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诡事》霜序拾贰

2、活葬入土

　　虫唧声声，镰刀月高悬中天。将些许柔光撒在宅顶瓦上，宅院老树的阴影就随之浓重，斑驳陆离。
　　我们一家三口不便再在此处打扰，老爹遂跪谢离开了阴宅，临步出宅门之际，身后坊镳传出九爷的声音:"记住，十八年后，务必让尹七带着棺材来寻我...”
　　夜枭哀啼，山影依稀。晚空的蓝与山地的暗黄化作朦胧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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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间十八年岁月悠悠，我和常人无异，无非是和同龄人嬉戏玩闹，去了镇上念完了高中。个子与同龄人相比算中上，体格也壮实，相比早先，皮实了不少。
　　幼时经常听得我娘讲九爷救我的故事，听得耳朵快生了茧子，脑子里潜意识认得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满月时的记忆模糊，至于他的模样，还真忆不起来，只依稀记得他是位年事已高的老者罢。
　　知道九爷嗜酒，每年放假从镇上回来，便会顺路捎上他爱喝的酒。
　　阴宅的宅门紧闭，这些年未看那门在白天开启过，我只能将酒摆到门口台阶上。
　　不过，九爷真是命长，现如今一百零八岁了还健在，要不是昨儿个路过宅门瞅见大前日摆在他门口的酒，只留了个空瓶，我还真当他死了呢！
　　十八年过去了，他还是改不了嗜酒的性子。
　　一九八八年的春天，惊蛰过后，雨水淅淅沥沥未曾间歇，十八岁才刚过去几小日。
　　老爹把我叫去了他房间，自认为是太长时日未见，叙叙旧唠唠家常。
　　老爹表情相较平日肃穆了些，还把房门闭上了，搞得像很机密的事情一般，气氛莫名紧张兮兮的。
　　他只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让我去阴宅找九爷，叫我拜九爷为师，做九爷的徒弟。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荒谬决定，我自然是没有理会，现在这个节骨眼搞迷信可是要坐牢的！
　　虽然村里把九爷吹得像神一般，甚至爹娘也被他洗脑，但作为那个年代村里为数不多读过高中的知识分子来说，我自然不信这些玄乎的封建迷信之说。
　　何况，跟着九爷能混出个什么名堂，不过是窝在深山老村中。
　　我娘和老爹供我去镇上读书不容易，虽然舍不得离开老爹老娘，舍不得这养我的一方土地。
　　但终究不能在这深山之中熬着耗费大好青春，我得出去挣钱，至少赚到钱修座大房子，把父母接去安度晚年也好。
　　夜里如是想着，心中又坚定了几分我要离开这荒石村，走出大山闯出一片天地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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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天还没亮，我就背着老爹老娘收拾了行李，兜里揣着上学时省吃俭用的生活费还有十八岁成人礼宴请乡里头人家做客，各家送的礼金出了门。
　　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我自己背着本就不多的行李踏在乡间小路上，东方欲晓，路边的野荆棘上长着红豆子似的小酱果，不知名的野鸟振着翅膀在低空飞着，身后是时隐时现断续的犬吠鸡鸣。
　　从荒石村到镇上不过十几里步程，走起来于我而言也算轻松，只是今日起得早，又不敢去自家厨房弄吃食，以免惊醒了我娘和老爹，所以一直空着肚子。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还没走到村口就直直冒虚汗，我把肩上的行李包袱带子往上带了带，腾出手来抹额上的汗水。
　　身上愈发使不上劲，眼前只感天旋地转。
　　我心上忽的一紧，回想起昨日父亲同我说的话。头实在晕得很，我最终还是撑着坐到了地上，试图缓一缓。直至眼前一抹黑，栽倒在村东口…
　　当我再次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古色古香的木床上，量是白昼，房内周遭也点着几盏如豆般的烛，发出微黄的光亮，人影随着光影的摇曳印在周遭壁上。
　　老爹和我娘在身边，瞧我醒了就都凑上来握住了我的手，神色半是喜半是忧，现今前者喜悦占比多些。
　　“阿七醒了！"
　　身旁老爹的语气带了些许威厉:"阿七，不是叫你今日来寻九爷么，你怎么还偷偷溜走了，要不是刘屠夫和二狗子出村碰巧撞见你，眼下你怕是...”后半句噎在了喉咙里，没有道出来。
　　我娘在一旁打圆场，“呸呸呸，不要说这些话，不吉利，现下他不是好生躺在我们跟前么。”
　　尔后，有人撩了那破烂的帷幔纱从前头走了进来。房内的烛光不是很亮，偏生我娘又站在身旁，更是挡了原就不亮堂的视野。
　　只透过他走路的佝偻模样，大致判断出是个老人，待得他凑近，才看清一张如同枯槁般的苍老容颜。
　　村里头老人居多，但像这般年长的也是少见，不出意外，这应当就是老爹老娘口中时常提起的九爷了，既是九爷，那么如今我应当是在这些年白天从未开过门的阴宅大院里。
　　我定定看着九爷，他脸上未曾显露出表情，还是一贯淡淡平静。“十八年前，我用木头傀儡充当续魂物件，如今怕是无用喽。”
　　听得这话，老爹老娘深感不妙，皆是露出难色。
　　活了十八载，没想到我还没功成名就就要如此去了，可怜了我娘和老爹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现在终于是轮到从不信迷信玄学的我凭着力气起身，向他跪下，祈求他可以救救我。
　　九爷沉了沉气，概是被我祈求得烦了，挪了挪步子，转了身，背向我。
　　房间内部暗黑，屋外确实大好晴天，半点不似内部的景，他就如此逆着光而立。
　　亦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叹了口气，微摆了脑袋，像是还在琢磨什么，半晌终是发了声。
　　“将这娃娃活葬下土！”
　　活葬？！
　　这意思是说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只被此话震惊，人生头一次被震惊得如此厉害。孰能想到真是到死这刻，内心还真是万分复杂。
　　人生自古谁无死，亦不过是空话。
　　不仅是我吓了一跳，老爹老娘闻言也被唬了一惊。爹娘皆跪下，拉着他的民国玄青长衫，只求他送佛送到西，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只是摇头，抚了抚花白的山胡须。“天机不可泄露，而今此法可保这娃娃一命，挺不挺得过，就看这娃娃的造化了。”
　　听这语气，看来唯有此法可使了，当下倒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哪怕尚存一丝生计，也要试上一试。
　　九爷从兜里掏出七星续命灯在我周身环绕，既而念生出一些我不懂的话语。
　　“在胞之时，三元哺育，九气布化，五星为五脏，斗极七星开其七窍。七星降童子，以卫其身。”
　　七星续命灯一说我只曾在古典《三国演义》中的“五丈原孔明禳星”有所耳闻，概是诸葛亮行军至五丈原自知命不久矣，就设坛行禳星之术来给自己延寿续命。奈何他在入蜀的时候火烧藤甲兵，伤及无辜众人数量颇多，失了天和，后来又因魏延匆忙报军情，成果误碰翻主灯，导致延寿失利，最终遭到天谴折了寿算，终亡。
　　如此想来，这七星续命灯也不能保万无一失。知天易，逆天难啊。
　　九爷只吩咐老爹老娘在他离去这七日，务必守好“七星续命灯”，保灯长久不熄。最后临去之际只留：“若七日内主灯不灭，寿可增一纪；火星坠灭，魂落阴曹地府，则其身亡矣。”
　　九爷离开后，屋里只剩了我娘和老爹轮流照顾我。
　　后天七日，随着手掌心那玄青的黑线愈短，我的身子骨不再如往昔，只浑浑噩噩度过了漫长的七日。
　　周身围绕的七星续命灯，夜里的荧烛光影斑驳。三月惊蛰时节，草木横舒，众蛰潜骇，入我耳的蛰虫声却越来越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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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是在第七日弦月出落时九爷赶了回来，不知他是从哪儿得来的一副偌大棺材摆在了庙宇院内。
　　那棺材不像寻常杉木制成的棺材，反倒是周身墨黑，看不出是什么料子。只是奇怪九爷一个人是如何将这大棺材背回村的？
　　他回来了就让我爹娘搭手把我送进了这副墨黑棺材里，小心取了九星续命灯按照之前的模样摆在了棺材内，伸手又塞了颗丸子在我嘴里，之后由我爹娘给我盖了棺材翻盖。
　　棺材里虽有九星续命灯燃烧的暖意，却也还是抵不过背贴棺材底清清冷冷的触感，大抵是人生头一遭躺在棺材里，只觉静得瘆人。
　　棺材隔音效果亦好，隐约听到外面说什么把我葬在自家后院，剩下的概没听得明白。
　　下一瞬，就有人把我的棺材抬起，蓦的离了地。至于是何人抬的棺材，我也不知，料是山路崎岖，抬的棺材也平稳，没有半点磕磕碰碰。
　　直至后来提起这事，我老爹才告诉我当时抬棺材的根本不是人！
　　早先老爹还说去叫李木匠、刘屠夫和二狗子帮帮忙一齐把棺材抬回家，不料一口被九爷回绝。
　　老爹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说是九爷当即从怀中取出黄符纸，咔咔拿笔画了一阵，不消几下那黄符纸就成了人形，替我抬棺的就是这些个黄符纸人。
　　迄今没当我回想起这事也觉得神奇，古时活葬活埋之人不在少数，皆是窒息死亡，神奇的是我在密闭的棺材里居然没有半点不适，莫非是那颗九爷塞给我的药丸里有猫腻？
　　棺材就这样一路抬到我家后院竹林，九爷命我老爹逮了只大红冠公鸡割喉取了鸡血到碗里，墨斗线浸染其中。
　　我当即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九爷一贯作风神秘兮兮，也没多作解释，只是让我闭上眼睡上一觉。
　　棺材继而又是一阵动静，估摸着是弹鸡血墨斗的声音。
　　我自然还是没听他的话，这种情况换谁都睡不着，好在周身的七星续命灯还通亮，让我好歹还安心了不少。
　　后院竹林声萧萧，老爹拿铁锹掘了地，所谓的黄纸符人将我的棺材横送入了地里，黄土扑扑簌簌撒在棺材上，直到没了声响动静。
　　知道他们已经走远了，我吸了吸鼻子。棺材外还有蛰虫窸窸窣窣的声音，周身静得出奇，我就如此被葬在了地底。
　　春雷始鸣，夜来雨，好在棺材内七星续命灯尚存，也不甚阴寒，子夜林头还有仓庚的邕邕声。
　　我能活着见到明天的晨曦么？
　　前途未卜，我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