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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大白馒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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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的夜色中,明明尸骸浇灌的土地,却意外显得荒凉许多;千里营帐,自西向东,也是划出莫名的等级。
东边,是正规军士;最西边,仅仅是围栏搭建,盖个薄帐子,数十人挤在一块的,是军奴。
今晚,军奴营里吃到了白面馒头;米面的喷香散开来,相较于平日里含沙的稀粥,或是硬邦邦的窝头来说,已是上等的佳肴。
军奴一个个按队次领了大白馒头:有的人带着豁出去的神色,大啃特啃;有的则面如土色,丧着个脸,馒头一点点掰碎了才往嘴里塞;少有的几个,神情淡漠,但若是照着夜色细看,也能发现其目光中的绝望。
换句话说,吃了大白馒头,就好上路了。
“小十,你怎么不吃啊?”郎六推了推郎十的手臂,“喏,大白馒头,雪白雪白,又香……呃……啥来着……”
郎十忍不住轻笑:“又香又甜,细细嚼上几口,在口内化开那甜,就不会觉着馒头干;下了肚,感觉填的满满当当的,最是充实……”
他微微仰着头,感慨:“啊——感觉人生都充满了力量!”
同在一旁的郎七听得直笑,捂着嘴怕把入口的馒头给掉喽。
郎五沉闷地啃着,听到旁边乐呵呵一团,皱皱眉:“要是郎先生还在……”
话刚说完,边上果然安静了。
一时场面又弥散开莫名的难过。郎十想到,郎先生要是还在,会一边吃着馒头,一边细细交代很多;絮絮叨叨的,说上小半个时辰,翻来倒去,不过那一个意思——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等战事结束,边境安定,他们就能脱去奴籍,真正活出个人样。
郎大,郎三,甚至郎先生自己,都已经……
僵硬的氛围里,传来低吟般的啜泣;原来是郎八含着馒头,正在哭。
郎二刚排队领完馒头,才过来这里,一看到郎八低着头的小媳妇样,手痒,直接一掌拍了上去:
“哭啥哭!留点儿力气明天上战场!奶奶的大男人,哭哭啼啼个怕死的样子!”
郎八被拍得往旁边一扑,郎四扶住了他。
“我不是怕死!”郎八死命压着哭咽,低吼,“我在想郎先生!要是郎先生还在,他会给我们治伤,这样就算上战场有个咋的;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都能给我们救活咧!哪怕是吊着命!可现在呢!”
是啊。
军奴在战场上本就是送命拖时间的功用;他们唯一的盼头,就是拼命撑着活下来;可即便下了战场,身上那一两个窟窿总是要有的,却也没个能治的,还是等死!
郎八不想死;其他几个兄弟又何尝不是呢?
从郎大,到最后的郎十;都是郎先生从阎罗王那里抢回来的命,到最后,郎先生自己的命却送没了。
郎十抚上自己胸前:那里的伤疤,离心脏只差一厘,差点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郎先生说是郎十命大,他不过是守着自己两天两夜,全看小子能不能自己活过来。
活过来了,就是新生;过往种种,就都跟前世一样。
他是郎先生战场上救下的第十个人,也是年龄最小的那个;哥几个就喊他小十。
郎八吼完就不出声了,他一向怕疼,此时捂着被拍了的肩膀,揉了揉,嘶嘶直吸气。
郎二也不吭声了,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蹲在一旁,安安静静啃馒头。
郎七是个沉稳的性子,其实也是不大会说话;又怕无故惹到人,所以也不爱说话。
但每次,他是最能安抚人心的那个;郎四常常说,他就像是第二个郎先生,仅仅是呆着,也让人心里头觉得踏实。
他说:“我们的命是郎先生给的,那就要好好珍惜着;别平白无故送命了,到了地底下,见到他时觉着丢人。”
“拼命活下去,咱兄弟一起,到泉州吃烤羊肉!”
掷地有声,仿佛这就是明个儿的事;仿佛只要太阳升起来,烤羊肉就等着几个人去吃一样。
郎四轻轻拍了拍郎八,安抚着,听郎七说完,举起手里还剩一半的白馒头,跟着道:“老七说得对。为了烤羊肉,拼了!”
茫茫夜色中,雾气浓重,篝火都显得黯淡,光芒微弱。
不像淮安殿的夜,亮亮堂堂;年轻俊朗的帝王仍在案前处理国政,烛火通明。
郎十倚在窗前的软塌上,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半空中,一道残月,光华铺下来;宫道两旁,守夜的侍者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郎十没有回头。
周元帝执起他的手,坐在边上,高大的身形往前微微倾,就差贴上来了;这已经是他最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动作。
郎十望着窗外的样子,跟要飞了似的,他从桌案看过来,心里莫名发慌:
“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他轻轻捏了捏郎十的手,冰冰凉凉。
郎十扯开笑容,侧过脸,看见周元帝正垂着眸子,细细看他的手掌;抽了抽手,拧不过皇帝的力道,也就无奈算了。
“在赏月呢我。”
周元帝顺着他说的看过去,残月弯弯的,暗沉,冰凉。
“小时候,有你,有娘亲,我们一起在院子里赏月;我觉着无聊,总是逗你玩,结果把桌上的果饼打翻了,还被娘亲臭骂了一顿……”郎十说着说着,轻笑一声,眼神中戏谑多于感慨。
“记得那时候明明是我打翻的果饼,你却硬说是你打翻的,想替我背锅;其实啊,我娘怎么可能猜不出来,你从小就沉稳可靠,哪像我,老是闯祸。”
周元帝勾了勾唇角,绝美冷硬的容颜柔软许多,似是也跟着陷入了回忆:“你不是闯祸,你只是为了我高兴。”
这人永远都是热热闹闹的性子,以至于在日复一日中化去了他一身的戾气。
“未必呢。有几次我是真跟你闹,看你从来不会跟娘亲告状,所以使劲儿折腾你。”郎十的语调上扬,“记不记以前村里有个王小丫,可喜欢你了,跟你屁股后头好一阵子,走哪儿跟哪儿,怎么也甩不掉。”
周元帝横眉微挑,轻轻沉吟了一声。
“是我跟她透露了我们的行程,每天几时吃饭,几时睡觉,几时学堂;一旦是你要出门,我就会在院子外挂一个玉米,她远远路过看见就知道了……”郎十眉眼飞舞,十足的得意。
周元帝眼底的笑意更浓,郎十愈战愈勇。
“还有次,村头陈家的小丫头也看上你,那姑娘漂亮哟,可俊俏了!我就悄悄跟她说,你晚上睡觉会呼噜,吵得震天响;还说你喜欢王小丫那模样的姑娘,不然怎么会让人家小丫跟着……”
郎十说着说着,就有些不是味儿了;反思自己是不是忒缺德,硬是坏了人家两段姻缘,以至于现在要自己来填这个窟窿。
周元帝听听可乐呵了,突然凑近了;郎十身子一僵,被从身后牢牢圈住了。
那人的鼻息停在耳旁,让他两颊发热。
以前的小远比凌初高了一个头,他还可以安慰自己差两岁也正常;到现在,周元帝还是比他高一个头,甚至还多,抱住他的时候,就跟抱着娃娃似的,令如今的郎十觉得羞人。
隔着薄薄的寝衣,能感受到身后健壮硬实的肌肉,还有两臂澎湃欲张的力量,郎十忍不住捏捏自己的二两肉;这动作被周元帝看见了,轻哼了一声:
“太瘦了。”
“……”郎十心里直骂,面上却不显,“我该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可是窝窝头,能长到现在这个头很不错了,你……”
周元帝的力道突然增大,勒得慌,郎十闷哼:“陛下?”
“周元元年,朝内时局不稳,齐国频繁骚扰边境,大战在即,我没能去接你;周元二年,太后外戚专权,封氏谋反,我不敢去接你……”压低的声线娓娓诉说着,轻描淡写几句,把一位帝王如何从权谋中成长,如何羽翼丰满的历程全数掠过。
“周元三年,御驾亲征,平定边境,扫除党羽……我终于可以去接你了,才知道……”
周元元年,他就往郎十身边派过人;几乎每隔一月,就会有消息递回来,一直到周元三年,他亲自去接了,才知道自己当初安排的人早就被母后替换掉,后面的消息全是胡编。
边境战事刚停,大胜归来的帝王隔日便把朝政托给了心腹,快马加鞭到了离开不过三年的村落;那里却是已成一片废墟。
天子震怒,一把火烧了当今太后的淮宁宫,以封氏最后几个偷藏的血脉要挟,逼出了郎十的去向。
周元四年,帝王重返沙场,厚葬数万军奴;一具具尸骸被重新挖出来,都在君王的营帐里走过一遭。
终究是无果。
三万军奴,前前后后几场大战;淮齐边境各自收尸,军奴罢了,能收回些什么。而他的小初,不知在哪次战场上,就已经……
从此以后,周元帝的淮安殿前,夜夜列灯;等不到归来人,那就一直找,或者一直等。
守在淮安殿窗外的苏叶笔直站着,隐匿在一片夜色中;他看着脚下淡薄如雪的月光,不由得想起——
塔楼顶上,夜明珠闪着明亮的光芒;朦胧之中,醉酒的青年红着脸,睡得香甜。
俊美的帝王靠在一旁,也红着眼眶,魔怔一般;指腹滑过那人略显秀气的眉眼,低低呢喃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