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说》夏佛

3、乱兵屠村

　　距离涿县五百里有一个地名叫潞州，不久前两股军事力量在那里发生大战，刚刚建立的大梁在朱温号令下集结八万大军，意欲驱逐袭占潞州的晋王之兵。当时晋军只有梁军一半的兵力，二对一的局面，本是占据极大优势，可最后的结局却是梁军大败，八万军士几乎被晋军全歼，沿途尸横遍地，掉弃旌旗、铠甲、粮饷等不计其数。

　　陈丙仓虽没有亲去潞州，但有昔日学生自潞州逃难回来，从而得知那里的惨烈场景，他眼看着天色渐暗，不便教学，又觉得今天的课教授到这里极好，就提前散课了。

　　“今天就教到这里，回去各自找熟悉外面局势的人打听一下山外的近况，我们虽然生活在大山沟里，但对外面的世界也要了解，人活一世，不能因为生在大山沟里，就心安理得地永远缩在大山沟里，记住了吗？”

　　陈丙仓一语似乎起到了点作用，韩小舟和林川封思索起来，一些几岁的小孩也是愣神片刻。

　　等韩小舟回到村子，远远看到自家房屋上的烟窗正在冒烟，知道是母亲袁二娘在厨房做饭。

　　想到母亲，韩小舟的脸色变得柔和起来，他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这些年如果没有母亲袁二娘为这个家忙前忙后，他不敢想象他们的生活会糟糕成什么样子。

　　韩小舟由衷感谢母亲，脚步不由得加快往家里走去。

　　“娘，我回来了。”韩小舟推开篱笆院子门喊了一声。

　　不多时就听见厨房里传来脚步声，袁二娘端着一盆野菜出来，笑盈盈看着韩小舟说：“诶，舟儿回来了，今天先生都教了些什么？”

　　韩小舟与娘亲一起在院子里坐下，有点困惑道：“今天先生倒没教什么，只是给我们安排了个任务，让找熟悉外面局势的人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娘，我们村子里有这样的人吗？”

　　袁二娘虽然只是一个家庭主妇，但出嫁前是涿县富商袁家的姑娘，比一般女子有见识多了，她沉思了一下，已然明白陈丙仓这样要求的目的，便指向东边县城所在的方向说：“娘常年待在河谷村，对外面已经不了解了，村子里也没什么有见识的人，如果你能去县城，找你外公打听一下肯定能知道不少。”

　　韩小舟若有所思，看向东边，想起眼下都在县城谋生的哥哥姐姐，还有可怜的妹妹。

　　“对了娘，怎么不见爹？他不会又去赌钱了吧？”韩小舟想到至亲纷纷离家心里不舒服，急忙转移话题。

　　袁二娘一边摘着野菜，一边愁眉苦脸起来：“是啊，你爹越来越不像话，最近都赌到县城去了，不知道又去哪里借的钱。”

　　韩小舟心里气闷，想着等爹回来一定要好好说说他，娘一个人维持这个家真的很累很难。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韩小舟和袁二娘都听到了，能分辨出马蹄声很密集繁杂，怎么都有上百匹马奔来。

　　兵荒马乱的年代，袁二娘很自然想到不会有好事发生，拉着韩小舟往院子外走：“糟了，该不会有乱兵闯到我们这个村子里来吧？”

　　韩小舟也见过几次乱兵，知道他们有的很凶残野蛮，心里也紧张起来：“娘，那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要是有乱兵杀人，我们怎么打得过他们！”

　　这一点袁二娘倒是同意，拉着韩小舟往后面清水堂方向跑，那里有大山可以躲避，可奈何乱兵竟是已经包围了河谷村。

　　昏暗的天色下，韩小舟看到几十个统一穿红袖军服的牙兵骑着高头大马，出没在村子里，有一个极有权势的魁梧人影被保护在中间，□□骑着一匹浑身红毛的骏马，气势不凡，临危不乱，而包围村子的则是另外几十个统一戴着黑头巾的牙兵。他们与韩小舟见过的任何一个牙兵都不同，无论是衣着装扮还是神色气质，都显出不同凡响，显然这两支牙兵是精锐中的精锐。

　　而且，他们是敌对的！

　　不等韩小舟他们反应，两支牙兵已经冲杀起来，有村民出来观望，也被牙兵顺手斩杀，韩小舟看到牛二爷家五口人，有三人被红袖牙兵斩首，另两人被黑头巾牙兵穿胸刺死，然后两支牙兵才短兵相接，互相砍杀起来。

　　因为他们都不允许外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所以很有默契的在河谷村里见人就杀。

　　袁二娘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赶紧又拉着韩小舟向后山跑，没跑出几步，忽然看到有牙兵点燃了房屋，村子里几乎都是木质建筑，很快就燃起冲天大火。

　　“嘶——”

　　一声悠长的鸣叫，对面的大火之中突然冲出来一匹高头大马，马蹄踢在韩小舟胸口，将他踢飞出去，转眼撞击在路边石碾上，头破血流，意识渐渐沉迷消散。

　　迷迷糊糊之中，他看到大火里又冲出来几匹高头大马，骑在上面的牙兵都戴着黑头巾，对面也冲过来几个骑马的红袖牙兵，而他母亲被夹击在中间，前后都被堵死。

　　韩小舟心里替母亲紧张起来，随之彻底失去意识，一切归于黑暗死寂。

　　……

　　……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大概是第二天清晨了，韩小舟觉察到冷意，缓慢的睁眼，他依旧躺在路边石碾下，头上留下的血在脸部结痂，显得有些狰狞，好在他没伤到要害，竟只是流了许多血，而性命无忧。

　　韩小舟爬起来，眼前已经彻底换了一个画面，与他记忆中熟悉的河谷村截然不同。

　　只见四处都在冒着烟，几乎所有的木质建筑都被烧成一堆黑炭，而在村子里的道路间，横七竖八的躺着百来具尸体，男女老少都有，还都是他认识的人。

　　韩小舟明白村子里的人都被杀光了，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

　　“娘，娘，你在哪里？”

　　韩小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母亲也遇害，四处呼喊寻找，他记得自己昏迷前母亲离自己并不远，可石碾附近没有看到她，就越发期待她能像自己一样好运，存活下来。

　　他依旧没有找到母亲，却在一栋烧成黑炭的房屋前站定，这堆黑炭前有两只石狮子，是他爷爷奶奶家的标志摆设，村子里就他爷爷奶奶家有。眼下他看到两只石狮子边趴着两具黑乎乎的尸体，应该是昨夜从大火里冲出来，没跑远就已经不行了。

　　韩小舟的手在发抖，这两具黑乎乎的尸体除了他爷爷奶奶还能是谁。

　　“爷爷，奶奶，你们也遇害了吗？”韩小舟蹲下来抱头痛哭。

　　哭了一会儿，他忽然站起来，又四处呼喊寻找母亲的踪影，现在爷爷奶奶还有其他村民都遇害了，他只能奢望老天把母亲给他留下。

　　刚跑出去没几步，在村子里的一条水沟边，他看到一个浑身血迹，披头散发的妇人倒在那里，身上没有伤口，但满是被马蹄践踏的痕迹。

　　妇人的面容已经不易辨认，但韩小舟认得那身衣服，是他母亲袁二娘常穿的粗布碎花衣。

　　“娘！！！”

　　韩小舟不顾一切地纵身跳下水沟，将袁二娘抱起来，已经感觉不到她的体温。

　　可是，当韩小舟以为娘亲也已经遇害时，他怀里的袁二娘似乎因为儿子的到来，强行还阳，缓出一口气来。

　　“舟……舟……舟儿……”袁二娘伤得很重，五脏六腑还有筋骨都被两支牙兵的烈马反复践踏过，已经是药石无医，神仙下凡都救不了。

　　“娘，舟儿在这里，舟儿听着呢，您别乱动，我马上去找大夫救您！”

　　韩小舟刚要起身，袁二娘提着最后一口气，紧紧抓住韩小舟的手腕，说：“不……不用了，娘已经没救了，舟……舟儿，娘就要去了，只能给你交代几句遗言，你听好了，我这辈子没能给你们兄弟姐妹创造富贵的生活，很是对不住你们，不过人要有骨气，无论生活环境有多么剧烈的改变，都不能放弃生活，我走以后，你爹恐怕无法照顾好你们，你们不要怪他，自己要争气，你记住了，千万不要忘记娘一再对你耳提面命的那句话……”

　　韩小舟愣住，但心里记下了袁二娘所说的每一个字，突然，袁二娘感受到剧烈的疼痛，知道自己挺不住了，又见韩小舟在那里发呆，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掐着他的手腕低吼道：“舟……舟儿，你记住了没！？”

　　韩小舟心神震荡，娘一再对他耳提面命的话，他如何不记得，从小到大，他就是在娘的那番话教导下成长起来的。

　　他鼻子酸涩，眼睛里滚下热流，用力点头：“嗯！嗯！舟儿记得，舟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娘亲教导我的那番话，这辈子如果我作出有违娘亲教导的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袁二娘弥留之际得到儿子如此肯定的答复，心中总算是放心下来，最后弱弱说道：“舟儿，你自出生就吃过许多苦，性子又有些偏激极端，你们兄妹四人，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娘死之后，你可千万不能忘记娘今天对你说……说的话啊……”

　　话音至此，袁二娘终于松开韩小舟的手腕，强行缓过来的那口气息彻底消弭。

　　韩小舟痛到心扉，跪倒在娘亲跟前，将头埋在水沟边的泥土里，嚎啕大哭起来。

　　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韩小舟如今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