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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绮梦第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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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怎么竟会有这样放浪的人!
江启寒这下简直再也忍不住了,脱口而出:“下流!”
这一声并不很大。
因为他觉得羞耻。
江启寒将琴斜靠在身前的宴桌上,就要起身挣开身旁人的桎梏。
而这一声,也将逸亲王世子陆子潺的目光拉了回来,落在江煦身上。
不经意间。
他看见怀里的人,皮肤如白羽般柔皙。烛焰下,一圈温和的暖光笼着他脸上细微的绒毛,皮肤薄得能看到因生气而烧起的微红。
灯光顺着他的轮廓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干净的弧线,清逸俊秀。
一双眸如炙焰坠深海。
满目灼灼,绮艳非常。
是位美人,美极。
如是看着,陆子潺想,若是他坐实了方才的话,也未尝不可。
不远处韩韦听闻江煦这一声骂,立即话赶话道:“世子,你瞧,煦公子的确是不大愿意的……”
韩韦还想再强行留一留他。
陆子潺听他再三“劝阻”,只一声冷笑,没什么情绪起伏。
“韩韦,我看你是喝得脑子不清醒了。我要什么人,还需他说愿意不愿意?”
韩韦看着陆子潺……
忽地语塞。
因为的确如此。
陆子潺现下,是逸亲王唯一的儿子。
逸亲王,是先帝亲封的万石俸禄宗亲,要食邑有食邑,要封地有封地,要兵权有兵权。
眼下,年过半百的逸亲王嫡子殒在沙场,就剩这么一个宝贝私生子,前年刚找回来。逸亲王于是想方设法给他封了世子。然而这位还不乐意,成日在京城作祟,气他爹。
逸亲王对他是教化无力,且骂且纵。加上逸亲王在朝中威势,陆子潺在京都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在他韩韦生宴上,逸亲王世子要个小倌,算得了什么?
就算他在宴上收几个大臣的亲儿子当宠伎,都无人敢置喙。
闻言,原本觉得事情尚有转机的韩韦,看着陆子潺,嘴巴开合了几下,最终还是哑口无言。
四周纷纷议论的声音,在陆子潺不悦扫视过一圈后,也消停下去。
宴乐又奏起。
江煦怎么都挣不脱这个狗屁世子的手臂,被他牢牢扣在身侧,只好施加语言攻击:“无耻之徒!”
“狂蜂浪蝶!”
“放开我!”
“登徒子!”
“下流!”
……
陆子潺听他骂着骂着又骂回去了,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声音软得有点儿像……小猫叫。
忍过几番,他好笑地摩挲了下扣着他腰的指尖。
江煦惊觉他动作,汗毛倒竖,心跳骤停,警惕望着他,以为他要做什么。
陆子潺于是笑看他说了几句:
“腰挺细,没词儿了?我教你。”
“混账流氓无赖瘪三,竖子肖小鼠辈撮鸟。”
“截我爷头,截我祖宗头……”
“学会了吗,来,骂两句我听听。”
江启寒上中下三辈子加起来没见过这一挂的,虽然他已记忆尽失,但还是被这信手拈来、取乐般的熟练自辱给震惊到了。
这人,疯子?
烛光映着的瞳眸里幽光乱颤。
最后他谨慎地道:“我看你神志不清……”
陆子潺被他试图委婉的样子逗得一笑。
忽然江启寒后颈就被陆子潺托起,两人的距离转瞬被他拉得极近。
江启寒浑身毛都炸了!
“国公府长子韩韦好私养禁脔,被他玩死的连个全尸都没有。所以,我帮了你,你该如何谢我?”
男人浓密乌黑的眉梢,轻抵着江启寒额头。他声音轻微如狎昵,骤然靠近的呼吸灼烈温热。
近距离下,乌睫轻抬,这副纯黑瞳眸迸射出浓墨重彩的光彩来。
江启寒滞了一瞬。半息后,他回看过去,不大尽信,反驳:“我怎知我不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刚你没听到他们说么?我此前不好男色。”
“不好男色你倒是把手挪开?”
“做戏做全懂不懂?难道你想宴散了再被韩韦召过来?”
“你这样平白帮我?我不信天上掉馅饼,你图什么?”
“图……你截我爷头呀,最好气死他。哈。”
“这么恨你爹?”
江启寒也不知自己为何这么顺口一问,没想到。
面前人温热的呼吸眨眼就离开段距离,“斟酒。”他骤然冷下来,吩咐。
这人从上到下散发的睥睨气息,宛如一块黑沉的寒冰。
跟忽然犯病了一样。
真是狗脾气说变就变。
“截你爷头!”
江启寒忽地道。
陆子潺看过去,江启寒不看他。
念在他说得尚有几分可信,他暂且配合,掌了温热的爵,给他斟酒。
宴会舞乐依旧继续。
酒过三巡,陆子潺有些乏了。
许是灯下看美人的确格外出彩。
陆子潺搂着江煦,两人拌过嘴后,他席间至此一直低眉给他布菜,话少之又少。此时亦正是。一只常年抚琴,白皙纤长的手正握着木箸,给他剥鱼骨,认真翻查有无小刺。等确定没有了,才夹一块,放进他碟中,然后又去理下一块。
吵归吵,仔细待他倒是不缺半分。
暖橘烛光下,怀中人薄玉似的皮肤染了光,醺然如桃花玉,身上浅淡的皂荚香也泛着温柔热意。
风且和柔。
陆子潺乏倦中,久违的感到心安,平静。
这陌生的,安然的温情。
于是陆子潺的手收了力道,在那人疑惑回头时,眉眼靠近那汪柔亮星海,低头,辗转。
尝到了点温淡的甜。
星海在此时烁亮,眨眼又熄睡。
“啪——!”的一声。
极为响亮。
京城著名二世祖逸亲王世子、陆子潺的脸上,迅速浮起一个红手印,他的头被打得向侧边甩歪过去。
江启寒用力推开身上人因微醺松力的手,退后两步,满脸惊疑,用袖衫不住地擦着被脏东西污染过的唇,不可置信。
这狗东西在骗他!!!
他!!!
哪里有不好男色?!!
宴乐骤停。
江启寒转眼抽过一旁世子护卫的刀,刀尖直抵陆子潺,眼里火海滔天。
“你这个、你这个……!你无耻下流!!”
江启寒真想一刀杀了他。
他、竟敢轻薄他?!!
他的话音才落,周围“噌噌噌”刀出鞘的声音便纷纷抽声完毕。
江启寒的刀尖正正抵着陆子潺的颈,锋利的刃离他的喉口仅半寸。
而周围一圈侍卫的刀尖正对着江启寒。
对峙。
死寂。
忠国公长子韩韦连滚带爬从座首奔下来:“江煦!江煦!!煦、煦小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呀?有话好说!刀、刀放下!有话好说啊!!”
被凉刃抵着颈脉的陆子潺,隔着段距离看江煦。
夜风呜号,这次他看清这小清倌的全貌。瘦高的身形,单薄的肩,风吹过就凹进去寸余的腰。
秀逸的脸,生气,不、怒气勃勃的眼。眸光像火焰燃烧,清又亮。
一圈达官贵人的公子也匆匆围上来,谩骂的谩骂,讨饶的讨饶,威胁的威胁。
江启寒的心,砰砰疯跳。
他真想一刀杀了这个无耻徒!他个骗子!!!
他们的刀不可能比他快。
他才不要管一次轻薄换一条人命是不是过于奢贵!
陆子潺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给江煦添柴,仿若置身事外:“月黑风高夜,好一个杀人抛尸的好时候。”
“美人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来,别犹豫,直接砍。”
“用你扇我的劲儿小了,要比那大一点,才能一击即落。”
陆子潺一双星潭般的眸,灼灼看向江启寒,神情放松,喜不自禁。甚至于,他眼睫浓密,那片覆下的阴影连晃都不晃,露出恣意畅快的笑,颈向前倾,直直吻向半寸外的锋锐刀口。
“死于温柔乡,岂非美事成双。”
江启寒气到浑身发|颤,感到一阵失控的荒谬。
握着刀的手紧了又紧,真想挥刀砍下。
想极了。
刀锋在陆子潺的颈上印下一道血印,浓艳血色顺着刀口滴落。
周围一片剧烈尖锐的大呼小叫。却又碍于世子的命攥在他手里,不敢上前。
陆子潺笑得舒愉期待。
漫长的心脏和呼吸颤栗中,江启寒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让他竭力遏制住了自己想跟这个无耻之徒同归于尽的想法。
这人真该死啊!
无耻狂徒!动手动脚!
这种人,就合该将他的子孙根剁下来,切成碎块喂狗!该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该将他的狗头挂到城墙示众!
他真该死!
……可,只是一次轻薄便要要了人性命,他江启寒当真有那么娇气吗?
这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而且说不定他刚刚是真的想救他,从韩韦手里。
何况他看起来精神状况就不太正常。
……
“都给我退下!”
才不要给这个疯子陪葬,偏不随他心意。江启寒勉强这么想着。
刀尖贴着陆子潺的颈擦过去,江煦绕到他身后,手挈住他的领,拖着他后退。
虽然真的想杀了他,但因一次轻薄就杀人,江启寒做不到。
暴怒过后颤栗的冷静,江启寒想离开这里。
而且他也只能离开了。
他现在骑虎难下。放了陆子潺,他必死;杀了陆子潺,他也必死。只能走第三条路——挟持他,然后逃离。
柔软微茧的指腹不时擦过陆子潺的锁骨颈边,如兰气息偶尔拂过他颈侧。
陆子潺知道自己死不了,被江煦制着,他微叹气。
“我想死,但不想害得你死。”
陆子潺道。
他还有心思聊天?
“你闭嘴。”江启寒收紧了手中刀刃。
薄刃压下陆子潺颈间的一层皮肤,细微的鲜血顺着锋刃渗出来些微痕迹,是方才陆子潺挑衅时割破的,被江启寒换了地方挟持着。
对面韩韦吓得快哭了,不住求饶,替陆子潺求饶。陆子潺不能在他的生宴上出事,否则他们侯府的爵位极可能不保,他的侯府公子也算当到头了!
“祖宗!祖宗!!您停手!”
“陆世子喝多了,他的话您可千万别当真啊!”
“只要你停手你以后就是我祖宗!你要什么我以后都听你的!!”
江煦的声音到此刻仍半点颤意都没有,近距离落在陆子潺耳朵里,像澈弦轻轻拨弹。
他提要求道:“给我备马车,路引,几套华服。”
“还有,把我的几张身契从南柳馆拿来,当着我的面烧了。”
“对了,还要一把剑,轻点的。”
韩韦咆哮着让家将四下奔出去办了。
江启寒说完,陆子潺在他刀下轻轻地笑。
江启寒好不容易勉强冷静下来,听见他的动静,忽而心里怒火又止不住地灼烧而起!而且他也真是服了这个精神一看就不正常的人了!他的刀刃方才贴的很紧,这一笑,差点割了尊贵世子的喉!
——现在他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死他必死!不能让他出差池!
“你闭嘴!别笑!”
“不好意思,没忍住。”
“有什么好笑!”
“轻点的剑。”
陆子潺还真答了。
江启寒又气又怒,还有被公然嘲笑力气小的羞愤,简直在无视他正在胁迫他的绑匪尊严!“你给我闭嘴!”气得他攥陆世子衣领的手都微微颤抖。
陆世子无视颈间的刀般,旁若无人地继续问起他,“你名字的‘旭’是哪个‘旭’?”
“……”
“旭日的旭?”
见他不答,他自己猜。
“续弦的续?”
“和煦的煦!你闭嘴!”
!!!
真想要一杯毒酒,把这个人给毒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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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服、轻剑和马车最先备好。
江启寒胁着陆子潺陆世子上车等待。
在等路引和身契。
马车里。
马匹遥遥奔来时,疯世子又开始作妖,他这次直接扭头看向身侧的江煦:“其实我挺想死的,你应该看出来了吧?”
江启寒(江煦):“……”
他又想干什么?!
差点又割你喉了啊喂!幸好他反应如电!及时撤开了刀口些许距离。
江启寒从未受过如此……如此折磨。只能闭口不答。
“但我……一见你,就有点鬼迷心窍。”
“我也不知为何。”
“刚刚……抱歉。”
陆子潺的声音低下来,耳语似的些微靠近,乌黑润泽的瞳眸注视着他,听起来,倒是这轻佻作态之中为数不多的几分坦诚。
闭嘴闭嘴闭嘴!别乱动别乱动别乱动!别说话!会割你喉的懂吗?!!
江启寒看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眸,耳廓开始烧灼,因为他离得太近,他脑子里难以克制地被迫回忆起一些本来永远不应该出现在脑子里的画面和感受。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翻飞。
“但如果有下次,我还是会亲你。”
人质的声音轻又确信。
“你闭嘴!!”江启寒立即凶神恶煞,声线压颤,耳尖微红。
这人果然就是个无耻之徒,太可恶!只会说一些放浪之言!
“你劫了我,跑不远。”
“坐马车太慢,骑马又跑不过追兵。被抓住,会死。”
疯世子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又冷酷。
但这是唯一的出路。
江启寒被逼上梁山,只能相信事在人为,他执拗反诘:“我不会死。”
“你会。”
“我不想你死。”疯世子说。
“你给我闭嘴!!别咒我!”
江启寒说出口才绝望地发现自己想搭他的每一句话。他脸立刻撇向另一侧,闭口不言,脸侧烧红。
世子看着他,继续道:
“你想活的话,你的方法行不通,我来试试。”
江启寒正想扭过头再叫他闭嘴。
忽地,人质的呼吸隔着咫尺微距压上来,熟悉又灼热,心脏都骤烈暴停。
江启寒一直握着沉刀的那只手僵滞同时,被陆狂徒不知何时偷窜上来的手一把握住,反拧至松。
紧贴的衣,交缠的唇,呼吸拥覆。
带着点淡甜的桃花酿酒香。
江启寒听见心脏咚咚撞击胸膛的声音。
没能做出任何反应。
陆子潺便趁势含了含他。
“当啷”一声,尖刀落地。
“你……”江启寒这辈子都没这么惊愤无措过。他用力推开他,连胸膛都微微起伏。
“你无耻下流!!!”
“无耻下流,是吧?”
两个人异口同声。
江启寒闻声愕然,看向他。
陆子潺在笑。
他居然在笑。
他当然在笑。
江启寒气到眼睛都开始发涩。他真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没一个手起刀落截了这个无耻之徒的头!!!还留他在这里折辱欺侮他?!
他把自己白白交待在这里了!失去威胁,他必死无疑!
他气恨盯着陆子潺,对方笑得轻松欢畅。
江启寒立刻想弯下腰去捡掉落的刀,眨眼却被可恨的世子攥紧手腕,跪着膝压住腿压在身后的椅榻上。
两人的距离太近,他看清他眼里清澈的笑意,璨光晃动。
四周护卫听见车内异响早已掀开车帘,长刀半入。
他再无再次胁迫他的可能。
看着面前人轻快笑颜。
一个吸气,江启寒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雾濛濛的,连日来忐忑不安担惊受怕纷乱惶然的情绪决了堤。那种怎么也无能为力,逃不出命运玩弄的无力、委屈感吞没心头。
他垂下睫去,不去看他。
在一圈周围人的嘘寒问暖纷拥而至,弹冠相庆绑匪被捉住的时候。
面前人的笑意凝缓停息。
温热的掌心伸前抚拭他的脸。
江启寒一把打掉他。
……没打掉,那只手又覆上来。
“别哭,”
“那也是我第一次亲别人,刚刚这是,第二次。”
“跟我回家去吧,江煦。”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绮梦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