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廿三） ...
-
赵祯狠狠咬了下去，一把将庞统压在身上的胸膛推离。说出的话语带了些颤抖和喘息，令威慑失了方寸。
“大胆庞统，你胆敢如此以下犯上，朕即刻将你的头砍下来！”
那折辱的冷激发了皇帝最后的尊严，赵祯自庞统身下撤出，靠着书案一步一步往后退。自十二岁那年庞统进驻他最初的印象，他一直记得无论他做什么表情，庞统都一直是笑着对待的。调笑也好，狂笑也好，哂笑也好，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激起他其他的情绪。此刻他仍在笑，却是无比危险的讯息。赵祯不可遏制地带着颤抖，一手直直地指着面前之人，看得他嘴角轻笑眼眸中却尽是彻骨的冷，面上血色褪尽。他忽然意识到，庞统于他，躬身下跪挺身仗剑都不是为着他身后的那把椅子，从来都不是。然而为什么这么些年，他却都没想明白过？
花公公这么些年伴君侧，都没这半日来得忐忑难安。眼见着庞统那副架势，不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那是人都不会信的。便如临大敌般提着气站在书房三丈外直直盯着门口，眼都不敢眨一下。里头太安静，隐隐听见皇上动怒吼了一句什么，便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园子里春光浓墨，花易人忽然觉得湖里那鱼和枝头那鸟怎么就那么大动静，害得他脖子拉了老长，却硬是什么都听不出来。申时后日头开始偏西，二月天里晴光一旦淡了，方埋进土里的寒气又隐隐冒些出来。花易人搓着手站在原地来回地踱步，正絮絮叨叨将玉皇大帝西天如来观世音李天王各路神仙都问候了一遍，忽然那门无声地开了，然后，就见庞统气定神闲地负手离去了。踏下台阶之前，那精光胜威的眸子半是慵懒半是冷厉朝他瞟了一瞟，花易人瞬间就觉自头皮到脚跟煞地冻住。日光偏淡的早春黄昏里他额上竟生生冒出了冷汗。
好不容易庞统走远了，花易人忙擦拭着额头跑去叩门，连声喊皇上皇上。里头却仍是半点生息都没有。花易人心里头煞地一凉，一个不祥的念头一闪而过，那、那、那庞统不会大胆拭君吧？也不管有没有传召，只管一把推门进去！
书案上笔墨奏折都散落一地，乍然抬头看一眼，云锦青松屏风上半挂的，赫然竟是黄澄澄丝绸的亵裤！花易人只觉得一口气堵住喉咙，心下登时跳漏了一拍，赶紧兜出去喝住正要跟进来的小太监。
“都去御膳房帮手准备皇上的晚膳，留个人下来看着门，我不叫，谁都不准进来！”
这才顺手关紧了门，赶紧折返进去。绕过屏风只一眼，花易人哭喊一声“皇上”，扑通跪地，颤颤地爬过去。一路爬一路哭一路喊，声色俱变。
皇帝怔怔坐在塌上，碧色常服金线暗绣牡丹祥云纹样，连同澄黄的亵衣一同自襟口被撕开，露出雪绡冰玉一般的肩臂胸腹，皆布满青红交错印痕。碧衣下两截藕荷色修长的腿光洁白皙，就那么屈膝盘在半露的臀股下，形成一幅淫靡艳丽景象。花易人哭着半爬在塌上，颤着手给皇帝穿戴，然而手触摸到腿根处，不由惨叫一声！抬手一看，竟满沾着鲜红莹白混合黏腻的津液！老奴既哀怨且极尽委屈地哭叫：
“皇上！皇上……”
这可叫人怎么活啊？
然而皇帝却哑着嗓音吐了句话。
“这事儿谁都不能说，若让第四个人知道了，朕就砍了你的脑袋。”
花易人哭得抽抽噎噎。
“奴才是心疼您啊皇上，这可恶的庞家人太胆大妄为，忍无可忍呀皇上！”
赵祯看着哭天抢地的老奴，忽而淡淡笑了。这心里头揪得紧，能放任这般地哭多好，可那些伤痛积压得多了，等到再翻出来的时候，也味同嚼蜡，再觉不到当时那种撕心裂肺。什么时候自己的性子，竟成了这般了？他轻轻抚着腕骨上被掐得红肿的地方，闭上眼，庞统那冰冷的眼神嘴角肆意残忍的笑如刻在了眼珠上。他挺身将他刺穿，粗暴带着惩虐，他笑着在他耳边说话，那语意冷入骨髓。
“皇上恨我怪我，直接砍了我就是。但我伏虎鸣鹤两营十万军士何辜？十万条人命，无一生还啊皇上！”
“皇上忌我庞家，直接一道圣旨将我召回永囚京城即好。何必假曹晋之手欲置我于死地，曹晋再卑贱，亦是人命一条啊皇上！”
“皇上知不知道若鎏贞死了？皇上知不知道你与我都一样，只能顺着身份这条路抛去那些我们都不该有的东西，可他身上却恰恰集了我们失去的。这么些年他提醒着我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那是我要给你镇守江山的一将啊皇上！”
……
被撕裂的锐痛伴着鲜滑的血液自钉住的那一点漫溢开来，疼得四肢冰冷。头昏脑胀间他恍惚觉得有凉凉的水渍掉落在面上，顺着面颊颈线游走。他本来想对庞统说些什么，然，被这般对待的时候，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知庞统心在天高，必须要万乘之尊才能入他的眼。他斩了他的翼，换来他践踏他的尊严，也算是，两清了吧。
当然是不够。庞统不允许叛，不允许伤。他的手游走于他致命的顶端，逼他出声带住哭腔地呻楚。他的语气冷绝，却似谈及洛阳的牡丹花是否秾艳。
“既然皇上不信庞统为将，那就换我来守护吧！如第一次见你时的那样，我只当你是开在冰天雪地里碧透的牡丹花。就让我庞统，去做那个护花匠而已。”
江山万里，我之于你，幸或不幸。仿佛是时局棋弈，将帅对阵，必有一方退败。他并不愿搏，但庞统已不允许他退。早在爱上对方的时候，胜败已一目了然。可那时，参不透，还偏生以为自己能掌握。当哭也哭不出来的时候，赵祯只好淡淡笑。花公公给他清了身子穿好衣着，扶着他要站。却脚下一软，两人又一同跌在地上。赵祯紧紧抓住花易人的手，声若幽鸣。
“花公公，朕想礼佛。”
于是佛珠攒手，闭目凝神，一圈一圈以拇指捋过。弟子赵祯，虔心向佛，望佛祖圆我心愿，弟子不为求得，但求彻忘。
他与他之间，是再不能够了。自一开始谋略暗算到如今这局面，还能开口说爱么？若要问两人之间可曾有过什么，那就是，从头到尾，他们都不曾彼此信任，导致最后庙堂之上江湖之外，这样生错生离。
再往后的事，开封城的人不仅了如指掌，更是传诵甚欢，成了寻常百姓茶余饭后的一场谈资。那惊心动魄的一场对峙，笙歌烟雨的半壁江山差点就改了姓。说庞统如何狼子野心，阴谋逼宫；说赵祯如何机关算尽，拔剑诛奸；说包拯如何耿直无私，太庙审帝；说公孙策如何谋略神算，引辽侵宋，逼得庞统只能俯身称臣，即赴雁门关。
真正看到那场盛事的人皆是当朝在场的官员，所以百姓黎民口中相传的皆道听途说，传到最后都不免带些神奇的色彩。唯一看破个中机算的亦只有开封府的公孙先生一人，只是他不说，别人亦都无法破解，尤其是那个碰上感情纠葛与白痴无异的包黑炭。展昭是江湖少侠，对于这种谈笑间调遣百万军的雄韬伟略甚为感兴趣，便缠着公孙策问怎么就能笃定了庞统必会折腰倾身，为皇上远赴关山御敌。公孙策任由少侠抱着肩臂求解，末了淡淡说一句，我赌的不过是庞统对皇上最后一丝情份。少侠便纠结了，庞统那人冷面冷心居心叵测神鬼相忌的，何时对皇上也有了情份？小蛮姐不是说他看上了包大哥么？公孙策无奈地将折扇拍他的脑袋，他还看上了少侠你呢！展昭情急之下便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可是中意公孙大哥你的！公孙策一口气上不来，直揉着胸口喊疼。
再后来，皇上将庞统封做了中州王。中州是什么？这笙歌烟雨的大宋半壁江山，可不都在中州的范围之内了么？皇上却偏生给了他这么个封号，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景佑三年之后陛下喜欢看雪，喜欢南疆进贡的碧血牡丹，到冬天下了雪，贡品牡丹送到了宫里，陛下总是命人在翠微亭下摆放，而后一个人在亭下望着。陛下从不出宫，唯一与宫外的联系，是来自于大辽一位叫做刘宗真的人寄来的画，陛下每每收到，便叫花易人将他新写的飞白书寄还给他。
花易人自太庙一事后再没见过庞统。是在宝元元年的冬天吧，陛下再不要南疆进贡碧血牡丹。从此以后，陛下亦再不穿碧色常服。花易人听兵马营侍候的小太监说，飞星将军于入冬那天，殒了。（End）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廿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