这些小节。”

　　子虚回：“小仙身份卑微，不敢高攀神君。”

　　‘他这是刻意地与自己疏离’，意识到这点，楚枫心里不由地恼火，掩在袖中的手攥紧了些许，道：“那好，这瑟就当本神君赐给你的。”

　　子虚连忙道：“此瑟乃帝君赠予神君之物，小仙实在是收不得。”

　　楚枫闻言一拳砸向石桌，却在落下的那一刻收了力，因此没能发出声响。子虚依然低着头未能瞧见，不过楚枫旁边的菁菁倒是看得十分清楚，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几步。虽然菁菁此时浑身发抖，目光倒是一刻未能离开楚枫。她心中暗自打算着，若是神君一怒之下要伤子虚，自己从旁边冲上去或许能挡上一挡。

　　只是楚枫尽管不悦，却还是定了定心神，问：“除此之外还有何理由？”

　　子虚答：“这瑟通体隐有五色灵气附着，弹奏之时便会流转，由此滋养鼓瑟之人。”

　　楚枫挑眉，问：“所以呢？”

　　子虚道：“此瑟对于小仙来说，岂止‘贵重’二字而已……小仙实在收不得。”

　　楚枫冷哼一声，道：“上次送你折扇，你便说配不上，如今我送你这瑟，你又觉得贵重。如此看来不论我送何物，你皆能找出理由搪塞……不，不对，你并非搪塞，你是厌恶本神君。”

　　子虚闻言赶忙跪下，将头埋得更深了，道：“小仙并无此意。”

　　楚枫接着道：“无需辩解，你自然是不敢有此意。”

　　随后他起身走到子虚面前，伸出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倒是意外地瞧见他眸中有些湿润。楚枫当下有些不忍，怎奈心中依旧愤懑，于是他语气强硬地冷声道：“这几日果然是本神君高攀了。”说罢，楚枫拂袖离去，不再回过头去。

　　菁菁见他走得远了，赶忙扶起子虚。子虚起身后，手搭在旁边的瑟上，盯着门口没有说话。他眸中确实有泪，只是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这般委屈，最初他欣赏神君的风姿，后来能得到神君的赏识自然是他三生有幸。可他心中明白，神君与他尊卑有别，自己又何德何能让神君不顾规矩亲近他这无名小仙。

　　“帝君昨日说得，果然是给我听的。”许久，子虚才缓缓道。菁菁在一旁没有搭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子虚不知想到何事，摇了摇头，接着走向石桌坐在了方才楚枫的位置，他道：“同我喝一杯。”

　　菁菁随后赶忙倒上茶水，谁知子虚道：“我记得院中有酒……”

　　菁菁当下明了，小跑着去将酒寻来，赶忙为子虚斟上一杯。子虚浅笑，随后一饮而下。菁菁在一旁斟酒，子虚便一杯接一杯喝着，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酒坛就已见底。

　　菁菁劝道：“仙者，您不能再喝了。”

　　子虚端着酒杯，轻声道：“无妨，再寻一坛。”

　　菁菁见他微醺，倒是坐得端正并无异样，她便轻叹一声转身去寻酒来，只是她才走出不远，身后就传来一声闷响，她回头望去，原是子虚醉倒在石桌上，已然睡去。菁菁只得再折回去，用手轻轻晃了晃子虚，见他没有反应，而眼下又无人帮忙，她只好自己用力将子虚扶起来，一点一点往他的房间挪去。

　　菁菁推开房门，拽着子虚的手往上提了提，跨过门槛后已经有些吃力。她长舒一口气，牟足了劲快步将子虚带到了床上。菁菁将他安置好后，自己坐在床边缓了口气，刚想起身，子虚便拽住了她的衣袖，道：“别走。”菁菁见状只得再坐了回去，子虚依然喃喃着什么，却皆是模糊不清，难以分辨。

　　菁菁看着子虚，心想：“平日他总是那般文雅端正，没想到醉酒后会胡言乱语。若是明日他能想起来，应该会觉得难堪吧。”

　　子虚依然紧紧地拽着菁菁的衣袖，含糊道：“母亲……”

　　菁菁没有听清，于是轻声问：“仙者可是在叫菁菁？”

　　子虚并未回应，依旧自言自语，只是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回归了静默。菁菁见子虚似是睡去，便将他的手移开，只是未等她起身，子虚就又拽住了她的衣袖，还是那句：“别走。”

　　菁菁无奈道：“仙者，菁菁在此多有不妥。”随后又将他的手挪开，不过子虚很快便再次拽住她，只是这次他略带哭腔，道：“别走。”

　　菁菁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有些……

　　“为何？”子虚突然大声说道，惊得菁菁从床上滑了下去，不仅屁股砸在了地上，后脑也被床的边缘磕到了，一直被拽着的那只衣袖中的手还半吊着，总之姿势着实狼狈。她赶忙撑起身子坐回去，带着些许不悦地再次把子虚的手掰开。这回菁菁想了个办法，她把衣袖用手攥着，背在身后，侧着身子往外走。不过她还没走出几步，子虚一伸胳膊，手死死地钳着菁菁的手肘，菁菁瞬间喊出声：“痛痛痛……”随后意识到不好，她又赶忙用手捂住嘴。

　　子虚也许是听到了声响，他松手后微微睁开眼睛，但视线模糊怎么也看不清旁人，于是问：“何人？”

　　菁菁没敢再多待，趁机飞快地冲出屋子，跑到石桌旁才总算松了口气。喘息中她回头看到房门未关，于是又跑回去给关上，这才总算能歇息了。不过坐在石凳上，她的心脏却跳个不停，怎地也冷静不下来。她只好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心中默念：“淡定……矜持……冷静……”

　　“文昌，在不在？”楚枫闯进文昌的寝宫，旁边两三个想要劝说的仙娥皆被他瞪得噤了声。

　　“何事这么匆忙？”文昌似是刚沐浴完，身上还挂着水珠，披着的单薄长衫也被洇湿了一大片。

　　旁边的仙娥不小心窥到了这般景象，都掩着面四散而去。楚枫见了不禁调侃道：“帝君好兴致。”

　　“臭小子，说正事。”文昌笑骂道，随后施法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件外袍，简单地系好，便坐在席上饮起茶来。

　　“我方才将娘娘赠我的瑟送给了子虚。”楚枫边倒着茶边说。

　　文昌听罢，一下子夺过楚枫手中的茶杯，问：“你说什么？”

　　楚枫瞥了他一眼，将茶杯夺了回来，一口饮下，道：“我将娘娘赠我的瑟——”

　　“送给子虚了？”文昌脱口而出，直接打断了楚枫的话。

　　楚枫挑眉，点了点头。

　　文昌再次夺过楚枫的茶杯，将其拿在手中，道：“你快说，他可有问你这瑟从何而来？”

　　楚枫先是嘟囔了句：“喝口茶都不许。”随后道：“问了，我说是你送的。”

　　文昌问：“他收下了？”

　　楚枫拍了下桌子，凑近些道：“这就是我要找你说的。他死活不收，又是作揖又是下跪的，最后我一气之下没理他就走了。”

　　文昌松了口气，道：“这个子虚，我果然没看错。”

　　楚枫立刻接上：“不，你绝对看错了。他太顽固，我好说歹说，就是不听。”

　　文昌看着他怒气冲冲的样子，不禁讥笑道：“你果真是个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