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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章十五 ...

  •   ***
      莫家道士的第八十八代传人并非他的直系子孙,此刻,他正懒洋洋地靠在蓝家大厅门边。

      莫玄羽只是收钱来祛鬼的。

      大厅内的一切与他无关。无论是那死人的事、还是那瞒天过海的事——那些捣鬼事都与他无关。

      他打了个哈欠,许是昨夜跳大神跳久了累着了。他打完哈欠,朝天上伸了个无聊的懒腰,怀里的风邪盘便暴露了大半个盘身出来。

      他的风邪盘没有一丝动静,故而此地没有恶鬼——至于有没有别的鬼那还另说。

      他塞好风邪盘、眯着眼行进了那宗家的大厅里,对青蘅老爷道:“老爷,我祛鬼祛完了,这就告辞了。”

      衙役注意到了莫家道士,说:“你是谁?命案还没结呢,这就急着走了?”

      莫家道士语气轻飘飘道:“不用在意,京城给人算命的。这宅子外前不久不是死了个人么?青蘅老爷请我来祛鬼。如今我鬼祛完了,也该走了。”

      “这宅子外死了的哪个人?”衙役看了眼师爷。

      师爷把手放在下巴边,摸索了片刻后、凑近那衙役耳边提醒道:“就前阵子横死在这大门口的仆役。”

      衙役听了那话,想到了自己上一次在青蘅老爷这儿吃到的那杯烫口热茶。他幽幽“哦”了一声,方接话说:“原来是京城来的道士。恶鬼作恶,这地方呢,也确实需要祛鬼。”

      莫家道士摆了摆手指,说:“衙差老爷,非也非也。此地没有恶鬼。”

      莫家道士那话一出,衙役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的师爷。师爷回看了衙役一眼,发现衙役脸黑了,便又看向了身后的当差。当差一头雾水,便回看了回去。这一轮相看下来,终是要有人说一句话。衙役便道:“怎么会没有鬼呢?我看你这个道士是算命算久了,修为变低了。”

      莫家道士说:“衙差老爷是办案的,我是祛鬼的。办案您比我在行,祛鬼我比您在行。”

      青蘅老爷轻轻笑了声,坐回座椅,说:“道士,你且说说为什么不是恶鬼作恶?我请你来不正是为了祛鬼么?”

      莫家道士呵呵笑了几声,走至窗边,把那两片窗扇左右推了开。那窗外春景盎然,翠芽新绿,柳絮飘飞。道士把那柳絮捏在手心里,道:“因为此地没有鬼气,只有‘人’气。”他顿了顿,“和京城边上那莫家庄里发生的事情是一样的。这宅子外呢,也种着和那莫家庄一样‘吉祥’的柳、我们莫家的柳……”

      “各位老爷是没见着,那莫夫人和莫大公子的尸身是什么样子的。那可怖的传闻在京城的茶楼饭馆里可跑得飞快。”道士在屋内寻了个靠身的地儿就兀自讲了起来,关于那年春天发生的那可怖事儿。

      “那时官兵来了,仵作也验了尸。出事的那时候,正是一年春光灿烂、美景正浓时……”

      进京赶考的书生从家乡不远千里去参加那三月的春闱,走到那莫家庄时已是又饥又饿。莫家是做生意的,老爷前年在外地染疾死了。莫夫人丧了夫,正是寡妇一个。她下面两个儿子,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的是亲生的,小的是姨娘生的。大的那个容貌丑陋,小的那个却面似美娥。姨娘难产,她为莫老爷生下了小儿子便死了,所以,那莫府上下就只听莫夫人差遣。

      莫夫人收留了书生,心里却是怀着红杏出墙的心思。她捧着油酥香的薄饼招待了书生,却在那饼里下了不可描述之“毒”。

      书生本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哪里经得起那春药的撩拨,当即就气重难喘、痛苦倒地。

      可那春药本该用作催情,却出了岔子,变成了要命。

      当莫夫人翻过那地上书生的面时,发现那书生已经奄奄一息了。

      莫家算不上大户。莫夫人情急之下叫了自己的大儿子帮忙把书生抬出了宅子。他们在宅子外的柳树下用铁锹挖了一个大坑,想把书生埋了。可书生明明是没死的,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抓住了莫夫人的手。

      莫夫人只道埋人这事儿是脱弓之箭、不得不发,那书生若是救活了也要污她名声,便奋力挣脱。书生的力气大极了,在莫夫人手臂上留下了黑色的淤青,莫夫人的镯子也被那书生挣掉在了土坑里。

      书生终究还是被埋了,可他那副样子怎么可能爬出坑去呢?他便只能活活地在土里被闷死。

      书生的尸体还没冷透,就被人刨了出来。那是一个流浪汉,他已经快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流浪汉刨得有气无力的,但他终究还是把书生刨了出来。书生对他来说只是饱腹的食物,若他不吃书生他的下场就是和书生一样,不是被鸟吃就是被别人吃。

      流浪汉大快朵颐地咬着书生的胳膊,人的牙齿像个钝重的锯子,书生的臂膀顷刻就血肉模糊。书生的残魂对流浪汉说,我理解你,你可不可以帮我实现一个心愿。

      流浪汉捂着肚子,说,什么心愿?

      书生的残魂说,我要害我的人的命。

      流浪汉说,我吃饱了便去帮你取。

      书生的残魂说,我不仅要他们的命,还要放光他们的血。

      流浪汉打着饱嗝说,我有了力气,一切都好说。

      使女打了个寒战,强作镇定道:“道士老爷,你可别乱说。依着你说的,那莫夫人和莫大公子都是被流浪汉杀死的。他不仅杀死了他们,还放光了他们的血。那那些血总该有去处……这么残忍的事儿能是人干的么?”

      衙役听得出神,喃喃道:“传闻的确像这个道士说的。那莫夫人和莫大公子的尸身确是无血之尸。”他舔了舔嘴唇,“不过我也没亲眼见过,只是听京城当差的提起过。”

      使女冷哼一声,道:“官老爷,道听途说不可信。我看就是恶鬼作恶。那书生既可以托魂说话,何不自己动手解决掉害死自己的人?”

      莫家道士说:“哎哎,你们不是祛鬼的不懂。那宅子周围种着柳,吉祥的柳,鬼魂进不去宅子,也作不出什么幺蛾子。不是我自夸,有这吉祥的柳庇佑,这宅子里是断不会出闹鬼事儿,只会出闹‘人’的事儿。都是人祸。”

      莫家道士听无人回应,便又说:“我所说的句句属实。只因那莫家的小儿子看到了一个男的把莫夫人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拖到院子里、放他们的血。天很暗,他却看得很清楚。”

      私塾先生插了句话:“难不成那莫家的小儿子就是你?”

      莫家道士看了私塾先生一眼,突然弯起了眼:“哪儿能?我是听我师傅说的。”

      人祸,人祸。人做的祸。

      可莫家道士只说对了一半。那剩下的一半,只有金子神仙才知道。

      道听途说不可信。金子神仙知道,只因为他当时就在那莫大少爷的衣兜里。

      树木每年都会落叶,果实每年都会成熟。春天过去还有春天,商贾死了还有后代。

      莫老爷在经商途中因病死了,尸体被棺材装着拉回老家莫家庄安葬。那一年春天,莫大少爷也要天南地北地做生意了。那锭金子本是供莫大少爷做生意用,它还未塞进行囊就被埋进了土里。它被山贼挖出,几经转手,落到了人贩子手里,来到了蓝庄。

      这大概就是纠缠不休的缘,他与蓝涣公子在那时起就有了微薄的缘分。

      只是,那缘分与蓝涣公子死去的娘亲、不得自由的父亲的那段缘分一起缠绕了起来。在这人世间,剪不断、理还乱。

      蓝涣公子被人贩子的腿绊了一跤,那神仙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蓝涣公子头发披着,因着没有腰带,衣衫也散乱着。他指着流着口水喇子、瘫在地上抽搐的人贩子对那神仙说:“那果实还有这样的效力……让他变成了现在这样。”

      江澄说:“是啊,他变成了现在这样,他的阳寿快要尽了。沾着毛絮的悬铃木果实挨着他的皮肤,他便会奇痒无比,而他就是我说的那种对毛絮特别敏感之人。”

      蓝涣公子低下头,苦笑:“何故要这样取他性命?何故又需由我来完成?”

      草席旁边,人贩子的菜人儿和玉人儿们都在哭哭啼啼。这原本安静偏僻的所在,也“热闹”了起来。

      “热闹”得直让人心烦。那些孩子还那么小。他们目睹了蓝涣公子用袍子盛着那些带毛刺的果儿扔到那人贩子的身上,目睹了蓝涣公子掐着那人贩子的人中,目睹了蓝涣公子抓起那把带着血的金剑斩断自己手腕上的麻绳,目睹了蓝涣公子提起了那只装着人胳膊的篮子,目睹了蓝涣公子背着人贩子急冲冲消失的背影。

      他们唯一没有看见的是金子神仙。

      他们看不见江澄在说话。他们也听不见江澄告诉蓝涣的那后一半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一切果都有因、一条命的延续需要以另一条命为代价。

      那时,正是一年春光灿烂、美景正浓时……

      进京赶考的书生携着妻子从家乡不远千里去参加来年三月的那场春闱。第一年,他们路上遇到山贼劫道,钱财没了。可钱财没了并不代表那书生和他的妻子就没有活路。去京城的路和回乡的路一样漫长,书生寻思,他可以卖字画赚钱,妻子略会女工,也可以拿做好的针线出去卖钱。于是,他们依旧往京城走。

      一路上书生靠卖墨宝、妻子靠卖女工勉强挣得了些盘缠。

      第二年,是大饥年。灾荒年头,地荒人贫。书生的字画和妻子的女工都卖不出去了。夫妻二人走到那莫家庄时已身无分文、又饥又饿。妻子寻思可以把手上的仅剩的镯子卖了,供书生进京赶考。

      妻子敲开了莫府的大门,想卖镯子给莫夫人。可她哪里知道那莫夫人是个悍妇,不仅夺去了她的镯子不说,还出言羞辱。

      “没钱还想赶考。考得中才见鬼了!”莫夫人如是说。

      妻子从莫府回到了和书生落脚的寺庙里,那夜就中了风寒、得了咳症。那病没钱医治、不见好,只能在那儿耽误着。

      妻子的病恶化得迅速极了。书生没有一丝办法挽救他的妻子,只能看着怀里的女人渐渐消瘦。没有钱,买不起药,从别处挖来的草根树皮渐渐也不够糊口了。望着消瘦的妻子,书生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妻子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便拉住书生的袖说:“你用我之肉,去换取那功名罢。不然,我们就要一起饿死在这儿。”

      书生流着泪,只是抱紧了妻子,如何也不肯。那是他的妻子,他如何下得去口?

      妻子说:“你不要忘了,家里的人,还有我们的儿子。”

      书生大骇,抱着妻子的手也有了些松动。

      妻子终是咽了气,书生含泪割下了妻子的一小块肉饱腹,算是了了妻子心愿。他恨极了这世道,他失魂落魄地走到莫府前。莫老爷的棺材拉回了家,那宅子里正在做白事,可院落里一片欢声笑语,莫夫人和莫大公子也看不出什么伤心模样。那一切,无一不在刺激着书生的神志。

      书生要报复。他要报复害死自己妻子的罪魁祸首。

      书生的机会来得很快。因为莫老爷的棺椁要拉回了家安葬,莫夫人不久前才找了人做法事。做法的道士说,这宅子最好在四周种上柳,不然难免阴气过重、招恶鬼。

      于是莫夫人便命人在那莫家宅子边便种满了柳树,“柳”作“留”,那是要留住莫老爷的魂,让他保佑那宅子阳气不衰。

      可莫老爷的魂终究没能保住莫宅的阳气。那年春天,莫夫人和莫大公子都患上了风寒。好几批郎中都来看了,那病就是治不好。

      “莫夫人和莫大公子都是因着那柳絮才会患上风寒么?”蓝涣公子问金子神仙。

      江澄点了点头。

      “那哪里是风寒……难怪是治不好的。那个书生的妻子先前所染的病也并非病、只是因为相同的毛絮,是不是?”蓝涣公子又问。

      江澄迟疑了一下,仍点了头:“那寺庙周围种了不少悬铃木。每年阳春三月就会飘细小的絮。”

      “最后那书生和莫府都怎么样了呢?”

      “书生把气急难喘的莫夫人和莫大公子拖到了院子里,用小刀在不起眼处割开了他们的肉,放干了他们的血。”

      蓝涣公子连退了几步,踩到了瘫倒在地的人贩子腿上。

      “那个书生终究没有高中。饥年过去了,他靠着卖字画得的钱回到了家乡。这世道就是这样,有的地方鱼米富足,有的地方寸草不生。书生的家乡一直都风调雨顺,大家都过着十分幸福的生活,书生留在家乡的儿子也长大了。他象征性地续了弦,多年之后,也有了另一个儿子……”金子神仙轻声道。

      多么残忍的命。越想越深越残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章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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