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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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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城西,旧巷深处。
“静语轩”的木质招牌被江南连绵的梅雨浸润得颜色深浓,边缘处甚至滋生了一点绒绒的青苔,古朴得与巷外喧嚣的现代都市格格不入。推开挂着“营业中”木牌的玻璃门,门楣上悬挂的铜铃发出清脆悠长的一声“叮铃——”。
一股温暖湿润、沁人心脾的茶香混合着某种独特的清甜果香,瞬间将人温柔地包裹。
柜台后,一个穿着素色亚麻衬衫的青年闻声抬起头。他身形清瘦,侧脸线条干净柔和,正低头专注地用小银匙从一个素雅的青瓷罐里舀出一些深琥珀色、半透明的柚子果肉干,动作细致地将它们放进一只白瓷杯底。细碎的额发垂落,稍稍遮住了眉眼,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淡色的、抿着的唇。午后慵懒的光线穿过蒙着水汽的玻璃窗,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安静得像一幅被时光遗忘的古画。
“欢迎光临。”青年开口,声音温润平和,如同杯中渐次舒展的茶叶,“喝点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迎向进门的客人。然而,当他的视线触及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时,仿佛被无形的冰针狠狠刺中,整个人瞬间僵住!
萧燃!
那张在无数个午夜梦回带着血泪刻进他骨髓深处的脸,此刻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隔着氤氲的茶气和水汽朦胧的玻璃窗,隔着三个月的刻意躲避和仿佛隔了一世的生死血仇!
秦晏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成了冰碴,又在下一秒被点燃,轰然冲上头顶!握着白瓷杯的手指猛地一松——
“啪嚓!”
精致的茶杯坠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蜂蜜柚子茶溅开,星星点点泼洒在深色的木地板上,也溅上了秦晏的裤脚。馥郁的柚子甜香和茶叶的清苦气息猛地炸开,弥漫在小小的茶室中,带着一种近乎惨烈的味道。
这突兀的碎裂声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茶室原本宁静的假象。
萧燃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外大半的光线。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大衣,肩头还带着外面飘进来的细碎雨丝,整个人透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冷冽气息。三个月,整整九十多个日夜!他用尽了一切合法与非法的力量,像疯狗一样掘地三尺,承受着无数次希望燃起又破灭的煎熬,才终于循着那一丝若有若无、关于“蜂蜜柚子茶”的模糊线索,锁定了这条藏匿于城市褶皱里的旧巷。
当“静语轩”的招牌映入眼帘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而当此刻,亲眼看到柜台后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与奢望中的身影时,巨大的冲击力让萧燃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的阿晏!活生生的阿晏!不再是照片上冰冷的影像,不再是噩梦中坠落的残影!他就站在那里,虽然瘦了,脸色也苍白,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盛满星辰与爱意,后来只剩下死寂和恐惧的眼睛,此刻在最初的惊骇之后,迅速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霜。
“先生认错人了。”秦晏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失手摔碎茶杯的不是他。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地上的狼藉,只是迅速转过身,背对着萧燃,拿起柜台上的抹布,开始用力擦拭着本就光洁的台面。那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粗暴的用力,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这冰冷刻意的否认和疏离的背影,像一盆夹杂着冰块的冷水,狠狠浇在萧燃被重逢之火炙烤的心上。巨大的失落和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他。
“认错人?”萧燃的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砾摩擦,他向前迈了一步,靴子踩在湿润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单薄僵硬的背影,带着穿越地狱归来的偏执和痛楚,“这杯茶的味道……我死都忘不了。”
前世,在他还拥有的时候,在他还配得上的时候,秦晏总会在深夜他疲惫归家时,默默递上一杯温热的蜂蜜柚子茶。那清甜的暖流,曾是他灰暗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慰藉。后来,这味道随着秦晏的坠落,成了他心口一道无法愈合、永远渗着血的伤疤。
萧燃又向前逼近一步,距离柜台仅一步之遥。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秦晏整个笼罩。那股熟悉的、带着强大压迫感的冷冽气息再次袭来,如同无形的牢笼。
“阿晏……”他看着秦晏骤然绷紧、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脊背,看着他那双在柜台下用力攥紧、指节发白的手,声音里的痛楚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悔恨再也无法掩饰,低沉而破碎,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地狱太冷了……我一个人熬不住……回来赎罪了。”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重石。
一直背对着他、强作镇定的秦晏,身体猛地一震!那努力维持的冰冷外壳,似乎在这一声裹挟着血泪的“赎罪”面前,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擦拭台面的动作彻底僵住。
就在这时,柜台内侧通往后面小工作间的布帘被掀开。一个系着围裙、面容慈和的老妇人端着刚烤好的杏仁饼干走了出来,被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和地上的狼藉吓了一跳。
“小晏?这是怎么了?”她惊讶地看着满地碎片和茶渍,又疑惑地看向门口那位气势慑人、眼含痛楚盯着自家外孙的高大男人,“这位先生是……?”
这声询问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僵持。
秦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踉跄。他终于抬起眼,看向萧燃。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却像封冻了万载寒冰的深湖,冰冷、疏离,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最深处,不让一丝一毫泄露出来。
“不认识。”秦晏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淡漠,是对老妇人说的,目光却穿透萧燃,投向门外迷蒙的雨幕,“大概是找错地方了。外婆,麻烦您收拾一下,我有点累,先进去歇会儿。”
说完,他不再看萧燃一眼,仿佛门口那个曾主宰他生死悲欢的男人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他掀开布帘,低着头,几乎是逃也似的,迅速消失在工作间门帘晃动的阴影里。
只留下地上那滩渐渐冷却、散发着清甜与苦涩气息的蜂蜜柚子茶残迹,和空气里弥漫的、令人心碎的沉默。
萧燃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风雨中的石像。外婆疑惑又带着点警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看着那晃动的门帘,仿佛能看到秦晏靠在门后,捂着心口无声喘息、努力压下所有惊涛骇浪的模样。
门帘静止下来。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赎罪的路,比他想象的,更加漫长和艰难。地狱归来的,从来都不止他一人。他的阿晏,也带着一身被地狱之火灼伤的疤痕,在拼命躲着他这个……带来地狱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