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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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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简山在蜀地中部,其下有一赖简池,简州之“简”便由此而来。这名字最初来自隋朝,唐玄宗时曾被改为阳安,后又改回简州,许是哪位大人更喜好前名的缘故。
若你再要深究“赖简山”之“赖简”从何而来,要知道三国时有一将军简雍,在此地开山造路,辖管一方百姓,简雍死后便被葬在了山中。“赖简”可非是“赖上了简雍”之意,实为“仰赖简雍大人恩泽”的寄托。
这“赖”字虽不算上上之雅,倒也表了百姓明恩知义,缅怀之心。
“那简雍他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啊?”羡无仰着小脑袋问道。
说书的先生笑了笑,抚尺一下,便接着讲他的书。这个丫头比起外面坐的一大帮子听书人来,脑子都要灵光,但若要一味回答她的提问,这书就讲不了了,也就收不了客人的茶钱。
这里是勾栏之所,消遣娱乐的地方,谁愿花钱来听说书先生讲县志呢?
看着先生的嘴一开一合,那山羊胡也随之摇摆。她一直不喜欢这搓胡子,它们妨碍了她对无所不知的先生的崇拜。先生并不很年长,二十七八的样子,但要做说书这行当,非得蓄起胡子不可。若没胡子,就表明你“修为尚浅,功夫不深”,自然没几人爱来观瞧。
依着母亲的观点,这胡子算是说书先生的官位。若光洁溜溜,只有绒毛,那人必然没有品级,只算是个马倌,能说的也大都是三国、隋唐的老段子。
若一旦蓄起了胡子,便似有几分仙风道骨。市井杂谈也能说,神仙志怪也能说,两军对阵擂鼓交兵,能把听书人的汗说下来,这就算有了修为,得了说书这行当的“品级”。
若是这样,那书里的张飞、李逵,不就该算是“说书皇帝”了?羡无只这样想,却从未跟母亲争辩过如此这般。母亲不知道张飞是谁,也不知道李逵是谁。
羡无心想,真要跟她讲这两位,母亲只会追着自己问,你是哪里认得这样两个大胡子来呀?
尽管不喜欢张飞李逵的大胡子,也不喜欢说书先生的小胡子,但年仅八岁的羡无很喜欢这位先生。她能听到很多故事,也能学到很多道理。
先生还教过羡无写字,最开始是她的姓名。
“你看,这个就是你的姓。木子李,上为木,下为子。就是说呀,你是树上掉下来的果子。”
羡无看得仔细,先生执笔的手分明在晃悠,但写出的字都是横平竖直,堂堂正正,她却怎么也写不好,许是笔杆太沉,刚一提起就抖个不停。
“那羡无呢?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分开好说,羡与慕可以同讲,羡者,爱物也,慕者,爱人也。无呢,就是没有。可连在一起嘛……”先生语塞了,这不怪他,羡无这名字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何况是他一个外人。“你还是问你母亲去吧。”
这是在推搪,母亲是不识字的,羡无连自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
可等她长大一点,便稍稍明白了些。
三四月份,简州来了很多外地客商,一些是离开蜀地,一些是前往成都,在此落脚的。这从他们的货物就能看出来:离开蜀地的人,带的多是蜀锦蜀绣还有云南来的茶叶;去成都的呢,货品就可谓五花八门不胜枚举了。
大了一岁的羡无成了勾栏酒肆的帮工,她的母亲在桌上陪客人喝酒,她就在一旁倒酒,还不时戒备着客人对母亲越轨的举动。
因为这份担心,整个酒场的酒客们就属她这一桌喝得最好。本地常客大都熟知这位小堂倌,哪怕酒没了,一时没有照顾到,看着羡无秀气的脸蛋,那双眼睛好像把勾栏里的灯火全装在其中——便生不起气来。
在这一晚之前,酒场对羡无来说还是个百无禁忌的乐园,除了酒臭味有些烦人外可算是自由自在了。她永远打着赤脚,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大人们也从不数落她。堂倌们来回穿梭,若听见布鞋摩擦,便是寻常人,若是“咚咚”声越发响亮,便知是小羡无来了。
可总在母亲这一桌徘徊,也会遇到觉得她有所妨碍的酒客。这次的外地客商就很不客气,对桌旁的“监视官”颇不耐烦,又不好对孩子动怒。知道她的名字后,就说:
“小姑娘,你知道你为什么叫羡无吗?”
羡无摇了摇头,她很想知道,却又心生疑窦:这个人比说书先生还有学问?
“告诉你,啊。羡无,就是羡慕别人没有,你看看这里陪酒的,除了——你娘,还有谁有孩子?”
酒客指了指羡无的母亲,后者坐在桌对面,有些难堪,连她陪的那位客人也似乎不太高兴。
“就是说啊,没有你这孩子就好了,那才值得羡慕呢!哈哈哈哈!”
酒客笑得越发粗鲁,羡无则捂着眼睛跑了,这次“咚咚”声比以往都要急促,听上去几乎要摔倒。
羡无家是有自己的住所的,尽管它称得上破旧;比起大多数卖苦力的低层人民,母亲的事业已经算有不错的收入了。但羡无没有回家,她去找了说书先生。
这时候也只有先生愿听我说话了。羡无想,但她来得不巧,宅内黑灯瞎火,先生不在。
只要说完了书,先生总是回家来的,他还能上哪儿去呢?羡无怕自己找错了地方,借着月光她能看清门前的小路,这是先生自己拿碎石铺就的,路两边,包括碎石缝里都长满了花草,再看看门上那两个字:樵宅。
先生姓何,叫何樵也,但不知是本名还是说书的艺名。放在一般人家,这样破落的住宅是配不上这么好的字的,这两个字比那些富贵人家,比商贾字号,甚至比衙门高悬的牌匾更加气派。
就是这里没错,可先生呢?
四周黑漆漆的,又不时吹来冷风。羡无虽然久在勾栏这般风月场所,却也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骤然从闹处来到静处,情绪也退去了些,就觉得害怕了。
羡无想敲门,却听“吱呀——”一声,门并未上闩,就这样敞开了来。屋内没人,但一股强烈的气味吸引住了羡无,这气味是说书先生身上带着的,可比那要浓得多,和先生教她写字时的气味很像。
对了,这是纸和墨的香味。虽然看不见,羡无却觉得这味道十分亲切,置身其中也不怎么害怕了。摸进屋,小腿撞到了椅子,她就坐上椅子想等先生回来。
窗户不严,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掀开了桌上的书本,发出一阵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让羡无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那些纸墨香味并未使她睡得安宁:在梦里,往常无伤大雅的事好像都变得丑恶起来。母亲不识一个字,却识千般人。她每天都在酒桌上陪着不同的男人喝酒,虽然这比卖苦力好,但在勾栏里是最下等的工作。
如果母亲有一门手艺,便可登台弹唱,那是作陪酒不能比的,弹琵琶的鸢儿姐就很受人尊敬,收入也要高些。如果再多几门技艺,便可成为牡丹花魁。在这勾栏里顶有本事的人,除了说书先生便是花魁姐姐了。
可母亲偏偏是最平庸的陪酒,而当我长大了,自然也是陪酒。
这是顽劣孩童挖苦过她的话,她起初觉得没什么,可后来却总忘不掉,反而越来越深刻了。
羡无第一次觉到她母亲的不好。
夜尽天明,没听到鸡叫,却听到脚步声。羡无恍恍惚惚的醒转过来,开门带来的风让她打了个寒战。
“羡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是说书先生,“我们找了你一夜。”
近些日子外来客商多了,也混进了些歹人,简州的治安并不算好。
羡无想站起来,腿肚子却发软,好像被人往她的脚底填了好些冰块。夜里受了凉,也受了委屈,不知是哪一样使她虚弱不堪,又或许两样都有贡献。
“哎哟!你的头烫的跟滚水一样!”何先生这可吓坏了,忙不迭从床铺上抱了被子,将羡无紧紧裹住。
“没事啊,我这就带你去大夫那儿。”说罢就把她抗上肩,可隔着被子固定不够牢靠,羡无差点从被子里滑出去。没办法,只能改成用抱的。先生就这样怀抱着羡无一路奔驰,像刚从哪个宝库里溜出来的强盗。
本来虽说受了风寒,在醒来后也稍稍能想起一些事情了,一想到昨晚的遭遇和梦境就更加难过。可经过先生这么一跑一颠,她脑袋更加昏沉了。
模模糊糊的,羡无好像看到昨天那个招惹她的客商,正一瘸一拐,鼻青脸肿地往城外走。后来才知道,这是酒场里的常客和堂倌们替她出的气。
据说起先有位旁桌的客人站起来扯那人的头发,起初别人还劝阻呢,可这位客人说了句“他把小羡无给惹哭了”之后,劝阻的人反倒帮起忙来,先是把肇事者架出去,又挑没人的地方打了一顿。
可这详情羡无就不知道了,别人没有告诉她。在多年后回想这个夜晚,羡无便作了首诗,诗中亦没有提到自己逃出酒场的经过。那是她的第一首诗。
宿先生庐
宋李羡无
岁至花香何时有,
人来樵堂也羡无。
怎得夜风呈云卷,
偏因梦女爱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