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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章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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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生受了妻子一肉之恩,得以以命续命,承诺了她要照拂膝下的儿子。

      自他向妻子许下了诺言,他的“命”便被钉死在了自家宗家的宅子里。他哪儿也离不去。春闱于他已是遥遥无期的旧梦,那便是他的“命”。

      青云直上,蘅芜千里,那些都与他无关了。他回了蓝庄,继承了家业,成了世人眼中闲云野鹤的青蘅老爷。

      江澄讲完了那个书生的故事、故意停顿了一会儿,他见蓝涣公子垂着眸、眼底晶莹晶莹的,便叹了口气。

      江澄接着说:“你怎么哭了……我就不该和你细说你爹的事儿。我也跳过了细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你以为我生来就喜对人说这样的故事么?……我也不喜的。”他想去捧着蓝涣公子的脸,刚一触到那人皮肤就被一颗热泪砸到了手上。那泪珠烫烫的,活人的泪,他收回了手,心里不是滋味。

      “你们人呢,伤心还可以流泪,不像我,正身是个金子,整个都是铁石心肠的。”

      “你看,我附在那金子上这么久,不也是凡事由不得我、什么故事都知道?遇到不喜听的、也都只能听了去。”

      见蓝涣公子不答,金子神仙凝着眉,又换了轻巧语气安抚那久病的公子:“是莫夫人手上的那个镯子老在我耳旁骚扰我。它上头沾着人的怨气、不得消散,和我一起随着那两具没血的尸身被你爹埋在了柳树下。那土里又闷又黑,两具尸身挨着重着,身上值钱的物件间都在讲悄悄话。那镯子就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叫着我金子大哥,我想不听也不行……”

      蓝涣公子依旧不作声。

      “……”江澄犯了难,“我还有很多从朋友那儿听来的故事——珠钗、玉佩、琉璃瓦,它们主人的故事比你爹的惨多了,你听了或许就觉得这个不算什么了……”

      蓝涣公子依旧不作声。

      金子神仙哄人不顺,便只得道:“你要不想听惨的,我还有些快乐的故事。青楼、赌坊、大明宫,我从未向人讲过的。你若是想听,我虽不喜讲也可勉为其难说与你……”

      蓝涣公子羽睫眨动,他拭了几下眼,涩声道:“仙人你就不必如此安慰我了。我知你是想让我好的……这事儿我难过一阵也就、也就……”那个“好”字却是如何也没脱口出来。蓝涣公子艰难了一阵方又道,“我很小时就没了娘亲,对她的印象总是模模糊糊的。宅子里的人都说她是病死的。他们说父亲与她关系也……也说不上好。我长这么大也从未……从未怀疑过。我娘死后,我父亲也再娶了。他对她的情谊似乎也如家里头下人们说的。”蓝涣公子重重咳嗽了好几声,那语也就止了。他迟缓地锤了下胸口,气顺了些后才又说:“从小时候起,我便更亲近我叔父,只因着我父亲的关系。我不想像我父亲一样,可我又是家里的长子,我必须像我父亲一样……”

      “我必须像我父亲一样。一样寒窗苦读、一样进京赶考……”

      “为着那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一生。”蓝涣公子轻轻吸了吸气,“若我为了旁的事耽误了家里,便是罪过。每当父亲来问我,我便告诉他我无事。他把未能完成的寄望压在了我身上,可我却不忍对他言我大抵完不成那事了。”蓝涣公子说着说着声音便沙哑低沉了去,低头又咳了血。他想到,自己终究会像青蘅老爷一样。一辈子钉在那宗家里,哪儿也去不了。若他的人生没有这场病、还足够长,他或许也会娶妻生子。若是没遇到喜欢的闺秀,总还有媒人收钱帮他去庄内其他府上游说……也总会有一些小姐愿意与他走完余生——那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他活着,虽不自由,大抵也能活着。

      除非……

      除非……他死了。

      “你这人,总是慈悲心肠。”金子神仙拧着秀眉用袖帮那久病公子揩了揩嘴角血迹,那血迹沾着他袍角的金线,他也不甚再意,“放不下这儿放不下那儿的……硬撑着的模样倒和我以前有点儿像。”

      江澄见那久病公子又度沉默了下去,怕他胡思乱想,便说:“你信我。十殿阎罗就算在那幽冥地府里等着将死的人挨个报道,那生死簿上的名字也从来都是有前有后的。你不用怕,只要按我说的做就好。且不说阳寿未尽的人是不会下去阴间的,就算下去了,待我成了大神仙就帮你去向那阎罗王求个情,匀个半百寿命什么的给你……”

      蓝涣公子说:“仙人是怕我不能替你找到坟冢而焦虑吧。涣既是答应了仙人,就不会食言。”

      江澄把那沾着蓝涣公子血迹的袖隐于身后,那袖上的金线着了血、在日光下依旧是闪闪的。他虽没有肉身,脸上却隐约升起了一些烫意。紫衣的神仙低声说:“当然不全是为了这个。”他将手掌贴到了蓝涣公子左胸的衣袍上,挨着那人心跳,“我亦是对你做出了诺言。你不吃亏的。”

      “你们凡人皆说‘诺言’二字有口无心,我的诺言却是要把心交给你。无论是死也好、是生也好,种子种下了,便会向阳而生。”蓝涣公子的身体是温热的,那神仙笑了笑,从蓝涣公子的衣内牵扯出了那个织锦布包,那上头的莲花绣样旁竟是绽放了一小朵红梅。

      江澄一点儿也看不出意外神色,只是轻声呢喃:“你看,它旁边开了一朵梅花,由你的血引的。”

      “你父亲承诺了你娘亲要照拂你。若是你死了,那承诺便不作数了,他更对不起你娘亲、一样不得自由。他并非厌弃你,只是他每日见着你,就像见着你死去的娘亲。遵守诺言,不一定就是不自由的。”

      蓝涣公子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苦苦地笑了:“他不曾亏待我。”说罢,他背过身,像掐先前那个洗衣婆一样掐着那人贩子的人中。

      “他真的没救了?”蓝涣公子喘着气,额上出了一层汗。他手上绵软软的,却用尽了全力,“我取了他的性命。何故要这样取他性命?何故又需由我来完成?”

      “不是你取的他的性命,”金子神仙道,“为何此地会有这么多悬铃木,你还不明白吗?冥冥之中,他的命早就定了。若没有你,今日午时一刻,他等金主来收那只人胳膊时,也会死。”

      蓝涣公子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死?万一他……”

      “因为买胳膊的人与他约定了午时一刻在那悬铃木下见面。而那买胳膊的人已经不需要那只人胳膊了。”江澄一笑,“是那席上的金剑讲与我听的。那位‘金主’的怨气当真是哀戚极了,等会儿也只能让这金剑化成铁锹才能把它弄散了。”

      蓝涣公子有些不解。金子神仙把织锦布包重新放回了那久病公子衣内,说:“你可帮我把它照看好了。一会儿我若不见了,你也不要慌,我是附到那人贩子身上去了。比较麻烦的是,他现在因着那果儿腿脚不利索,得靠人背。你去拿着那金剑和人胳膊,然后背着我去那悬铃木下……”

      蓝涣公子说:“背着你?”

      话音还没落地,那神仙就不见了影。

      蓝涣公子往地上瘫倒在地的人贩子一望,发现那“人贩子”正冲他笑。“人贩子”自下而上朝他说:“是我。先把那些小孩子放了吧。不然光天化日,让人看了多不好。”

      蓝涣公子拎着剑把那些菜人儿和玉人儿手腕上的麻绳斩了断,一下接一下,他感到有些痛快,快刀斩乱麻似的。待斩完了麻绳后,他挽着那神仙的腿弯把那神仙背了起来,左手艰难地穿过了地上那篮子的提手,右手的剑又“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人贩子的菜人儿和玉人儿们都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蓝涣公子笨拙的动作,哭哭啼啼之声也乱糟糟的——里面似乎还有些意味不明的笑声。

      金子神仙在蓝涣公子耳旁低沉说:“金剑、金剑,掉了。”他双手搭在那久病公子的肩上,“等会儿要变铁锹的。”

      蓝涣公子应了一声,弯腰捡起了那金剑。先前,他还觉得拿着那剑就威风极了。现下,他莫名有些后悔、只觉得那剑让他多了八分局促的狼狈。他捡罢了剑,背上背着金子神仙,另一只手上挂着那个装着人胳膊的篮子,身形摇摇晃晃地就往那悬铃木下赶去了。

      树荫出了又是树荫。那悬铃木就在眼前了。

      阳光照得金剑上的宝石熠熠生辉,蓝涣公子想到,这回那仙人莫不是又要他挖个大坑把人贩子埋了?他想到了村南边儿的乱葬岗,那柄剑还是铁锹的那时。

      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江澄合上了眼,手指收拢在那久病公子的肩膀上。

      怎么这么瘦?

      那神仙忍不住想。

      他合计着蓝涣公子余下的阳寿,内心如冰般寒冷,即便午时快要到了,那是一天中日头最盛的时候。

      那个买胳膊的人届时会来悬铃木下,取走人贩子的性命。而他,则要帮蓝涣公子逆天改命。

      他睁开眼,略微侧头,视线便锁在了蓝涣公子白色衣衫上。那衣衫此刻染上了一些萤紫光辉,而那光辉的源头就是蓝涣公子右手的那枚戒指。

      那神仙还是人的那世,母亲的遗物。

      它会带那公子去他坟冢的地方。

      “何故要这样取他性命?何故又需由我来完成?”

      因为那就是命的轨迹。若有肉身,便要循着那轨迹行路。

      他没了肉身,是以失去命的代价才得到这逆天改命的机会。

      对,失去肉身。一片一片,一刀一刀。

      那时,他的狗围着他转、冲着他叫。

      悬铃木下,一声一声,直到他再也听不到。直到他附到了那金子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章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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