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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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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开学第一天,依照惯例,报完名就回家,明天才正式上课。
顾乾交完学费就出了校门,靠在大门对面的一棵大树上,用一根手指勾着书包,两条长腿一直一曲,若不是手里缺根烟,就十足十地是个流氓坯子。等了半天才见章芾等人混在乌央的人堆里从校门走出来,见了他,手一挥。
“怎么这么久?”
章芾穿过几个路人走到顾乾面前:“这不排队呢吗?”
约的都到齐了,顾乾混在一群同龄人中间,却出奇的扎眼。将书包往背上一甩,长腿跨过自行车,呼朋唤友地朝体育馆的方向去了。
学校的篮球场早不翻修晚不翻修,偏开学的时候翻,他怀疑学校领导是故意的。学校的球场不能用,顾乾便跟同学约了一起去体育馆打一场,明天开始便是传说中暗无天日的高三了,得赶紧趁今天打个痛快。
其实都是借口,今天打的再痛快,高三再怎么暗无天日,这些学生也不会少打一场球的,一场都不会少!
体育馆在顾乾家的小区对面,就隔着一条马路,极偶尔的,顾青梨晚上不用上班的话,晚饭过后会拉着他一起去,她绕着跑道散步,让顾乾去打野球。
九月份,还热得很,篮球场上几乎没人,他们一行随便选了个场地便开始了,男孩子们沾到球便不知道热不知道晒,其实这个季节随便动动就是大汗淋漓的,但在他们看来,挥汗如雨仿佛也是某种英勇阳刚的行为,都没在乎的。章芾下场休息的时候顺便去买水,拎着一大袋子的冰矿泉水回来,往椅子上一放,立即就被一抢而空,热坏了的男孩子们一个一个喝水跟小牛似的,一口气下去半瓶,随手往椅子上一扔,也不怕分不清谁是谁的,便迫不及待地回球场。
顾乾将自己喝剩的半瓶水拎到另外一张椅子上放好以免混淆,才又回了球场。
一场球打完大概一个多小时,正好到午饭的点,大家自觉散场,各自回家找妈去。喝剩的矿泉水瓶随手丢在旁边的垃圾箱里。
章芾抢下一位同伴即将脱手的空瓶子扔到另一边:“兄弟,可回收啊!”
顾乾家离得近,看时间估摸着顾青梨午饭上桌也还得二十分钟以后,便不急着走,独自一个人靠在椅子上休息,喝完的矿泉水瓶就被拿在手里一上一下地抛着玩。
没一会儿,眼睛的余光看见沿着球场边缘走过来一个人,看身条像个孩子,到垃圾桶旁边开始翻找,将刚刚被丢的矿泉水瓶全都捡出来,装进自己手里的黑色大塑料袋里。
通常捡塑料瓶子的,都是老头老太太,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孩子在外面捡破烂的,那应该是十几二十年前才会出现的现象。顾乾忍不住有点好奇,便打量起那个孩子来。
小孩个子不高,一头黄毛跟稻草似的,长了没修剪,遮着脸面,上身是个领子垮到胸口,下摆盖过屁股的背心,下身是条大短裤,一只裤腿够他塞进两条腿的那种,脚上的拖鞋两只都不一样,这一身,从头到脚,看起来都不像是他自己的衣服,顾乾估摸了一下,大概……十一二岁?都什么年代了,大城市里,谁家会舍得让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出来捡废品呢?
那孩子将垃圾桶里的塑料瓶子以及少量能回收的废纸盒捡完,微微抬头,去看顾乾,准确说,是看顾乾手里的塑料瓶子,只是又觑得很,虚虚地瞄一眼,就迅速收回眼神,不敢再看了。
顾乾这会儿才模糊看到那孩子的脸,不出意料地面黄肌瘦的,像只营养不良的小狗仔。见顾乾没扔,那孩子也不敢开口要,踌躇了一会儿,拎着大塑料袋沿着球场边缘走了。
“喂,”顾乾叫他,“给你。”
那孩子听见有人叫他,不停也不回头,反而走得更快了,就跟不敢见人似的。
顾乾摇头,拎起书包追上去,跟那孩子并排,夏天多汗,他闻见那孩子身上一股汗酸味儿,又往旁边跨了一步,离他稍微远点儿,因为顾青梨的关系,顾乾虽然没到洁癖的地步,但很爱干净。
他将矿泉水瓶子朝那孩子递过去,对方却不接,低着头走的更快。
“你怕什么?给你。”顾乾见他那大塑料袋子开着个口,长臂探过去将瓶子往里一塞,完美地没碰到垃圾袋也没碰到那孩子身上的任何地方。
那孩子嘴唇蠕动了两下,好像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顾乾又迅速垂下眼,但却让顾乾有点不自在,他动了动肩膀活动一下后背,打算快走,才跨出两步,身后便咚的一声。
“我去!”
仰面朝上躺着,头发滑下去顾乾才算真正看清这孩子的脸,刚没发现,那张小脸苍白得跟一张卫生纸一样,连嘴唇都是白的,看着还有点……哪里见过似的。
这可怎么办?
小乞丐一样的孩子在他眼前晕倒了,他该报警还是叫救护车?
虽然长这么大还没遇上过这种事儿,但顾乾还是快速地蹲下,叫了两声,孩子没反应,不太想碰满身汗臭的脏孩子,但事有轻重缓急。
顾乾一手去扶他的肩一手捞着膝盖,起身的时候还蓄了一把力气,猛地往起一站,才发现力气没用上。
“这能有几斤重啊?”顾乾看着怀里的孩子,太阳底下,额头全是虚汗,贴着他胳膊的后背冰凉一片,看样子像中暑。
球场四周的大树底下都有休息椅,顾乾将人抱到椅子上靠下,抓起书包去球场外的小卖部买水,没多远,但他还是一路小跑着来回。冰镇过的矿泉水,不能给孩子大口喝,就倒在瓶盖里,再喂到他嘴里。顾乾看见小男孩喉咙轻轻滚动一下,咽下去了,便又倒一瓶盖水喂进去,重复了十几次。
顾乾边喂水边摸出手机打120,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打急救电话,跟医生描述了情况之后,确定地址,等着救护车来,按照医生的指示,给病人做降温处理,顾乾想了想,取下自己的护腕,浇上一点点冰水,用手心搓了两下才放到男孩额头上。
救护车到得还算快,当年顾青梨咬牙买下这个地段的房子,图的就是方便,不但学校好,基础设施也齐全,医院离得很近。
顾乾将小男孩抱上担架,看着他被推进救护车,觉得自己总算是大功告成了,正准备要走,被护士叫住。
“你不跟着去吗?”
“我?”
“你不去我们跟谁沟通啊?家属得陪着去。”
“我不是他家属。”
“电话是你打的吗?”
“是,可我不认识他。”
护士思忖片刻:“那还是麻烦你跟着去一趟,等孩子醒了联系上家长再说。”
顾乾没想到这档子麻烦,他只想着人在他面前倒了他不能当没看见吧:“这不绑架吗?我真不认识他,我在这打球,他突然就晕了。”
……
跟护士掰扯不过,又怕耽误时间小孩儿真出事,顾乾低头看了看沾了一身臭汗的衣服,还是爬上了救护车,跟着咿唔咿唔的救护车声进了医院。
被迫当了一回雷锋,还是送佛送到西的那种。
医院里七七八八的事情还没忙完,因为人还没醒,点滴得住院挂,顾乾一边手忙脚乱地掏钱付押金一边应付顾青梨打过来的电话。
“妈,哎哟真不是我闯祸,您是我亲妈吗?我做好事儿你说我闯祸,这不偏叫我遇上了吗?我本来也没想管,可医生非得让我跟着来,我被迫的,妈我一会就回来,等那小孩儿醒了我就回来,你先吃啊,别饿着。”
顾乾挂了电话回病房,这边刚交完钱,那边护士已经拿着点滴进来了,这办事效率,还算跟交钱效率成正比。
小孩儿脏兮兮的,护士表情看起来不太和善,全身瘦得跟皮包骨头似的,消完毒护士拿着针头找血管,找了一会嘀咕道:“这血管太细了,都看不见。”
找了半天,护士终于试探着将针头往皮肤里插,可刚扎破皮,小男孩就受惊了似的猛地一抽手,人本来昏迷着,护士也没防他会突然动,这么一挣扎,针头弯了。
小护士眉头一皱,不悦的表情更明显了:“倒霉孩子!”
顾乾抬起眼皮朝护士看一眼,他眉眼深,沉眸朝人看的时候,有种压迫感,小护士被钉了一眼,闭嘴没做声了,默默地重新拆开一只针头:“你按着他胳膊,免得他再动。”
顾乾伸手,一前一后按在小孩儿胳膊上。
骨头都硌手,顾乾心想。
护士又消了一遍毒,重新扎针,针头刺进皮肤里,顾乾感觉到手掌下面的细胳膊又挣扎起来,他留了个心眼儿,怕他真的再挣扎导致针头扎歪,一开始就用了力气,小孩儿挣不动,点滴才算顺利挂上了。
医生说,主要是营养不良,身体素质差,大热天的一晒,一半热的一半饿的,就晕了。
头顶点滴跟初春时节屋檐的冰溜子融化似的,一滴一滴匀速且缓慢地滴着,顾乾刚打完球,累一场过后容易疲倦,又正值夏末的中午,又饿又困,百无聊赖中掏出手机杀完一局,小孩儿才终于醒来了。
顾乾将手机放下,问他:“小朋友,你醒了?”
那孩子扭头打量四周,像揣摩一个陌生的世界,看了半天,嘴唇蠕动了几次,并没有说话。
顾乾咧了咧嘴,不会是个哑巴吧?继续问他:“你记得家里人电话吗?我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小孩儿搁在枕头上的脑袋摇了两下,不看人,只盯着床边插着针管的手,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怯懦。
顾乾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聋子,不然可怎么沟通。
“不记得电话?那你家在哪里?”
孩子又摇头,顾乾终于没什么耐心了,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十七八岁的孩子毕竟毛:“哎我说你能不能说句话,你是哑巴吗?”
大概听出顾乾语气里的不耐烦,小孩儿嘴唇动了动终于开口了:“这是哪里?”
很轻很怯懦,像是不敢发出声音。
顾乾嘶了一声,这孩子说话的口音怎么像是他爸老家的?再看那孩子,似乎确实有点眼熟,他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认识我?”
小孩儿又轻轻摇了摇头:“这是哪儿?”
不认识,那可能只是口音相似,顾乾没多想:“医院,你不会没来过医院吧?”
“我奶奶说那是要死的人才去的地方。”
“啊?”顾乾先是惊讶,没听过这么解释医院的,继而松了口气,“原来你有家人啊,你记得家里电话么?我打电话叫他们来接你。”
“我要死了吗?”
这熊家长真是害人不浅,什么警察是抓小孩的,不听话就叫医生来打针,竟然还有人说进医院就是要死了的,真是天下之大,什么样的倒霉家长都有啊。
顾乾连忙解释:“人生病了就要到医院看病,医院可以把人的病治好,让人不那么容易死。”
那孩子听完好像也并没有放下心,干裂的嘴唇抿了抿,又低头不说话了。
“你记得家里电话么?我给你家里人打电话,叫他们来接你回家。”顾乾第三遍重复这句话,是真的不耐烦了。
小孩儿眼睛垂下去:“没有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