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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水煮豆腐(二) ...


  •   夜色愈浓,上京城一片华光笼罩。
      初远阁塔顶,袅袅白烟氤氲,散开了不少凉意。沸水煮着豆腐,咕咚咕咚响。
      卷起的纱帘不甘心似的,随风撩起了角;塔顶风大,郎十等豆腐的功夫,端了壶酒,踱步到廊道上,倚着硬木楼栏,赏起景来。

      与身后周元帝所在的坐塌只相隔约三米,这位便不乐意了,衣袍撩动间,恰是打算起身往前凑。
      郎十闻声,扶额,忍无可忍般:“打住别动,让小人独自待一会儿吧。”

      周元帝撩袍的动作停了,僵硬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坐了回去。
      目光盯住水里的豆腐,按捺下心去等。

      他曾说过,煮豆腐最需要耐心。豆腐煮透了,才好入味儿;更何况,刚出炉的豆腐烫嘴,吃豆腐,才更需要耐心。

      那头的郎十可不管他心间怎么百转千回,微微俯身,望着万家灯火,心里总算舒坦许多;夜明灯虽亮,可终究没有这几分烟火气,更容易让人生出几分亲近。
      手上的桃夭酒香浓烈诱人,可此时怎么也腾不出念头去细细品尝。

      心乱如麻。
      不为情,不为义,只为过往。

      压不住胸前一阵闷叹,无意泄了出来。
      周元帝耳识灵敏,自然听见,思绪一断,把冥冥中已经察觉到的,终是问出了声:“你在怪我。”

      郎十的背影映着浓浓夜色,没有丝毫变化。
      “怎么会呢?”他反问,“我能怪您什么?”

      “怪我初时没立即认出你?”帝王稍稍试探,终是不敢先问出最先的答案。

      郎十沉默无言。

      “怪我丢了你十三年……连你沦为军奴……也……”周元帝突然激动地站起来,正要往前迈进,看见郎十往后挥挥手,复又停住,他深吸一口气,“我以为……等我知道你被充作军奴之时,已经是战后……”

      “我回边境找过你……三万尸骨,我……名册记录上……你已经……”

      “小初……你可知道……”

      帝王的声音颤抖。
      郎十心头一震。
      塔下列灯,郎十一步步登上塔楼之时,便已经知道了。

      只是未曾料到,这人居然初心未变。曾以为的物是人非,或许不过是自己的臆测。
      曾经的古朴村落,两个小少年种下一棵桃树。

      十数年后。
      一位帝王。
      一人浪迹红尘之间,辗转万变。

      “陛下,您还能记得小人。小人已经心怀涕零,多年挂念之情,郎十铭记。”

      少年人的情感,总归是最为真挚的。
      当年的小远,如今的周元帝——晏清元,还记挂着自己,还念着这份旧时情谊,郎十还有什么可求的?

      曾今的纠葛芥蒂,此刻蓦然放下了。

      浪迹十年,历经天下事,凡尘几多愁?

      “小……”
      周元帝还要继续说,郎十转过身来,笑容舒展,绚烂至极。

      帝王一愣,那人却已走近。
      “陛下,以后叫我郎十吧。”郎十极为轻松地推着周元帝到了矮几边,“水煮豆腐差不多了,咱先吃。”

      话落,他用勺捞起半块豆腐,盛入两个小碗中,再把小碟里的蘸料洒上适量,豆腐的清香融了多方口味,浓郁许多;鲜嫩光泽,热气翻涌,格外诱人。

      周元帝看着郎十食指大动的模样,也拿起碗筷,端坐着,含了一口热腾腾的豆腐——入口即化,稍有些清甜的豆香弥漫在口齿间,紧接着涌上来一阵热辣,这是蘸料浸润后,两相冲击的刺激;口中的豆腐,此刻实在令人舍不得下咽,只想再多品味一会儿;等回过神,唇齿留香,而化开的豆腐,早已进了肚。

      这味道,说不上就比皇宫中的山珍海味好吃在哪里;偏就让他觉着,世间最美味的,大概就是如此了。

      十多年来,这是已成一国之君的晏清元,笑容最多的一天。即便他已尽力克制,仍旧压不住那满满的,从始至终盘踞心头的欲念。

      郎十于他而言,或许正是像这入口的水煮豆腐——久候,回味。

      “怎么样?可甚是好吃?”郎十迅速吃了几口豆腐,才抬首问他,态度自然而亲近。

      周元帝放下碗,清澈的目光极亮,俊朗深邃的面庞,终究染上了凡尘的几丝气息;如妖似仙的帝王,堕了。
      笑容柔和,语调悠扬绵长。
      “甚好。”

      郎十颇有几分被迷惑的模样,目光愣了愣,立即又清明过来,笑着直接举起酒壶,对着壶嘴,痛饮。

      “这酒后劲不小,不可直饮过快,当心明天……”大淮帝王如同妇人般,絮絮叨叨着。
      郎十哈哈大笑,摆摆手:“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可今天高兴!”郎十前前后后,早已下去了大半壶桃夭,显然已经有些喝上头了,“陛下,我这趟上京城可真没白来!值了!”

      在郎十看来,当年战场上,那黄金战甲,高高在上的帝王,重新又成了多年前的少时伙伴,情谊仍在;虽误会重重,但还是柳暗花明。
      定然是值得的。

      自己喝着,还颤巍巍抖着手,给对面严谨端坐的周元帝满上了杯子;酒液倾倒时,洒了不少;两人都不可惜。

      “来了,便留下。”
      周元帝喃喃低语,瞳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此刻,是等了整整十三年的失而复得。
      仅是狂喜,都无法解说他现如今的心情。

      郎十又饮了几口桃夭,声音越来越低,脑袋往前一沉,就要撞上矮几;帝王迅速抬手,往前一伸,扶住了他的额。

      塔楼顶一片寂静,郎十又嘟囔了什么。
      周元帝感受着手上的重量,也不管郎十能否听见,应道:
      “小初,幸好……”

      你还活着。

      ——小远,我好难受。
      满面通红的少年,额上盖着浸湿的布巾;旁边另一个少年,替他换下布巾,白皙的指尖抚着他的额角,眸子黢黑,隐含着浓浓的忧虑。
      ——我在这。
      ——小远,我难受,难受得要死。
      发烧的少年实在不安分,踹着被子,难耐极了;突然,被紧紧抱住。
      ——我陪你死。

      晨光微曦,一抹初阳密密麻麻地倾泻,从薄透窗棂中洒进大殿,与殿中明亮的灯盏相辉映。
      群臣早已在殿内整齐恭谨地候着周元帝,文臣君子,儒雅端方,神情冷漠;武将身姿挺拔,个别几个面带戾气。
      大淮自先帝在世时,便是一派文武相争的架势;到如今,朝堂为周元帝一手掌控,却也从未想过从中调和。

      此刻,帝王的銮驾才行至宫门。
      又过了两刻钟,周元帝姗姗来迟;众臣子行伏礼,无敢言说者——哪怕这是陛下少有的几次迟到。

      殿内正上方,遥遥可见巨大的金色龙椅——九龙腾飞,气势逼人。待周元帝坐下,那气势仿佛更甚,群臣更是压低了身子,不敢抬首。

      内侍宣布开朝后,早朝的流程才正式开始,比起平日已经晚了整整一个半的时辰;殿内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是已经翻天般猜测诸多。
      上一次帝王迟了早朝,还是三年前六公主和亲齐国那天,据说是太后长跪帝王寝殿前,耽误了些许功夫;可即便如此,也不过迟了一刻钟。

      那今日,又是发生什么样的大事。

      甚至,早朝中途,一内侍近到周元帝身侧,低低回禀了什么。
      只见本就来迟了的帝王,似是极为不耐的,压着声音打断了臣子的启奏:
      “奏折呈上便可。”

      一下子,众人领悟了;再无人进谏。
      陛下这是要退朝的意思。

      迟到早退;这可算是头一回。
      大伙儿都做好了拖朝的准备——毕竟每日大小政事,总归是要耗时耗神的。由中枢局审阅后,分类将奏疏呈上去,大部分能当朝安排处理的,周元帝一向效率极高。

      可今日摆在殿前的折子连十本都还没下去……
      帝王的銮驾又撤了,臣子不敢多言,悄咪咪也撤了。至于路上几个聊起来,神色也皆是茫然不知。

      宫门口。
      大淮年轻的丞相大人——于锦,边行边轻声问道:“近期裕王府可有什么蹊跷事?”
      帝王反常,皇宫大内探不到任何消息,那么便是宫外;裕王对外一向受宠,全因其是个会玩会乐呵的闲散王爷。

      下属回答:“前几天抓回了个酒楼说书的。”
      “说书?男子?”于锦确认道。

      “是。”
      闻言,于锦沉思,本还猜测陛下在宫外藏娇,如今可能还得另做他想。

      于锦刚离去,后头紧接着出来的镖旗将军——陈柘,也问着手下人:
      “那说书人今日离去了?”

      “正是,裕王府对外说是走了;可哨子并未看到那人出来过……”顿了顿,下属补充了半句,“除了前天挑着担子去摆了个糖画摊,派去的人也回复并无异常。”

      陈柘沉吟半晌,怎么也无法将个卖糖画的说书人,同今日帝王的反常联系起来。
      可他比于锦能多走一步。
      再走几步上了马,他用力一挥鞭:“访裕王府。”

      淮安宫,帝王寝殿。
      周元帝赶到的时候,郎十刚喝完醒酒汤,正对着满桌的早饭发愁。

      皇帝悄无声息地靠近过来,殿内的侍人均缄默不语,在周元帝示意后,逡步退去。
      等郎十察觉,额角处突来地触到一手温润。猛惊,立刻挺身要站起来,又被牢牢按住。

      “可还难受?”问着,周元帝已然轻轻替他揉着穴位。
      若是此刻旁人见了,若不是皇袍加身,也不知道谁才是该被伺候的那个。

      郎十僵着半身,凳子都要坐不稳了。
      背后高大的身躯压下沉沉的阴影,即便再怎么小心,仍会露出几分令人胆寒的压迫感。帝王的神情看似淡漠,却微垂着眉眼,掩去了眸中的复杂情愫,手上动作愈发柔和起来。

      指腹轻轻压着,仿佛未曾察觉到郎十的变化:“下回不可再贪杯。”
      郎十忍不住无声苦笑,为化解些许尴尬,硬是开口道:“我可保证不了没下回,喝酒这种事,兴致上来了,哪还顾得上第二天会怎么样?酒逢知己千杯少,话说这桃夭是真不错……”

      周元帝只是细细听着,未做言语。
      最后郎十一个人干巴巴扯了许久,实在撑不下去,讨饶般求道:“好了,我好多了,陛下,您快坐着吧……”
      把还在额际按压的手指轻轻握住,犹如奶娃娃捏着大人的指头,轻轻摇晃了两下。

      就着握住的姿势,周元帝顺势牵着他,自己坐下来,亲自拿了勺子,往小碗里先添了些薏米粥;此时抬手,郎十才留意到,皇帝掌上刺目的白色绷带,只是稍稍缠了两圈,手指倒是活动得开。

      “可换过药,重新包扎过?”说着,郎十拦下他,伤在右手,不养好定会影响握笔,更别说执兵器,端热粥了。
      “嗯。”周元帝却避开他,手上还是不停,把粥轻轻放到郎十面前。

      此时两人距离颇近:郎十的右脚只是微微一动,就会碰上御足;更别说现在他的右手被牵住,正考虑怎么挣出来,可陛下左手一分力道也没松;甚至在他动弹时,似不经意地捏了他一把。

      周元帝的右手缠着绷带,却恍若未觉,十指微曲,握着白玉小勺,轻轻搅动热粥。

      感觉自己是个残废。
      郎十心里暗骂一句,咬咬牙,正要伸出左手自己喝粥,御勺已经在碗沿上碰了两下,被举到了自己嘴边。

      “陛下……”郎十无奈,躲开他的目光,偏开头,“我自己来就好。”

      勺子在半空中举了一会儿,郎十仍没有妥协;只觉着几乎被皇帝的视线灼穿了。
      又是片刻,郎十抿起唇。

      似是一声轻叹,周元帝还是放下了那勺粥。
      “是我太急。”

      沉静的面容,不动声色。黑眸里映出郎十渐渐松动的神情。

      郎十只是以为周元帝是念着旧情,想与他重归于好,一如当年朝夕相处;这倒也算是同周元帝的意愿相似,却也有着微妙的不同。
      以至于郎十到此刻还不明就里——
      九五之尊,竟是在,讨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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