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未曾有回声 ...
-
陈雨潇打开了很久没看过的163邮箱,邮箱号名字是echo。
她默默地将几十封未读邮件打上了勾,送进了回收站。
雨潇的妈妈姓王,爸爸姓陈。她出生时登记的名字是王雨潇,但是她让大家都叫她陈雨潇——可又因为在初中时有一位同班同学也叫陈雨潇,她总觉得别扭。提到这事,她告诉余周周,“我不想解释了,你们实在奇怪就直接叫雨潇也行。”
2019年,当陈雨潇坐在新闻直播间节目的办公室看《请回答1988》。她看到陈德善“被更名”为陈秀妍,但大家都适应不过来时,感受到了强烈的针对性。因为当她告诉周周她们自己其实姓王之后,所有人都陷入了长达几个月的混乱期。
余周周摇着头说,这事儿是解释不清了,就像她和她大侄子的关系一样。
似乎从来没得到过一个满意的名字。
当陈多多提出两个寝室一起排个名号时,陈雨潇重重地“嗐”了一声,这丫头终究还是忘不掉那个罗崚骁。
果然,陈韵汐第一个提出要延续自己四夕的绰号。
陈雨潇算别人很准,算自己就很迷了。她实在没算到88年出生的自己在一堆87党中落了个第三,还得到了“雨伞”这种自己出生年代都嫌土的名头。
好在也没人这么叫她。
大家都叫她雨潇、王雨潇、陈雨潇或者“Echo”。
余周周有时候叫她“女神”。
她想到了在那个高考结束举国欢庆的夜里,坐在M中标志性的子云亭里唠着家常,那个和自己陌生又熟悉的男孩子那句,“王雨潇挺好听的。”
这不是一句什么重要又有深意的话;
这句话和那晚几个小时两人不曾四目相对的尴尬中,所扯到的所有无关紧要的话一样没有什么纪念性。
可陈雨潇的确想起来了,毫无预兆地,言犹在耳地。
人的大脑很有趣,因为它可以回忆起画面和“声音”。
但你不知道那个声音是谁发出来的——你现在能想起来周杰伦唱歌的声音吧,但是那不是周杰伦在你耳边唱歌的声音啊。
所以这也不是斯高菲的声音。
既然他说王雨潇挺好听,那我就叫王雨潇吧。
王雨潇回四川那天去了蓉大,她回去找李霄玮。
因为李霄玮和她提了分手。
其实王雨潇没为这件事伤心太久,她反而有点生气一件事:
所以这个不爱看书的死胖子还是不明白,分手后面没必要跟那么多对不起,因为分手本手就有对不起的意思。
李霄玮有一句口头禅,“有啥子意思?”
这句口头禅在高中时常把王雨潇逗得前仰后合,李霄玮有一种奇怪的能力——他能用最阴阳怪气的语气说最正经的话,伴随着略微扭曲的面部抽搐,总是让所有人都笑起来。
高中的他俩是最好的朋友。
那时王雨潇没少给李霄玮提另一个男孩子。
陈雨潇叫他Scofield,高中时有一部很受欢迎的外国剧《越狱》,男主角就叫这个名字,Scofield。
Scofield本人听到这个极其“洋气”的英文名的第一反应便是音译出了自己日后的代号,“斯高菲?”的确,比Lily,Sam什么的高贵多了。
陈雨潇想,这兄弟终于也有了和我的Echo相同档次的英文名了。
有句古话说得好,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当Echo和Scofield两位洛城老乡在M中的贴吧相遇时,却可谓萍水相逢,喜气洋洋。
先是顶着普约尔头像的陈雨潇在贴吧选美大赛下评了一句“支持我老乡,人美心善朱青青”,往后斯高菲顶着小罗的头像弱弱地问了一句,“兄弟,你也喜欢巴萨?”
陈雨潇点进他的主页一看,四川M中,“兄弟,你也是M中人?”
斯高菲点进她的主页一看,四川洛城,“兄弟,你也是洛城人?”
然后就有了一段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家庭伦理的长聊。
两人相约假期结束坐同一班车去M中。
陈雨潇那时还不是颜狗,或者说颜狗得还不太主流;被陈韵汐日后评为“M中十大路人”的斯高菲第一次站在她面前时,她发自内心觉得他很帅,和Scofield有得一拼。
斯高菲梳着伍佰老师一样的中分头,深棕色的眼睛飘忽着,有些不太满意当下情形的感觉。不知是见网友的害羞,还是即将返校的阴郁。
陈雨潇本来还期待斯高菲能帮自己抬一抬行李,看到眼前瘦削的小男孩竟还比自己矮上一截时,她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循着斯高菲迷离的眼神瞥去,看到火车站外举着“住宿”牌子的老大娘老大叔们正朝这边打量。
“车快开了,我们进去吧。”
男孩子似乎故意压低了一些声音(虽然陈雨潇后来知道这是他天生的声线),“嗯。”
寒假结束的返程是臃肿的,旅行包也臃肿,衣着也臃肿。洛城冬天并不常下雪,但陈雨潇也得裹上几层厚衣服才能避免冻伤。两人拖着各自臃肿的行李箱,穿梭于臃肿的人群中;陈雨潇腿长步速快,有时回头张望一下落在后面的斯高菲,四目对视后又迅速撤回视线。
火车进站的笛声响起时,斯高菲还在不紧不慢地走向自己站台的另一端。陈雨潇隔着站台上匆匆的人群望这个初次见面的男孩,和周围赶着上车的行人旅客形成了色差极大的风景图。
第一次见面的两人只有初遇的一段对话,他们没有买到同一节车厢的票。
幸好。陈雨潇觉得这给了她大脑正常运转的机会。
第一次见面再矜持,陈雨潇也是遮不住自己今后成为第一哈人的本性的。两人坐在M中后门外的奶茶店一起看巴萨比赛的转播时,她的放声大笑可以逼走每一对企图在公共场合卿卿我我的小情侣。
现在想来奶茶店的老板娘也真是善人,竟然没有把这位女豪杰轰出去。
回到学校,两人干过不少高中生情侣该做的事,吃饭、去书店、自习、攀着M中的天台栏杆畅聊。日子和流水差不多,陈雨潇的周记本见证着一天天的过去,把流水的日子变成了流砂的样子,闪闪的、还挺诱人。
这也是余周周觉得雨潇亲切的原因,两位浪漫的语文老师,在相隔大半个中国的两所中学里,让她们都为自己的记录本取了一个浪漫主义的名字,《流砂记》。
陈雨潇的流砂记,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全是斯高菲。
斯高菲会一字不落地看完每一篇,抛出一句能让陈雨潇气半天的“咋这么像《萌芽》《故事会》上的文青短文?”
“哟,您也看《萌芽》呢?真是雅俗共赏。”
“不不不,是我附庸风雅了。”
陈雨潇常常感叹当年对手等级过低,大大延缓了自己嘻哈道路的发展。
和这人怼不起来啊。
一个月后,两人在一起了,水到渠成。
谁先表的白其实不那么重要,因为两人谁先有的感觉,谁先伸出橄榄枝,都无从考证。学生时代的两情相悦,哪有那么多先后。
“后来呢后来呢?”单洁洁问道。
王雨潇从回忆中倏地回过神来,看到余周周、单洁洁和泽玉三人都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像嗷嗷待哺的小鸟期待精神食粮一样。
“啊嘞啊嘞,你们这什么表情啊?不是我说,周周,你这话题提出来怎么尽是我在说了,单洁洁,你男朋友呢?余周周,你昨晚,和林杨出去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三禾,那次元旦节来找你那男的,就你逼着人表白那男的,快让我们听听你们的爱情故事啊。”
余周周和泽玉都把怨恨的目光洒向了单洁洁。
单洁洁抿紧嘴唇,躲着两人的杀气,低下头。
四个人此时都裹着被子围坐到了一起,突如其来的沉默和摇曳的烛光让四个女孩都静下来思考自己的心事。善良的周周看王雨潇情绪有些波动,心眼咕噜一转,便支支吾吾地结果了话茬,“是对雨潇有些不公平,那我也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吧。”
一向语出惊人的泽玉隔着寝室中间的烛光冒出来一句,“你和林杨开过房了?”
“而且还是高考当天?”单洁洁突然满血复活,及时跟进,送出直塞。
“听说是你姨妈来了,林杨杨就拉你去开房休息?”王雨潇大力射门。
余周周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来形容当时她的内心活动,于是她用了一个感叹词,“fxxk”。
三人吓呆了。呆了至少,嗯,几秒钟。泽玉更是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身体后仰,单洁洁则迅速调整出一脸诡异恐怖的怪笑。
有那么一秒钟王雨潇想到了一个奇怪的不合语境的成语,三人成虎。
“能让周周小仙女说脏话,这是我们寝室的大胜利!哈哈哈......”
“明天就去告诉你的林杨杨,周周小仙女今天破戒啦!”
或许挺合语境的,王雨潇这么想。
余周周、单洁洁和泽玉再也没有听到关于斯高菲的故事了。王雨潇有时有强烈的倾诉愿望,但她习惯了找朱青青和陈多多,自己的苦水,就不要再倒给这三位本就各有心事的小仙女了吧。
所以三位室友其实一直以为王雨潇和斯高菲有过一段很长很甜的爱情故事。
对啊,能把细节说得如此详尽,对日期也是不翻记录张口就来,甚至能准确描述彼时的心理活动,那得是青春中多么深刻的烙印啊。
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两个人半个学期都没坚持下来便分开了。
陈韵汐曾经和王雨潇一起分析她时至今日还对斯高菲念念不忘的原因。在所有的大道理和逻辑心机推理爱情之中,陈韵汐觉得最为靠谱的,是“分开得太有遗憾”。
十多年后王雨潇喜欢上了一个叫做刘聪的说唱歌手,她和彼时的好朋友分享刘聪时,朋友曾问她,“你天天写稿子想着初恋干啥,刘聪他不香嘛?”
“不香。”
“?”
“刘聪的歌好,是因为他的歌有高中,有斯高菲。”
“高中好还是斯高菲好?”
“高中的斯高菲最好。”
遗憾是很有力量的。
古人说“恨”,便是遗憾;说“悔”,就一定是灾难。
遗憾不是后悔或仇恨的充分条件,但遗憾大多数时候是怀念的充要条件。
王雨潇和斯高菲多年后提起一些前尘往事时,斯高菲曾认真地说,“如果有虫洞能穿越回到过去,我好想改变时空。”两人都笑了,这是刘聪的歌词。而早已形同陌路的两人,在那份两人都明白的认真之后,再认真地各自回到生活中奔波,无咎无悔。
这叫遗憾。
遗憾在Scofield的世界里,未曾有回声。
遗憾在Scofield的世界里,不会有回声。
“这是KONG,在听反方向的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