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尘去》念月晚

1、第一章。

　　江门街的街尾，一家看起来生意红红火火有些年头的粤菜餐厅，此时正值晚间用餐的高峰期，店内人头躜动，门口散落着排队候餐的顾客。
　　一个穿着餐厅统一服务围裙的姑娘手持着托盘跑了出来，托盘内置着几杯茶水，正满脸笑容的递给顾客。
　　“让您久等了，很快就到您了。”
　　“欢言。”店内传来呼唤。
　　姑娘闻声，加快将茶水派送出去，又立刻跑回店里。
　　“玲姐，什么事。”
　　“12号桌快去收拾一下，还有，今晚加班。”被唤作玲姐的女人，约莫四十出头，是这家店的老板。
　　“好的。”江欢言没有任何的迟疑。
　　华灯闪耀，群星开始坠落，钟表盘里的时针指向十，江欢言把最后一把椅子摆回应有的位置，店里的卫生一直是她负责。她深松一口气，去员工更衣室换上属于自己的白色连衣裙，背上双肩包，关上店内所有的灯，锁好门，走出了江门街。
　　出了江门街再向东直行1.4公里，便是地铁站。
　　今天运气不错，江欢言想道，至少可以赶上11点方才停运的地铁。一个浅浅的微笑浮现在她的脸上。
　　那个30平米的小小单身公寓，是江欢言在这所城市最温暖的所在。房间里简单的生活家具，桌子上摆放着几个月前添置的电磁炉，桌子旁是上个月刚淘的二手冰箱，床铺整洁无瑕，视线越过床便是可以眺望无尽天空的窗户。江欢言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镇可乐，易拉罐开启的声音与可乐气泡散发的味道，和这个5月的夜晚搭配的格外美妙。她走到窗边，晚风轻拂，甜爽的可乐振奋人心。
　　“生日快乐，江欢言。”她抬了抬手，仿佛是和天上的月亮对饮。
　　“你有什么愿望吗江欢言。”
　　“有啊。”
　　“那你快许愿，三个，我都会帮你实现。”
　　“第一，我想要上个月在希乐商场看中的那条裙子，我很喜欢。”
　　“第二，我希望今年剩下的日子，我可以赚多一点的钱。”
　　“第三，希望我的家人，健康平安。”
　　江欢言忍不住笑出了声：“要是被人听见，一定是觉得我精神分裂。”
　　“去洗澡啦江欢言，你想要的都会有的。”

　　到了江欢言休息那天，恰巧是阳光明媚，毕竟近日来，阴雨绵绵让人好生不痛快。
　　江欢言直奔希乐商场，好友秦枝比她早到了一会，此刻正在入口旁的奶茶店等着。
　　“抱歉，让你久等了。”
　　“几分钟而已，喏，点了你爱喝的焦糖。”
　　“唔，谢谢。”
　　“去买上次那条裙子？”
　　“是，送自己的25岁生日礼物。”
　　“上次都说了我送你，偏不肯，今天还是我送你好了。”
　　“不行，必须得我自己来。”江欢言推了推她：“不许和我争啊。”
　　“江欢言，你生日不让我陪你过，现在生日礼物也不让我送？是想造反吗？”秦枝白了她一眼：“我送你一个包吧，整天背着一个双肩包，太不成样子了。”
　　“枝枝......”
　　“闭嘴。最多说一句我就揍你。”
　　柜姐的心思无一例外总是扑向秦枝，比起全身上下简单朴素的江欢言，脚踩Jimmy Choo，衣着Gucci新款连衣裙，背着Chole限量款包包的秦枝，实在耀眼夺目。
　　“我很喜欢。”江欢言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件我要了。”
　　四位数的价格，虽说有些心疼，但江欢言还是欢喜的。但直到看见秦枝为自己挑中包的价格，江欢言才知道自己为四位数的裙子心疼有多么的不值一提。
　　“喂，枝枝，太贵了，不要。”
　　“江欢言，别管价格，你就告诉我，你喜不喜欢。”
　　“我......”
　　“包起来。”秦枝不由分说的刷卡买单。
　　“枝枝......”
　　“闭嘴。”
　　“我用不上这样的包的，我的工作.......”
　　“今晚陆渐的公司有一个酒会，你和我一起去。”
　　江欢言有些诧异。
　　“放心，没有你不想见到的人。都是一些和陆渐有生意往来的朋友，有的和你年纪相仿。”秦枝眨了眨眼睛：“适婚呢。”
　　“那样的场合，我总是不适应。”
　　“有我在，保证让你成为全场最靓的妞。”

　　陆渐一手创立的乘风集团，是这个临海的江州市最大的综合性进出口外贸公司，无数来江州创梦的人都想跟随它的脚步分一杯致富的羮。因而，乘风每季度的酒会，便成为了一个靠近乘风高层的绝佳机会，这也为谋求合作的人看到了一纸合约的希望。
　　酒会举行在江州沿海路上一家私人酒庄，来人凭请帖入厅。此刻酒庄的门口，接二连三的豪车停靠，以及从车上摇曳而下的美人。
　　“人真不少。”秦枝下了车，回身小心地搀扶下穿着长裙的江欢言。
　　紧挨着下车的一对年轻的男女注意到了她们，此刻正笑着向她们走来。
　　“陆太太，好久不见。”
　　秦枝回过头：“林先生，林太太，好久不见。”
　　“这位是？”林太太笑着望向江欢言。
　　“介绍一下，我的好朋友，江欢言。”秦枝看向江欢言：“欢言，这两位是林氏企业的总裁和他的夫人。”
　　“你们好。”虽然十分紧张，却还是规规矩矩的问好。
　　“我们都是同龄人，不用拘谨。”林太太笑道。
　　秦枝挽着江欢言，四人向酒庄的正厅走去，沿路“陆太太”的问候，纷纷杳至。
　　酒店正厅负责总招待的是陆家的管家陈远，见到秦枝，他的神情多了一份尊重和温和。
　　“渐哥呢？”
　　“先生在会客室接待客人。”
　　“那我等他忙完再去找他。”
　　“太太。”陈远叫住了秦枝。
　　“会客室里是谁？”秦枝的反应很快。
　　陈远眼神飘向江欢言：“太太，您最好还是独自去一趟。”
　　秦枝的脸色沉了沉，来者已让她猜到了几分。她有些担忧的看了眼江欢言。
　　“枝枝，我在这里等你就好，你忙你的。”
　　秦枝心烦意乱，她轻抱了一下江欢言：“今晚我为你特地卷头发做造型，穿了prada的高定，记住，全场最美是你。玩的开心，我忙完就来找你。”
　　说罢，她跟随陈远匆匆走向二楼的会客室。
　　“听说，这位陆太太，是小三上位呢。”
　　“陆渐的年纪，够做她父亲了，她倒也豁得出去。”
　　“我还听说，陆渐的儿子曾和她......”
　　“你们在胡说什么！”江欢言再也忍不住，转身冲向身后在闲聊的两个女人怒喝道：“胡说八道！”
　　周围的人对她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始料未及，此刻一片哗然，都有些诧异的望着她。
　　“小姐，不用这么激动吧。”闲聊的女人悠悠地说道。
　　“你这样造谣污蔑陆太太，就不怕被赶出去吗。”
　　女人轻蔑的一笑，眼神里满是嘲讽便不再理会她，自顾自的走开了。
　　“你.....”江欢言站在原地，双手紧握，脸涨的通红。听到秦枝被这样的议论，她觉得像是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无处发泄。
　　“你还好吗？”一个清脆有力的男声。
　　江欢言回过神，一张干净却略显稚嫩的脸映入她的眼帘。男人穿着整洁而笔挺的白衬衫，搭配着浅灰色的西装裤，脚上的皮鞋铮亮晃眼。
　　“没...没事。”
　　“喝杯甜酒吧。”
　　江欢言接过酒杯，心情还未平复便将杯内的酒一饮而尽，味道竟一分也没有尝出来，只剩下嘴中回味的甜涩。
　　男人被她这幅样子逗笑了。
　　“我叫顾所行，你呢？”
　　“江欢言。”
　　“好名字。”
　　“谢谢。”
　　“你好像很紧张？”
　　“没...没有。”江欢言放下酒杯，眼神中有着无处安放的慌乱。
　　“应该是我紧张才对嘛。”
　　“嗯。”江欢言没心思细想他的话。
　　“你和秦太太看起来关系不错。”
　　“是。”听到有关秦枝的问题，她冷静了一些。
　　“想和我去花园走走吗？正是蔷薇的花期。”
　　此刻厅内悠长的乐曲、明亮的灯光、摇摆的人群都显得冗长又乏味，江欢言立刻答应了顾所行的提议，与他向后花园走去。
　　酒庄一早做好会有宾客闲逛花园的准备，故而此刻灯光缠绕花枝，星星点点，闪闪烁烁，蔷薇的粉嫩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沁人的花香，此刻，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的美丽城堡。
　　“好漂亮啊。”江欢言轻闭双眼。
　　顾所行与她并排走着，时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遇到台阶便主动帮她拎起裙摆。江欢言晃了神，觉得像是做梦。他走在她的身边，两人摇摆的双手偶尔会触碰，像是触电一般，她的心在颤抖却又不愿打破这暧昧的气氛。
　　“你喜欢蔷薇吗？”顾所行问道。
　　“不讨厌，我更喜欢栀子。”江欢言莞尔一笑。
　　“栀子花？很少听人提起。”
　　“洁白好看，香味清甜。我想着以后若是结婚生了个女儿，乳名便唤她栀子。”
　　“那...现在有男朋友？”
　　“还..没有。”
　　“不过，应该有很多人追求你吧。”顾所行有些腼腆：“你这么好看。”
　　“没有。”江欢言急忙否认。
　　“你这条裙子和包包，真的很衬你。”
　　“谢谢。”
　　“像你这样家世的女孩，择偶的标准也很高吧？”
　　江欢言愣了稍许，她在思索他的话，待她反应过来，只觉得窘迫的不得了：“我想你误会了，我其实......”
　　“不知道能否与江小姐做个朋友。”顾所行并未细听她的话，兀自打断了她。
　　江欢言望着月色下的顾所行，四周一片静谧，花儿在悄声开放，鸟雀的叽喳格外动听。她觉得此刻他的白衬衫耀眼了起来，原本并不出挑的五官，竟也变得异常的好看。她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她的生活里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个这样的人。
　　于是她咽下原本要说的话，她的心跳的很快，她和顾所行交换了Wechat的账号。
　　顾所行折下一朵红色的蔷薇，小心地拔去枝干上的刺，他把它轻轻地别在江欢言的耳后。
　　“认识你很高兴。”顾所行温柔地笑道。
　　“我...我也是。”
　　待二人回到酒庄正厅时，客人已散去了大半，酒会已接近尾声，秦枝还未出来，正想着，江欢言便接到她的电话。
　　“枝枝，你没事吧。”
　　“没事。”只不过隔了短短时间，秦枝的声音便如此憔悴：“抱歉，今晚没能陪你，我让陈远送你回家好吗？我可能暂时走不开。”
　　“不用麻烦陈远了，我可以自己打车的。”
　　秦枝沉默了一会，同意了江欢言的提议：“那你路上小心。”
　　“枝枝，我很担心你。”
　　“乖，等我联系你。”
　　明明秦枝近在咫尺，可她却不能帮助她任何，只能束手无策让她一个人去面对不快乐。江欢言懊恼的不行。
　　“江小姐。”是顾所行：“我能送您回家吗？”
　　拒绝的念头几乎是本能反应似的跳出来：“谢谢，我要在这儿等秦太太，她会送我回家的。”
　　“那好吧。”顾所行有些遗憾：“那我先走了，我们再联络。”他扬了扬手机，脸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意。
　　“再见。”直到顾所行的背影完全消失，江欢言才松了口气。正厅内宾客寥寥，她在角落独自做了约莫半个钟，方才起身向外走去。
　　微凉的晚风让她清醒了些，沿着酒庄的石子路一直走到大路。大路两排的路灯清清冷冷，偶尔一辆轿车呼啸而过，带来短暂的喧嚣。江欢言看着地面上不断变换着的自己的影子，想着今晚遭遇的一切，觉得落寞异常。一辆黑色的保时捷缓缓地在她身边停下，她竟丝毫未发觉。
　　“江小姐。”
　　江欢言吓了一跳，回过头，车的主人早已放下车窗，一张略显陌生的脸，此刻正饶有趣味地望着她。
　　“怎么，江小姐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没有，林先生。”江欢言有些尴尬。
　　“怎么一个人在路上？”
　　“我在等出租车。”
　　“上车，我送你。”
　　“不用了，不麻烦您了。”
　　林伽识笑着下了车，走近江欢言：“你是怕麻烦我，还是怕我吃了你？”
　　“你......”
　　“这条路上很少有出租车往来。放心，我和秦太太是朋友，她的贵客也自然是我的贵客。”
　　江欢言有些犹豫。
　　林伽识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上车吧。”
　　她最终还是坐了上去，即便有些莫名的担忧。但此刻她心烦意乱，顾不了那么多。直到车辆启动，她才发觉车内竟只有他们两人。
　　“林先生，您太太呢？”
　　“我叫林伽识。”
　　“嗯。”既然他不想回答，江欢言也不想再问。
　　“你住在哪？”
　　“青萝街的合富大厦。”
　　林伽识微微点了点头。江欢言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不禁心中自嘲，若是允许顾所行送自己，单是合富大厦这四个字，便足以摧毁她在他心中那被误解的美丽的梦。
　　江欢言，你真是虚伪。她在心里默默的骂自己道。
　　“江小姐，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
　　“在想酒会上与你搭话的男人？”
　　被冷不丁的说中了心思，江欢言慌乱不堪：“你胡说什么。”
　　“乘风的酒会，混迹着各样心思的人，江小姐可别看走了眼。”
　　“你什么意思？”
　　“你来之前，秦太太没有教你如何识别哪些是乘风真正的伙伴，哪些是想要投机取巧的谋利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江欢言别过脸，不再看他。
　　林伽识不再说话，车内放起肖邦的第四钢琴曲，琴声柔软绵长，渐渐抚平江欢言躁动的心。
　　“林先生，多谢你送我回家。”车到合富大厦前，江欢言下了车再次道谢。
　　林伽识并未对合富大厦有丝毫的好奇，他的脸上淡淡的笑意：“江小姐客气了，晚安。”
　　林伽识离开后，江欢言站在原地，她回过身，打量着她面前的这栋房子。用红砖堆砌只有四层高，斑驳肮脏的墙壁，缠绕着不知名的植物生锈的水管暴露着，仍是上个世纪使用的推开式窗扇，顶楼上竖着个破旧不堪早已被风吹烂的褪了色的塑料布广告牌，依稀可见的字样——合富大厦，这是江州有名的城中村。
　　江欢言无声地走向家。深夜的雾色又深重了些。她进了房间，轻轻地关上门。她没有开灯，平静地脱下这身昂贵的衣裙，放下手中价格不菲的背包，脱下不属于她的那双鞋，摘下冰冷而又耀眼的首饰，钻石被月光照耀出难以言喻的光芒。江欢言凝视着它，过了许久，她喃喃道：“梦该醒了。”
　　她环顾着这小小的出租屋，电磁炉还在原有的位置，冰箱依旧间歇地发着嗡嗡的噪音，简易的调味料难堪地摆放在那儿。她笑了笑：“这才是你该有的生活啊。”
　　她拿出手机，毫不犹豫的删掉了顾所行的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