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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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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31日,陈江市少管所门口。
十六岁的赵乐乐坐在车上,看着一个瘦高身影走出来的那一瞬,热泪盈眶。那是她的挚友古雅。
古雅穿着不合身的白T恤和牛仔裤走出门口,并不急于离开,而是抬头看天,湛蓝的天空和早晨九点的太阳,微微有些刺目。她收回目光,朝赵乐乐的车子走来。
赵乐乐下车,毫不避嫌地将比自己高小半个头的古雅紧紧抱住。
“小雅,我们回家。”
古雅松开赵乐乐,微笑着说,“乐乐,认识你,是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
赵乐乐开心地笑着,重复一句:“走,回我家。”
古雅坐上车,系上安全带后,不容质疑地回答:“不,送我回双林。明天开学。”
赵乐乐迟疑了一下,“初三?”
古雅:“高一,双林一中。”
双林一中是陈江市重点高中,陈江市仅次于陈江市一中的名校。赵乐乐开心地笑了,竖起大拇指:“厉害。”她转身对司机说:“王叔,去双林小雅家。”
“好。”
看着车窗外快速倒退的枫树,古雅问:“你知道他们的近况吗?”
赵乐乐顿了一下,心中一阵难过,“他们离婚的事,你知道了吧。你母亲去年出国了,没有联系过我妈,我也不知道她在哪。你爸,再婚了。”
“呵,干得漂亮。婊子配狗也不能天长地久啊。上位的不是刘绿英吧?”古雅冷哼一声。刘绿英的子宫没用了,以古岳凉薄、现实的性子,必定会选一个好生养的再婚。
“不是,听说是他助理。小雅,一切都结束了。你一定会好好的。”赵乐乐伸出手,将古雅纤细而冰凉的手,紧紧握住。
一股暖意传来,古雅苍白的脸上透出淡淡的粉红,她重重地点头,“嗯,我一定会好好的。”
回到久违的家,古雅打开门,看见阳光射进房间,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层,还有肉眼可见的灰尘在空间飞翔。空气中弥漫着久无人烟的寂寞。她鼻子蓦然一酸,抬头望了会天花板上的蜘蛛网。
赵乐乐一看房间破旧的样子,“小雅,这个样子怎么住人,去我家。明天让王叔送你来报到。”
“不用,乐乐,今天谢谢你,就不留你和王叔吃饭了,下次等我收拾好了,再请你们。”古雅转身,谢绝赵乐乐的好意,并婉言送客。
赵乐乐知道古雅的性格,带着王叔离开了,留给古雅一部苹果6S手机,里面存了她的电话,方便她们联系。
古雅收下手机,送赵乐乐到楼下。临走,两人再次拥抱,古雅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别担心,我可是被如来佛祖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都安然无恙的行者孙,不是这么容易被压垮的。”
这句话逗得赵乐乐“噗呲”笑出声来,冲散了她离别的伤感和担忧。
车上,王叔与赵乐乐聊天时,略带不满地提及古雅:“乐乐啊,以后少与这个古雅来往,她心地不善良,性子也古怪,只怕是在少管所被管坏了。天底下,哪有女儿这样说自己父母的。”
“王叔,你做好自己的事,管住自己的嘴。我和古雅的事,无需你操心。”赵乐乐一向和煦,极少会说重话,但她这次不想忍,谁也没资格看不起古雅。
王叔立刻自己知道说错话了,摸到小姐的逆鳞,“对不起,是我多嘴。我也只是担心小姐被不三不四的人带歪了。”
这道歉的话,听着如此刺耳,赵乐乐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她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大度地表示,没关系。
王叔心中不安,小乐乐是真的生气了?他说的没错啊,小小年纪就进少管所,长大十有八九是要吃牢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乐乐跟黑墨水在一起,很危险啊。
他动了动嘴巴,最终没再开口,表了忠心就行了,再顶嘴,就是不识时务了。他是司机,非常懂人际关系的界限。
赵乐乐感到愤怒,又无力。连王叔都带着这样的偏见,不要说其他人。
古雅是她见过最重情义、最坚强的人——没有之一,能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她很骄傲。
那件发生后很多个晚上,她躺在床上,将自己代入古雅的境况,设想自己会怎么做,该怎么做。
她完全无法进行下去,在得知母亲将一切责任推卸给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崩溃。
古雅是怎么做的?
得知母亲向警方陈述是自己与刘绿英争吵时,女儿古雅在争执中不慎推了下刘绿英,刘绿英站立不稳,滚下楼梯,导致流产并失去生育能力时,她什么也没说,扛下来了。
得知父亲要为小三和未出世的奸生子讨公道,与小三一起,坚决不谅解她,一定要她坐牢时,她一脸漠然,冷冷地看着父亲和小三。她不相信刘绿英不清楚推她的人是谁,更不相信刘绿英会不告诉父亲。
她甚至能猜到,古岳会怎么说。“既然她愿意帮林凤仪顶罪,就别怪我不认这个女儿。”反正她对古岳来说,是多余的。古岳下海和找小三,有很大部分原因就是想再生一个儿子。
得知自己被判管教两年时,正在读初三的她,抬头望着法庭上的灯,只给旁听席上的林凤仪和古岳,留下一个侧脸。
得知父母离异、母亲出国、父亲再婚时,她也只有一声“婊子配狗都不能天长地久”的冷笑。
从此,她在这个世界上,再无血脉相连的人了。
但就是这样,古雅仍能坚持学习,在少管所参加中考,见到童年好友还能热情拥抱。赵乐乐觉得这个社会给古雅的考验,是噩梦模式,但古雅并没有被打败。
古雅此时并无赵乐乐的伤春悲秋,她正在举着扫把,四处捣毁蜘蛛巢穴。
她家的房子,是双林县较早的公务员集资建房,零零年建成交房。房子是老式六层楼房,她家在三楼,三房两厅的格局。从她家的楼层可以看出,当年选房时,她父亲在单位的地位不低。那时电梯在县城还高不可攀,选房讲究“金三银四”,三楼住的都是各部门的核心成员。
屋内的家具是当时极新潮的欧式,灯是仿水晶吊灯,是古岳公司赚钱之后,新换的。据说是进口的,就是眼下的小县城里,也不见得有多少套。
看着这些被灰尘染成灰色的家具,灰不溜鳅的吊灯,古雅庆幸当时选了这么复杂的样式,可以让自己忙碌到下午。主卧室她没动,直接把门锁上,钥匙扔进垃圾桶。
看着窗明灯净的房间,古雅感到空虚,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好,找出以前的衣服,先洗个澡。
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乱糟糟的短发贴着头皮,不时有水滴顺流而下。苍白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睛与略凹下去的脸腮,显得格外大。
古雅对着镜子,一遍遍对自己说,从此以后,你身上的五指山碎了,天高任你飞,海阔凭你跃。说着说着,她眼眶渐渐红了。
她抬头将泪意逼回去,擦干头发,带上银行卡出门。
现在的双林县城对她来说,有些陌生,人没多,但多了许多高楼大厦。似乎上一次走在县城时,距今已非常久远。实际上,她六年级毕业后离开这里去S市上初中,离现在也才不过五年时间。
她去了记忆中的工商银行,还在老地方,让她有了一点熟悉的感觉。她将卡递给柜台的工作人员,“阿姨,你好,麻烦帮我打一份流水。”
拿到银行流水,她看了一眼,自嘲地笑了一下,这银行卡的往来记录说是流水名不符实,一共就一笔交易,2015年存入一笔十万,再无其他。这结果挺好,她竟然有一丝轻松的感觉。
十万元,在她记忆中的双林县,算得上一笔巨款,绝大部分家庭一年的纯收入都不超过十万元。当然,她的父亲和母亲大人,都不在绝大部分人之列。他们算是比较成功的商业人士,但究竟有多成功,她不知道。
这十万元,无意外的话是她母亲林凤仪出国前存的。卡是少管所的张管教给她的,她读懂了张管教眼神中的怜悯。林凤仪自觉没脸来见自己,看到自己,就会想到她有多狠毒、无情。这些,她懂。
古雅嘴角抽搐了一下,像笑又似哭。呵,这十万是林凤仪给自己的抚养费,还是自己两年少管所的顶罪钱?当然,父亲古岳也没得说,一直说自己就是个赔钱货,所以父亲干脆连抚养费都省了。
她不知道那两个人的离婚协议是怎么写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约定生活费。照眼前这张流水来看,自己以后大约就得靠这十万元活下去了。那两个人,指望不上。她也不想要,这十万应该能坚持到大学,找份兼职,应该可以过得不错。
她拿着卡到自动柜员机上取了四千元,心里盘算着,学费五百、校服两百、住校费四百,再加一千五一个月生活费,一千元买生活用品,剩下四百备用。
从银行出来,她转去超市采购,衣服、鞋子、生活用品、学习用品,严格按预算购买平价用品,算下来才花了八百多。
直到街灯亮起,她才惊觉一天这么快就过去了。拎着大包小包,她匆匆往家里赶。路过理发店时,她停下脚步,走了进去。
“小弟弟,想剪个什么发型?你脸型不错,刘德华这个怎么样,今年最流行的。”理发师很热情地推荐。
古雅看了一眼理发师手中的海报,摇摇头。她指着旁边椅子上小太妹新鲜出炉的球头,“剪这个。”
理发师赶紧说:“小弟弟,这个发型看着短,实际上是女孩子的发型。你是要男生的板寸头吧。”
“第一、我是女的;第二、就剪这个。”古雅抬头,目无表情地看了理发师一眼,带着不容质疑的语气。
理发师人情练达,赶紧道歉,“对不起,我眼神不好别介意。小妹妹好眼光,这发型很潮,很多女明星都有这个造型,非常适合你这种小脸。”
他心中嘀咕,十几岁的年纪,一米七的个头,完全没有层次感的短发,宽松的T恤牛仔裤,硬是看不出一点女性特征,真不能怪自己认错。这年头,哪个少女敢顶着这么个鸡窝头出门?
一小时后,顶着一头不到两公分长的超短发,回去了。原本以为会失眠的她,不知是因为白天累过头,还是精神过于放松,一夜无梦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