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我爱过你》婉千秋

1、第一章

　　夏末，秋未至，热浪扑面，有点烫脸。忽晴忽阴的天，像孩子的脸，或喜或悲。
　　傍晚，太阳低低地悬在天边，被一大团乌云堵住，露出小半张脸，乌云边像铁匠铺里碳炉烧红的熟铁。
　　月生站在院子里，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手里不停摇着芭蕉扇，汗像深秋打在树叶上的露水，密密麻麻挂在月生的额头和人中两侧。
　　“晚上下雨，白天晴，真是让人不爽。”月生苦着脸牢骚一句。手里的扇子扇的更快了。
　　天边的太阳像垂暮的老人，到底没有摆脱乌云的囚笼，无奈的没入地底。
　　“月生，吃饭啦。”母亲的声音很急迫。
　　“来啦。”被热的一肚子火气的月生没好气儿的回了俩字。
　　月生把扇子扔进自己的房间，压着火气朝母亲的房间走去。
　　桌子上放着一筐馒头，两个菜，还是中午吃剩下的。四碗热气腾腾的稀饭翻滚着蒸汽，真像寺庙里烧的鼎盛的香炉。
　　“学校虽然一般，好歹也是二本，好好学，将来考研也行。”月生的父亲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弯腰拿馒头的功夫挤出来一句。
　　月生没有接话，拿起一个馒头，使劲塞进嘴里，捡起筷子，夹起一块鸡蛋用力塞到嘴里。
　　“跟谁赌气呢，把碗吃了更好！”父亲的责骂刺进月生的耳朵，真像有人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他不仅是跟燥热的天气赌气，更是给自己的成绩赌气。咬着嘴里的馒头像嚼仇人的血肉，咬的吱吱响。
　　他的成绩其实是很好的，就因为在高三下学期最后节骨眼上，喜欢上了一个女孩，耽误了学习。他也没有给人家表白，只是暗恋，默默的对人家好。他再没有以前的学习劲头，心思里已经装了一个人。一只瓶子被砸烂了瓶底，怎么还能把瓶子灌满。
　　他现在只恨自己的懦弱，没有勇气给她表白，就像乌云下的夕阳，再也没有机会。
　　“你别不高兴，是你自己作的，一本的材料，二本的命。”父亲有点不依不饶，要把自己心里的不痛快全部发泄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身上。
　　月生的父亲是村里有名的好人，对人实在，从没有坑骗过别人，就连当年做生意也是足斤足两给别人，从未少过半两。他同时又是一个爱面子的人，因为自己的实在穷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养了一个上高中的儿子，指望他给自己争光，好嘛，自己在别人面前吹上天的儿子，最后只考上一个二本，有点让他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
　　“吃饭吧，说这些有啥用，能换个一本吗？”月生母亲有点生气的指责自己的丈夫。
　　月生的妹妹，像周围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表情淡然的一边吃饭一边时不时抬头看电视里的节目。
　　月生越嚼嘴里的馒头越像是嚼蜡，丢下筷子和吃了一半的馒头去倒了一碗水，咕咚喝下半碗。心里的堵随着水一起咽下肚子里。
　　推开门的瞬间，母亲说：“说你两句就不吃饭啦？”
　　“吃不下。”月生把门狠狠甩上。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又是一股热风打在月生脸上，还是一样的烫脸。院子里挂满青枣的枣树上，传来一声被节气遗忘了的知了的凄惨叫声，像是对生命最后的呐喊。

　　秋天来的很快，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悄无声息的潜进千家万户。就连院子里已经变换了颜色的枣一样，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成熟了。
　　开学前一天，月生把录取通知书，办好的身份证，准考证放进一个袋子里，还有学校随通知书一起寄来的银行卡。
　　父亲比月生起的早，他还在睡梦里，就被父亲大力的敲窗声吵醒了。
　　迷迷糊糊的月生从脑子里翻找到自己今天要去报道的信息，依依不舍的下了床。简单洗漱完，把自己平时喜欢读的书装进背包里。
　　天已经微亮，已泛出蓝色来，稀疏的几颗星星无赖似的蹲在天上，做最后的挣扎。
　　月生父亲是要赶最早去城里的班车。嘴里嘟囔着：“个子赶上我了，还没个人样。”
　　收拾完东西，月生扛着捆好的被褥，手里提着一个旅行包出了大门。父亲也扛着一个大包裹，里面是衣服还有母亲塞的吃食。
　　去城里的车准时停在两人的面前，月生还没有登门，司机就嚎叫着：“把行李放车顶上。”
　　司机很利索的接过月生递上去的包裹扔到车顶。
　　熟悉的景物，不知道在月生脑子里刻印过多少遍，就像做过的数学题，一遍又一遍。
　　太阳已经完全爬出地面，还算柔和的光线从车窗射进来，照在月生的胳膊上，一点都不烫。
　　车窗外是秋收后突兀的田地，泛着暗黄色。往日里，不是春风下翻滚的绿色麦浪，就是密不透风的玉米地。此时只剩下河边秃顶的杨树枝头还挂着稀疏的树叶在秋风里摇曳。
　　倒了一辆车，月生和父亲又往大学的城市驶去。
　　虽然已经是陌生的沿途风景，但依旧是光秃秃的泛黄的田地，还有瑟缩在秋风里的杨树。
　　月生把屁股向下挪了挪，把自己的头靠在后座上，眯起了眼睛。他是在悔恨，恨自己为什么在最后时刻掉链子；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懦弱，一直到毕业都不敢对陈雪说出那四个字。
　　陈雪是月生的同班同学，人长的并不算漂亮，但身材很好，也很有气质。她像一个男孩子，常年留着齐耳的短发，大大咧咧的，经常一副很拽的样子，就像电影里的洪兴十三妹。或许月生迷恋的就是陈雪的拽，她身上有英气。
　　每次陈雪和其他男生侃侃而谈的时候，月生心里就很羡慕，多希望自己能变成她眼前的那个男生；月生也会心里酸酸的，为什么她那么喜欢和男生一起聊天，还聊的那么开心，常常发出爽朗的笑声，笑声就像麦芒扎进他心窝。
　　他终是没敢越出最后一步，不管是父母的叮咛在作祟还是自己的怯懦，他都把这份喜欢深深埋在心底。他实在是后悔的很，焦虑的翻滚一下身体，叹出一口气。
　　大学所在的城市并不算很远，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月生半躺的身体在司机一个急刹车下，向前仰起，把他惊醒。
　　月生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已经是另一番景象，车窗外是一栋栋方正林立的高楼，街道宽阔干净。月生心间的那股阴霾竟被城市的雄伟壮阔激荡的无影无踪。精神起来的月生新奇的张望着窗外的风景。
　　太阳已高高的爬到最高处，照着刚踏上这座城市的月生身上有点烫。他的心思已经完全在这座城市上了，那还顾得上头顶的大太阳。
　　街道两旁是依旧枝繁叶茂的法桐，一切都那么新奇，让人欢喜。干净的街道，整洁的花池，翠绿的常青藤，花花绿绿的店铺招牌，都让月生这个从农村来的孩子心潮澎湃。
　　父亲拦下一辆出租车，喊了一声月生，他这才依依不舍得把行李塞进后备箱，和父亲朝着学校奔去。
　　还没有下车，月生刚刚升起的欢喜又被学校的光景打的支离破碎。学校大门还不如就读的高中，教学楼破破烂烂，校园里甚至没有一点他想象中的样子。失望又像藤蔓一样爬满了整个心。
　　“我们是来读书的，管他学校环境好坏呢，读几年咱就走了。”父亲安慰又陷入失望的月生。
　　校园里有一群穿着统一服装的少男少女，满脸堆笑，热情的迎接每一个前来报道的新生。一个笑起来很甜的女生站到月生面前朗声说：“欢迎你同学，欢迎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
　　女生说话就伸出手要和月生握手，月生丢下手里的包，简单握了一下，就是这样的简单触碰，也让月生脸生潮红。
　　“我叫红月，我带你去报道。”
　　月生捡起包和父亲跟在红月的身后朝一栋教学楼走去。远远的就看到排了好长的队伍，人头涌动。
　　“你先在这里排队，等办完入学手续交完学费，你还去门口找我，我带你去寝室。”红月说完就走了。
　　父亲把包裹堆在一起，坐到台阶上等月生，他在看校园里的‘风景’。无聊的月生站在原地转个身四处打量了一圈，希望能找到一丝安慰自己的地方，好嘛，越看越失望，越看越心塞。这哪里是一个大学，连一座中学都不如。
　　失望的月生办完手续，去门口找到红月，她领着两人朝校园深处走去。穿过一条笔直的水泥路，红月指着眼前一座很有历史感的建筑说：“这里是男生寝室，以前是女生的，新改的。”
　　寝室楼何止是有历史感，这简直就是一栋危楼了，墙体外的水泥好多都脱落掉，露出里面的红砖，真像一个个张开的血色大嘴，诉说着自己的往事。
　　红月领到寝室楼门口就回去了，月生和父亲对红月说了一句感谢走了进去。刚进门，一股陈旧的霉味钻进月生的鼻腔里，害的他打出两个喷嚏。闻惯了农村旱厕味道的月生差点吐出来。
　　两人爬到五楼，停在521房间，里面已经有一个人坐在门口床位的下铺，抽着烟。这人留着寸头，瘦长脸，眼睛很大，活灵活现的。
　　他站起来说：“你好，我叫严俊生。”
　　“我叫刘月生。”月生简单回答一句朝里走去，环视了一圈，就把行李仍在靠窗的上铺。月生一屁股坐在下铺的床板上，叹出一口气，父亲坐在他的对面。
　　严俊生先给月生父亲让了一根烟，又递给月生一根，月生没接，他不会抽烟。月生父亲接过烟说：“寝室里没书桌？”
　　严俊生回答：“这鸟学校，破成这样，有个睡的地方就不错了。”语气里满是对这个学校的失望。
　　月生父亲呵呵一笑说：“你们是来念书的，毕业就走了，只要教学质量没问题，环境好坏倒没啥。”
　　严俊生吐出一口烟说：“叔叔说的对，我也是这样想的，要不然我就走了。”
　　月生父亲坐了一会起身就要走，再晚他就回不了家了，住一晚还要花几十块钱，他舍不得，儿子的学费还是卖了家里的存粮才凑齐的。
　　月生把父亲送出校门，看着他上了车才回去，父亲一走，心里除了失望更感觉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主心骨。月生沿着水泥路回寝室，路两边耸立的柏树像挺拔站岗的解放军战士，可他的心已经被荆棘铺满，再提不起一点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