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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窝窝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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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营帐千里,一片暮色中,火光通明。明明暗暗的几处,一列列人影有序地巡视,只听得极为隐约的,甲衣碰撞的叮啷声。
郎二趁着黑,往郎十被子里塞了块东西。
“哎呀,这么硬,啥啊这是?”
声音压在喉咙里,少年人嘛,鸭子似的难听的紧。
拥挤的帐子里,四四角角发出几声低笑。郎十黑亮的眸子闪了闪,闭嘴了。
“你昨儿还叫饿,今天老哥给你掰了些窝头。”郎二回了自己的破被窝,埋下半边身子,边小声回着。
另一处的笑声停了,插嘴道:“所以才说,小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够这个子,连马估计都上不去,忒丢人。”
说着,还啧啧两声,被郎二伸脚就踹了下:“闭嘴吧你!”
被踹的人倒抽口气,掀了被子坐起来,张嘴就不服气:“二哥你可真义气,踹我跟踹石头能一样?忒狠了这腿……”
话未落,哥儿几个又笑了。
“好了,都消停些,来人了!”郎四低喝一句,帐子里立刻静了。
果然没一会儿,整齐的脚步声从帐前经过,郎八缩了缩,郎十借着外面闪过的火光,看他一手还揉着膝盖。
队伍渐渐远了,黑暗中,郎二皱皱眉:“你出息,踹下脚就怕疼成这样,还笑小十上不了马?自己战场上就没丢过人?”
老八嘟囔一声,不说话了。郎二是几个兄弟里最爱训人的,面冷心热,但凡看进眼里的,都要说道几句,老八最是不堪其扰。
“唉,也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好苦啊。”郎五低叹。
众人一听,气氛冷了不少。
郎六撇撇嘴,伸手推了推郎十:“小十,你说。”
“这窝头虽然硬,可要是这时候能配上腌酱菜,撒上些米椒碎,含一口在嘴里,那味道化开来,香辣中带点儿酸,酱菜过齿留香,清脆弹滑……”
郎八猛地咽了下口水,在漆黑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郎五是个悲观的糙汉,最会破坏气氛,此时话题一转,帐內吸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倒也没人再笑郎十的声音。
郎十自己也擦了擦嘴角,继续说:“还记得泉县张家街口的猪骨汤,飘着薄薄一层油花,那骨头雪白雪白,几块大肉零星挂着,洒上香葱。那肉味儿浓,配这粗窝头,慢慢泡软,汤味儿立刻融进去,这时候咬一口,不单口感正好,还不会觉着腻,趁着汤热,咽下窝头,再啜一口汤。这要是在大冬天,泉县寒雪刚下,汤下肚,人也跟着暖和起来……”
一阵不耐的热意涌上来,即便野外营帐內入夜时冷了不少,兄弟几个也都跟着老八先前一样,把被子推开了。
郎四忍不住吧嗒吧嗒嘴,就像是真吃上了什么,回味道:“羊肉汤也不错。”
郎十狠狠咬了小口窝头,含在嘴里,细细地嚼,然后递给了郎六。
“别说羊肉汤,这时候有口热粥也不错了。”郎六也掰着窝头咬了口,递给了郎四。
郎十嚼了好一会儿,才把窝头咽下去:“要说蓝州这地儿,荷叶粥是真的香。上回经过个山头,一户人家传出来那米香,混着清甜的荷叶香,大老远的都闻着馋,说不定一粒粒米煮的炸开来,还加了几颗甜枣……”
“好嘞,记下了,等这仗打完,咱就去尝尝。”郎二话刚说完,窝头就传回到他这边儿了,“不是,给小十的……”
“一起吃吧,大爷您纯当先垫肚子,等会儿刚说那些好饭好汤,就都给您上嘞。”郎六从军前做过两年小饭馆的跑堂,顺溜儿把郎二的话头都堵上了。
“唉,这仗打完,也不知道有没有这命去吃……”这时,已经嚼着一口硬窝头的郎五丝毫没顾及气氛,又泼了盆冷水。
一帐寂静。
从头到尾没吭声的郎七咳了咳:“那咱说好,谁若是有命去吃的,就替大伙儿一起吃个够。”
郎十笑了:“先皇薨逝突然,新帝雄才大略,能谋善断,两年来任贤革新,朝中内政修明。如今圣上御驾亲征,这僵持数年的战事,或许会有转机。”
“但愿吧。”郎五叹道。
一晃十年过去,一语成箴。
雄才大略,能谋善断。
周元帝御驾亲征,淮齐战场上十数万军奴的枯骨,换来齐国退境五十里,六座城池,至少二十年内不敢再犯。
而那年的周元帝,也才十六岁。
上京城近了,长长的官道上热闹得很,或是数架车马华盖,或是一路货运商队,不时还有纵马驰骋而过的官家军爷,独独郎十,牵着一匹老马,干巴巴走着。
那马或许是真的老,哒哒几步,便停下了,紧接着粗气一喘,倒是先跪下去。
“哎,这都快到了,爷您就再赶着两步,等入了上京城,就给您备最好的干草,又嫩又新鲜。”郎十弯腰哄着,双手举过头顶,合十恳求。
只可惜马爷年纪越大,脾气越倔,这不,打个响鼻就算是给了面子,却是其余半个动作都没有。
这马是郎十几个月前买的,便宜,就冲着路上搭伴儿走,出个声音,也算是不会无聊。他可没想到,这马听他啰里吧嗦了一路,早早就不耐烦了,更不把他当主子看。
郎十没办法,抓了抓脑袋,从袖兜里掏出块饴糖,拱到马爷跟前:“说好,这是最后一块了,吃过了,到前面上京里头,才有的买。”
似是答应了,老马又哼声气,糖已经卷进嘴里,香香甜甜地吃起来。
郎十也没想到,自己当初见着老马要被宰了,硬是从主人家刀下救出来,结果就是来跟自己分糖吃的,还是一路上没糖吃走不动路的那种。
总算老马是起身了,跟起驾似的蹬蹬细腿。只是可惜郎十没拉住它,昏了头一样的往官道中央小跑,以为这样能快点儿到城门口。
郎十诶诶叫唤着追,老马小跑的更是欢快了。
一架素蓝偏青的马车正往这儿过,赶车的人纯黑劲装,挥着马鞭,似是没料到会有匹马这么霸道地横在中央跑,立刻收紧缰绳,急急停了下来。
念叨着要糟,郎十加快脚步追上去。
只听马声嘶鸣,马车硬是被逼停了。老马被这么一惊,又跪了。
郎十哎呀一声,忙拉起老马的牵绳:“您快起吧,挡路了!挡路了!”
说着,一边向车夫连声道歉,一边使劲儿扯了绳子,力图能把马爷拉走。
车夫的神色冷凝,浓眉蹙起,看老马的目光带着审视,待看到郎十,流露出浓浓的警惕意味,一手已经轻轻按在了腰间。
这回可没有第二颗糖可以哄马爷起驾了。
郎十唉声叹气,一身洗白了的粗布衣被纠得皱了,就像现在束手无策的自己,只得蹲下,低声哄:“马爷,进城就有糖吃了,您再走上几步,成不?”
“何事。”
如清佩琉璃般的声音,带着华贵的重量,敲在郎十心头上。
黑衣车夫仍紧盯着郎十和老马,面带恭敬地回答马车内的人:“有百姓的马突然中央挡路。”
蹲着的郎十感觉浑身都僵住了,跟老马的视线对上,大眼对小眼,倒映出自己被雷劈过一般的神情。
所有动作被瞬间加速,他猛地起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拉起老马,其实甭管它起不起,拖都要把它拖走。
车内的人明显不想暴露身份,吩咐道:“绕开。”
车夫听命,随即举起马鞭,往官道右边绕。
郎十还在兢兢业业地拉马,誓要把它拖回路边,吭哧吭哧,老马被拖得也很艰辛。
这不,才到右边一点,又要往下跪。
郎十赶紧抱住马头,往上硬扛,狂吼:“您够了!”
素蓝马车才响三四个马蹄声,再次停下,又被老马稳稳挡着。
刚空出来的官道中央,几匹快马疾驰而过,激起一小片尘土。
黑衣车夫眯了眯眼,看向郎十的眼神似乎带着隐隐的肃杀之气,郎十扛马的意志力一下气就全激发了出来,两脚踩着实地,使劲儿蹬,硬是把老马往右又拖了一小点儿。
这头在拼命拉马,那头又调转方向,往官道中央去。
马车从郎十旁边飞奔而过,掀起一角纱帘,隐隐映出里面人的轮廓。
那人端坐着,模模糊糊看见他戴着的玉冠稍稍偏向右,似是朝郎十这里看,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寒意从心底冒出来。
待马车越行越远,几乎已经进了城门,郎十苦笑不已,瞬间瘫下来,朝半起半跪的老马痛斥:“看你惹的大祸!”
那素蓝马车径直入城,直到一处僻静大宅,门口早已候着侍奉的人。马车一停稳,便有人在马车前匍匐着,其余人更是唰唰跪一大片。
车内人走出来,踩着奴仆的背落地,便直直往宅内走,原来的黑衣车夫把马鞭交给候着的人,也紧跟上去。
走出几步,看到从里到外跪了一地的人,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那人停下,极为冷淡地命令:
“刚刚那个人,明日前处理掉。”
“是!”
好不容易,郎十把老马送到城门口的饲马处,拍了拍它的马背,叹着嘱咐:“这次出了变故,买够东西了,我关城门前就出来接你。”
想不到特意赶来上京,连过夜都没得,也实在可惜。只是先前遇上的那人,显然是微服出来的,不宜透露行踪才放过自己,总不好还留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不知好歹吧。
“也罢,人生虽苦短,但来日方长。走着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