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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画皮·琵琶行 ...

  •   京畿的夜雨倾盆而下,点点雨滴连丝成线,叩于古老的青瓦石砖。此刻已是夜半三更,虎旅宵柝响起,梆声和于雨音,别有一番清澈空明。眼下,正是安眠的好时刻,家家户户紧扣门扉,沉浸于甜美的睡梦之中。由是,四下万籁俱寂,早晨间车水马龙之景已然不复,只余下一段段斑驳的城墙。绸密的雨滴寂寥地打在每个可触及的角落,发出阵阵“叮叮咚咚”的响声,悠远而悠长。
      但视此情此景,无论玉墀顶端的天子,还是布衣黔首,定欢呼雀跃,心情难得欣喜舒畅。连日困于盛夏的炎热焦燥,这座千年古都早已燥动不安,干渴难忍了。今夜,久盼的甘霖初下,待到天明,任谁都禁不住感慨一句:“这雨来得好生及时,真是苍天有眼哪。”
      真是,苍天有眼哪。
      而此时,跌倒于京都夜雨中的她,又怎会料到,一场夜雨,洗去的何止那缭绕在青瓦白墙间的燥热……

      云秋影字梦归,今年芳十五;家住长安东南虾蟆陵。幼时家贫,其母卧病于床,其父好赌。云父将其卖入入教坊,时年九,尚不知事。年十三,习得琵琶,一曲即罢,得红绡不知数。有言为证:“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爹爹,爹爹!”她回顾四周,忽然发觉那个熟悉的身影早已消失于茫茫人潮中。
      昨夜,一个陌生男于来到家中,那男子与爹爹耳语一番后,爹爹回顾向她:“影儿,爹爹明日带你上街可好?”
      她抬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流露出欣喜:“好呀,爹爹。”
      “那便快去睡吧,明日清早,爹爹就带你上街去。”爹爹拍了拍她的脑袋,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那夜她睡得并不安稳,倒不是小儿贪玩,而是邻里不断传来抽噎之声。延绵不绝的啼哭声扰得她烦乱不堪,正待她困倦得入眠之际,却听见一番话语:“影儿她还这般小,你不能这样对她……”
      旋即是低低的啜泣声。
      影儿,影儿,那是娘在唤她。她心下生起疑惑来,但也无可奈何。黄口小儿,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这样的啼哭声听得人肝肠俱断,却在一声中气十足的“够了”后戛然而止,那是爹爹的声音,她从未料到那个温柔的爹爹会有如此凶悍的一面。
      四下恢复寂静,仅有虫鸣在月下回响。昏昏沉沉之中,她坠入了一个黑暗幽深的噩梦。
      雄鸡报晓,第一缕晨光刺破漫天黑夜之时,她饱受惊吓醒来,冷汗浸湿了枕巾,泪水润湿了眼角。她只得大口喘气,盼望快些从可怕的虚幻中走出。
      “吱呀”。木扉轻启,爹爹从外间走入,脸上却再无昨晚那般欣喜之情,语气也是平淡。“影儿”,他道,“晨间该起了。”
      “嗯。”轻声应了爹爹,她翻身下床,准备妥当后随爹爹走入外间,正待推门离家,却听得一声轻唤:“影儿。”
      她猛然回头,久卧于床的娘扶着里间门框,两眼浮肿,泛起血丝,一幅憔悴的模样。眼看着娘几欲跌倒,她心中泛起无限酸楚,焦急跑去扶着风烛残年的娘:“娘,你怎么出来了。”
      “我没事,影儿,”娘望着她,眼里满是不舍,“开开心心和爹爹上街,切莫淘气,惹爹爹生气了。”
      “娘,我一定听爹爹的话,你莫要担心我。”她认真板着小脸说道,神情也严肃起来。
      可她到底是没听进娘的叮嘱,顾着看丑角儿变戏法,便把爹爹给弄丢了。
      “爹爹,我要爹爹,呜鸣。”见爹爹迟迟未出现,她的声音已带了些许哭腔。
      这下,喜好看热闹的人群都围了上来。“我看这女娃着实可怜,走失了爹爹,如何是好啊。”“这年头乱得很,我今年已看见走失两个娃娃了。”“乱世治下,生活不易,这女娃怎生安置啊?”就在众人窃窃私语之时,一名着白襕的善才挤将来,拉看她的手对人群喊道:“这女娃我认识,都散了吧。”她抬眼一望,是张熟悉的脸,昨夜来找爹爹的男子!
      她忽然紧张了起来。
      “走吧。”她却像只木雕一样杵在那儿,一动不动。那善才无奈,轻声哄她道:“影儿乖,是你爹爹让我来接你的,我现在来带你回虾蟆陵,可好?”
      听得那善才吐出“虾蟆陵”三个字来,她戒备的神色略微松懈,只是还有些疑惑。
      为何爹爹不来带她回家,反而是这个相识不过一夜的善才来找她?不会是因为她一时淘气,爹爹就不要她了吧?
      她鼻子一酸,泪珠子眼看就要往下落。年轻善才哪里见过这般架势,手忙脚乱间,只得在邻近的小吃摊买了根糖葫芦哄她:“别哭了,你爹爹怕你不肯跟我回家,还捎钱让我买根糖葫芦给你,脸哭花了可就不漂亮了。”
      她用手背随意拭了拭泪,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大口。那善才领着她七扭八转拐过几个巷口,巷子愈加狭小,绣花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响声愈加响亮,最后,穿行于青瓦白墙间的身影仅剩下了两个——她与那个白襕善才。
      终于,她觉察出了不对劲。
      这条巷并不通往虾蟆陵,那善才以为她好欺!她有些生气 ,想甩掉善才的手。
      那善才突然变得力大无比,直扯得她往前走,再没有适才耐心的模样。
      这般拉扯间,善才停在教坊前。
      善才要拉她上前,她却死活不肯,正要哭闹之时,脑后传来一阵眩晕。
      有人以手为刃,砍向她的后颈。
      濒临晕厥之际,她看见了一张脸,一张与出现在她,梦境中一模
      样的脸。
      正是这张脸的拥有者,将她推入无底的深渊。

      教坊的所处地是全长安最为寂寥的地方,每日所过往行人不过二三,人烟稀少。这条巷子的名字也颇为诗意-幽远巷。
      一株独柳孤寂地伫立于狭小巷口,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一树柳絮飘满了小巷,末了落于雨后新长的青苔。
      四年时光弹指而逝,她已不复当年懵懂的模样,一颦一笑间,早有名伶倡女的风情万千。一曲琵琶,惹得无数五陵年少争遗缠头。
      只是,她的爹爹一次也未来探视她,一次也无。
      虽然她早已知晓一切不过是个骗局,但内心却仍存些许侥幸,希翼着爹爹还会来接她回家,或者只是来看看如今的她,也好。
      穆,曹二善才,当年诱骗她入教坊的罪魁祸首,成为了教授她琵琶的善才。
      命运多舛,人世间几多事也难料。一朝跌入深渊,便将万劫不复。
      如同她俩一般。
      “铮-”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善才放下琵琶,“影儿如今弹得倒是比我还好了。”
      她仅轻声一笑,脸上是无比然,“承蒙善才厚爱。”
      “你倒不必自谦。”却听得几声转轴拨弦。
      回眸而顾,又一曲《春江花月夜》,灵巧的手指在弦上轻挑,弹者一幅沉溺于乐曲之中的模样,如痴如醉。
      那一曲,她知道,是自己输了。
      一曲终了,弹者起身回头,也是个妙龄女子翼翼翼翼。四目相望之中,那女子轻启朱唇,“妹妹的曲子指法精妙,却少些情感投入。”
      语毕,竟无视她投来震惊的目光,仅向善才福了福,“小女李木心,今初入教坊,特向善才赐教。”

      从那日起,她时时围绕于李木心身侧,却只收获了一脸冷若冰霜。
      她自以为只有她才能与教坊红倌李木心姑娘一争高下,可那拒之千里的态度,分明是不屑于与她同台较量。索绕于眉眼间的疏离,仿佛那且自作多情的是她。
      有些不明的情绪自心底升起,不解有之,好奇有之,更多的,却是忿忿不平。
      偶然间,她得知李木心本是官宦之女,缘为家族败落,才沦落于烟花柳巷之地。联想她一幅自视孤高的模样,似看遍无数大好河山,便不屑于身旁一口小水塘。
      于此,她已了然。
      她那一腔热情已被木心的冷淡湮灭,如此淡如水的关系,也罢。
      未尝想,李木心却找上了她。
      “你那些小心思我都知道。”一开口便是道破了天机。
      “会有一日,我们一争高下。”这便拂袖而去,再无半句多言。
      只余下满目诧异的她。
      琵琶声起,绕过夏日暖风,惊起心底的涟漪。
      那是她的年华。

      又是两朝春秋,今年,她及笄。
      正是如花似月的年纪。
      曼妙的身姿,精致的眉眼,眉间点两朵白梅花钿,嘴角浅浅的笑,这般入场,引得无数目光。
      那一曲《春江花月夜》已被她练至炉火纯青的境地,一曲终了,无一人不能感受到江南水乡的绮丽秀美。
      小桥流水,江南梅雨,紫竹纸伞,环玦鸣响。江南似诗如画般的美景像是一一呈现于眼前,令人难以忘怀。
      又收获无数红绡。
      可那场属于倡女间的较量却迟迟未到来。
      她耐心等待着。
      终有一日它会到来的。

      入夏,薰风绕长安,烈日当空,蝉鸣回响。百年难遇的炎热。
      京都之内,已数十日未曾下过一滴雨。宫里的卜师预言,百年一遇的天灾,降临了。
      那位九五之尊的天子急了。
      宫里的公公来了,说是要为宫里的祈雨仪式挑选一位神女,歌舞俱佳,貌美如月俄,柔情似洛神。
      善才挑中了她与木心。
      角逐的日子定在八月初八,一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一切,却也不知是祸是福。

      八月初八,不复以往的骄阳似火,天空蒙上一层薄薄的雾霭,阴风自幽远巷的深处吹来,空气却是闷闷的,像是有千斤重担压在这
      座千年古都之上。
      是暴雨初降的征兆。
      可是,直到晚霞映红千里,风中仍未夹带一丝水汽。
      老天未曾开眼。
      不多时,烛光高照,明亮了一方天地。她坐于小小梳妆台前一双纤细柳叶眉,两颊勾起浅浅酒窝;红妆点紫金花钿,青丝长缦挽银质花簪。即妆成,回眸一笑,朵朵娇花瞬间失了颜色。
      她手扶琵琶,正待出了教坊红倌的独间,一抹黑影闪现,独属于金属的冰冷瞬间贴于她白玉般的项颈传来。
      “谁?”分明仅是一个字的问话,声音却带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你碍着我的道了。”清冷的嗓声自黑暗中响起,不带一点温度。明明相识已有两度春秋,如今却无情形同陌路。
      那飘乎不定的黑影,正是孤傲清高的李木心。
      听得是木心姑娘,她松了一口气,温暖的烛光映着她柔美的笑靥,“姐姐怕是糊涂了,或是妹妹愚钝,竟不知姐姐此言为何意。”
      那道黑影自暗处走出,李木心着一袭玄衣,头戴轻纱帷帽,手握一柄半寸鱼肠,此时,那柄鱼肠正搭在她的颈上。
      隔着薄薄轻纱,她看不清木心此刻的容颜,烛火照耀下,仅勾勒出木心清晰的侧脸,根本无丝毫笑意。
      阴风过堂,吹灭三两根火烛。李木心婀娜的身姿再度隐入黑暗之中,阴影中,她瞥见那团黑影向她一点,又一点靠近。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她突然有些恐慌。
      一双白瓷般冰凉的水手自李木心玄绝衣袖中抽出,抚上了她绝美的面庞。她受了惊吓似的打了个激灵,几欲尖叫,“你想做甚么?”
      李木心并未答话,却说道:“多么美的容颜啊,一颦一笑宛若天上宫娥。”
      晚间的风吹过房檐砾瓦,发出呜鸣悲鸣声,挑起罩在面容上的薄纱,露出李木心微微勾起的绛红唇,邪魅而又癫狂。
      “你说,我哪里不如你了?你的琴艺不如我绝妙,舞姿不如我窈窕,为什么,善才选的却是你?”
      “你知道我多想做神女吗?我当初入教坊,就是为了今日。是你,就是你,把一切都毁了!什么比拼,什么角逐,都是假的,哈哈······”说
      着,李木心竟癫狂地笑了起来,无比狰狞。
      她已是满目震惊与恐荒,脚上已不知不觉后退了半步,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过了许久,才哑着嗓子艰难开口:“我,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轰一”一阵雷电自墨色的苍穹劈下,白光乍现,一瞬间,堂内通明。李木心玄色衣裳在风中舞动,分明是一个勾魂索命的无常。
      “既然一切皆因你盛世容颜而起,那今日,就让我来毁了它,叫你再不能碍着我的前程。”
      她已浑身僵硬,脚底发软,只是不断重复着:“你,你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
      “唰一”木心腾跃而起,转眼便越她而过。手中一柄鱼肠剑锋一转,于她右颊一划,便收刀入鞘,快若冬日朔风。
      “啊-”一声尖叫惊起一树寒鸦,不祥的精灵在幽远巷深处盘旋,凄凉而又凄惨。
      殷红的鲜血从深深的伤口流出,朱红的胭脂瞬间失了颜色。她两瓣红唇已变得惨白。“疯子!”她喊道,歇斯底里,用尽了生平所有力气,“李木心!你就是个疯子!我诅咒你!诅咒你不得好死!”
      “哗-”京畿的夜雨倾盆而下,沉闷了一日的老天终于开了眼。李木心自窗遁走,不知所踪。
      屋内,她捂右颊瘫坐干地。点点血丝自她掌中流出,染红了她青色罗裙·······

      帷幕款款而开,一女子端坐于台前,手抚琵琶。
      手指在弦上游走,曼妙的音符自琴徐徐流出,每一个都扣人心弦。美中不足的是,如此绝妙的女子竟用一层轻纱掩住了面容,不知为何。
      乐声行进至唱词,女子正欲开口,却听得歌声自幕后传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又一女子自幕后施施然前来,同有窈窕身段,同戴薄薄轻纱。
      乐声戛然而止。
      后来的女子并不介怀无乐声相和,婉转如百灵般的歌声自喉间涌出,久久萦绕于屋梁。
      一曲即终,先位于台前的女子手扶琵琶站起,款款向前走了几步,贴近她耳边轻声道:“我没想到,你竟有胆量出现在此。”
      那是李木心冷漠的嗓音。
      说着,女子将罩子自己面前的轻纱揭下,露出的正是李木心冰冷的眉眼。
      她淡淡笑着,绛红唇微微勾起一个合适的弧度,转顾向她,依旧是冰冷的语气,“你想不想知道,欺君的代价是什么?”
      另一女子并不答话,留露在外的双眼满是戒备。
      “我来告诉你吧,李木心轻轻笑着,纤细的手指再度抚上了女子的面庞,“那可是凌迟,你受得起吗?秋影。”
      面纱瞬间被揭下,一道深红的疤痕暴露于外,可怖而又狰狞。
      台下一片哗然。
      宫里的中贵人公公率先站起,发号施令,“来人快把这容貌尽毁的丑女拉出去!”
      望着几个魁梧的身形朝她逼近,她几欲崩溃,声音已带了哭腔,“不,不······”
      屋外的夜雨愈下愈大,从窗望去,京都的夜景朦胧为界限不清的黑影。
      “轰——”教坊的大门于她身后紧闭,茕然身影瞬间隐入无尽的夜色当中。她于雨中艰难站起,青色罗裙被雨浇湿,挽有精致发髻的青丝淌着雨水,滴滴落于青石板缝中的水洼,溅起点点水花,她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却被湿透的罗裙拌倒,跌坐于无尽的夜雨中。
      “不,不······”冰冷的泪水顺着她破碎的面庞淌下,分不清是雨水泪水还是鲜血。
      一幅憔悴的模样。
      阴云翻滚,绸密的雨点被风吹得倾斜,幽远巷口一株独柳细嫩的枝条在狂风暴雨中花枝乱颤,蛇一般扭动。远处,是几点灯火通明,在漫天黑暗的长安城中若隐若现,照不到憔悴的伊人。
      水洼上映出的,是一张极度扭曲的面容,再不复往昔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一道狰狞的疤痕横行于她的右颊,丑陋不堪。
      这将是她今后的容貌。
      “谁,谁来救救我,谁可以救救我······”
      雨夜中卑微的乞求。
      “叮叮-”清脆的银铃声自幽远巷深处传来,清晰而又空明,似在回应她的乞求。
      “我本为人,化怨所生,报前尘旧怨,游走于世间······”依稀听到这样的歌谣。
      脚步声伴着铃音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直到她发觉再无冰凉的雨点向她袭来。
      水洼上映出一张美丽的面庞。
      她俶然回眸,身后一个俊美异常白衣的少年,手握紫竹伞,腰配银铃铛,正笑吟吟望着她。
      少年带来了她想要的回应:“我,可以帮你。”
      清澈的嗓音在雨中回响。

      长夜雨漫漫,泪流满萋萋。复明日,又一个清爽舒畅的心境,再一个繁华如斯的长安。
      宫中的祈雨仪式并未举行。
      到头来,却也不知谁输谁赢。
      待到脸上的伤愈合,天凉已渐有秋意。幽远巷内飘着几片枯黄的柳叶,那是过去的奠品。
      戴上神秘少年所制的面具,略施粉黛后,她又恢复了从前的艳丽。
      不,如今她的容貌,更胜从前。
      再度踱步于寂寥悠远的幽远巷,脚步于教坊朱红大门前停下,她的心境,早已不同于六年前那懵懂无知的孩童。
      今非昔比,那些言笑晏晏,春花秋月的时光,
      再也不属于她。
      找不回从前的模样。
      她只想报了前尘旧怨,让那颗木头做的心,永远沉寂在昏暗的地狱·······
      轻扣门环,教坊门开,露出了善才一脸迟疑的面容。
      “秋影?”他试着喊道,疑惑不解。
      “善才怕是认错人了,”她掩唇轻笑,“小女名云梦归。”

      云梦归与云秋影并未有不同,举手投足间,仍是长安倡女柔情万千的风范。
      只是,她再未露出那般天真无邪的笑容,眉眼间尽是怨恨与忧伤。
      她再也未弹过一曲《春江花夜》,似从骨子里厌倦了欢快的曲调。
      分明是同一个人。
      淡淡脂色,细细柳眉,手戴墨绿镯,梳云鬓,一袭雪白罗裙,清冷美人这般到了台前,仙袂飘飘宛如天外飞仙。
      脚尖踮起,旋转的舞姿迷乱了众人的眼。一曲《霓裳》,说尽前尘旧事的繁华。
      可惜,再不属于她。
      她日日夜夜笙歌曼舞。所有的人,都以为她忘记了那个夏夜中所有悲伤与绝望。夜雨中失声恸哭的云秋影,早已随风消逝于茫茫人潮。
      怎么可能。
      那些受伤后留下的疤痕,怎会轻易被表面的虚浮一一抚平。
      李木心姑娘也是如此认为。
      “吱呀-”木扉被轻轻推开,李木心携着一股萧瑟的秋风走将来。堂内,着一袭血色罗裙的梦归站立于中心,绰约的背影留给了门外的花前月下。
      风翻起了她绯红的衣裙,如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你终于来了,李木心。”
      她艳丽的容颜转顾向木心姑娘,红唇轻启:“或许,我更该叫你秦思慕。”
      一抹惊讶浮现于李木心的面容之上,却转瞬即逝,她又露出从前淡然的神色。嘴角不自觉抽了抽,“你待如何。”
      “不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笑了,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就从十六年前元宵灯会说起。”

      十六年前,正月十五元宵灯会。
      兵部李郎中的爱女李元熹,悠游于灯火阑珊,漫天烟火绽放于墨色苍穹,整个长安古城洋溢着上元佳节的喜庆。
      此时的李元熹已为人妇,所嫁的是刑部尚书的郎儿,秦君玉。
      这桩婚事在当时被传颂为一段佳话,两情相悦的男女相互求而不得,身份悬殊本应让彼此渐行渐远,最终却得以喜结连理,着实不易。
      “夫人,夫人你慢点呀······”丫鬟墨锦唤着秦夫人,气喘吁吁。
      李元熹回顾展颜一笑,如沐春风,“难得上元佳节游灯会,墨
      锦倒是要快些,去晚了元宵可就卖完了。下次吃到可得再过上一年呢。”
      毕竟,这可是一年才得一次的盛况。
      听了这话,墨锦反而犯起了嘀咕,“都是嫁了人的夫人了,还如孩子般的性子·······”眼望着秦夫人
      又待走远了,便着急了,“夫人你等等我·······”
      “墨锦你快些······”
      欢笑声越过重重人海,绕进了盏盏明灯,那是人们对来年的祈愿。
      终于到了元宵摊。
      一碗白白胖胖的元宵端了上来,热气氤氲,绯红了笑靥。
      李元熹笑着把汤圆往口里送,不料,却突然神色一变。
      墨锦以为自家夫人被烫着了,忙道:“夫人慢些吃,小心烫着嘴。
      却听得“叮当”一响。
      从秦夫人口中落出一枚铜钱,掷于桌上。
      “这位客官恭喜啊,”小二听闻声响,开口道,“吃到包有铜钱的元宵,客官今朝必定圆圆满满。”
      “承小二吉言了。”
      灾难却在一瞬之间发生了。
      “快,快收摊。”一位路过人对小二嚷道。
      “怎么回事?”
      “长平侯世子来了。”路人说着,满脸恐惧。
      不多时,醉醺醺的长平候世子来了,后面跟着四五个体形剽悍的家丁。
      秦夫人李元熹被掳走了。
      一片六瓣雪花飞旋于旖旎天空。
      这是今年最后一场春雪。
      深巷之中,女子的尖叫声萦绕于房梁间,久久未曾散去········

      李元熹蓬头垢面回到秦家。
      墨锦扑上前抱住她:“夫人,你到底去了哪?”
      却发现她两眼失神,口中不断重复着:“不要,不要,不要······”
      她疯了。
      墨锦因护主失职,被拖下去乱棍打死,曝尸乱葬岗。
      那些中伤恶毒的流言,传遍了坊市。
      众人看秦府这桩事,犹如看一个笑话。
      十月底,李氏诞下一名女婴。
      她叫秦思慕。

      听得云梦归谈起这桩旧事,秦思慕脸上并未有任何动容,“你说起这些,想要如何?”
      “秦姐姐,我今日约你来此,要说的可远不止这些,”她走上前来,悄声说道,“我猜,姐姐一定特别恨长平侯世子罢。”
      秦思慕的脸色变了变。
      “你恨他轻/ 薄了你的母亲。幼年的你一定饱受各种非议与嘲笑罢,你恨不得自己从未来到这世上,便可省去种种烦恼。”
      “你不想做神女,你不想沦落干烟花巷柳之地,你只想入宫,在祈雨仪式上刺杀长平候世子——自己的亲生父亲,我说得对吗,秦姐姐?”
      她露出了略带讽刺的笑容,“真是可悲。”
      秦思慕面色铁青。
      鱼肠出鞘,秦思慕飞身至她身前,正待往她心窝狠狠刺去。
      电光火石间,一只苍白的手握住她抬起的手腕。
      是那个腰配银铃的少年。
      秦思慕望向他俊美面容的双眼满是惊讶,“怎么是你,怎么是你,你不是死了吗······”
      少年莞尔,“多亏了你,我又再活了一次。”
      “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鱼肠剑锋倒转,刺进了秦思慕的身,
      一口鲜血自她口中喷出。
      眼望着鲜血自她嘴角溢出。
      秦思慕带笑了,狰狞而又癫狂,“你们不懂,李唐治下,官道腐朽,乱世之下,无一人得以善终,哈哈······”
      这便仰天长笑,再无后话。
      木心,李木心,将自己的心炼制为木头一般。
      也不知最终是谁毁了她。
      大仇得报,云梦归脸上却没见多少欣喜之情。
      她望向少年,眼里满是戒备,“你到底是谁?”
      “一个知晓了她的身世而被杀死的可怜虫罢了。”
      少年说着,身影渐渐隐没于茫茫夜色中。

      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不少五陵年少对木心姑娘的逝世表示遗憾,日子久了,便也无人再提。
      她很得意。
      从前的教坊红倌双璧,如今仅剩一个。
      她奏的曲,她跳的舞,她的一颦一笑,皆被众人所推崇。
      再无人与其争锋。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又是一度春秋。
      今日,她踏入堂内,却见那个白衣少年站于屋内,腰配银铃,那张脸依旧俊美,似专门等着她。
      她有些讶异:“许久未见你了。”
      “我要离开了。”
      乍一听,她有些茫然,不知如何答话。
      “你知不知道,我是只怨灵?”少年遏近她,问道。
      她不知所措,摇了摇头。
      “我由你的怨气所生,依靠你而活。可如今,你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可我想要活下去看看这世人口中皆称道的乱世,体味人间的苦短情长。”
      你不需要我了。”
      她有些惶恐,结结巴巴道,你,你要做什么,你消失了,我怎么办?”
      “只要你一直怨天尤人,我就不会消失。”少年伸手揭掉了她脸上的面具。
      她凝望着梳妆台上那面铜镜,镜子里的她容颜瞬间衰老,刻间,她已由妙龄少女变为迟暮老妇。
      她捧着满是皱纹的脸,无比惊恐,“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要一直怨恨着我,怨恨这天道······”。少年越过她,走向木扉,银铃随着他的脚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假象终归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叮叮当当。”银铃声自他身后传来,久久未曾远去。

      幽远巷口,独柳之下。
      白衣少年伫立于此,夕阳余晖将满衣白裳镀成金黄,投下狭长孤寂的影。
      风扬起他绾着的长发,满天青丝飞舞于暮日之中。自衣少年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捧着刚自腰间摘下的银铃。
      系着铃儿的红穗鲜红仿若滴血,点点荧光自铃中散出,渐渐萦绕在他身侧。
      他凝望着手中玲珑剔透的铃儿,目光久久未曾移开。
      “违背诅咒的代价。”他喃喃道,终归是我来付了。”

      那年,他五岁。
      丞相府。
      爹爹因政绩出色,圣上大悦,修葺了怡仙园赏与爹爹。
      怡仙园中有怡仙湖。静时如明镜,映着天上一轮白玉盘。风乍起,泛起点点涟漪,波光粼粼。湖侧一树桃花飘落,轻轻躺于湖面,美得令人窒息。
      他作为爹爹的孩子,丞相独子,自是有幸欣赏如此人间美景。
      置身于人间仙镜,他迷乱了,朝着湖一步步走去,一点一点,一点一点靠近······
      “谨儿,谨儿”听得爹爹唤他,他猛然自游离中惊醒,却为时已晚。
      湖水冰冷的寒意侵蚀了他的身,耳中因贯入了湖水,岸上的哭号声已听得不真切了。他拼命挣扎,却逃不出,湖水为他织就的温柔乡。
      恶魔吞噬了他。
      恍然间,他觉着自己在上升,眼睛却已无力睁开。
      他生了一场怪病。
      病中的他,一切倒也如常,只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再未曾睁开,口中喃喃着呓语:“救我,救我。”
      一个老道救了他。
      老道仅给了爹爹一只银铃,说:“将这只铃儿系在令郎腰间,不出三日,令郎必然恢复如常。”
      在他人看来,丞相爱子怪病痊愈,实乃一大幸事。可他自己却比谁都清楚,他根本没有生什么病。
      他仅是坠于梦魇之中。
      梦魇中不断浮现一个可怖的画面,一玄衣女子持鱼肠刺穿了他的心。
      他的生命便定格在他最美好的弱冠年华。
      至于女子的容貌,他却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但对女子噬骨的恨意,他能体味。
      颇令人匪夷所思。

      他与木心相识于他二十的生辰宴。
      父亲为给他庆生,请了教坊中所有年过及笄的倡女,以歌舞助兴。
      宴会上的木心,歌若天籁之音,舞姿翩若惊鸿,一曲《霓裳》,博得满堂喝彩。
      他举杯的手微微一顿,旋即将薄酒一饮而尽。
      宴会过后,他于怡仙园的桃树下,挽住了木心白若凝脂的玉手。
      面前的女子面若桃花,满眼娇羞,令人怜爱。
      他以为木心是真心对他,那些柔情万千,眉目间的含情脉脉却也不似作假,谁曾想,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作戏罢了。
      那日,他正待去教坊寻木心,却瞥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与木心在巷口独柳下说着话。
      慌忙间,他藏入犄角旮旯。
      小丫鬓着急道:“小姐,求求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木心凛然,嗓音清冷不似熟知的她,“不必再劝我了,那人虽是我的亲生父亲,却半点无父亲的样子。他凌辱了母亲,我这些年所有的苦痛,都自他来。我决不会原谅他。”
      眼底的恨意涌了上来,“我一定要杀了他,长平侯世子。”
      “小姐,”丫鬓再劝道,“你也要着想杨公子的处境,他这般待你,你却·······”
      杨公子,杨谨言,猛然听得他人唤自己,他不由心中一动。
      还未及小丫鬓言毕,李木心冷笑一声,“你说那位痴情的公子?他不过一枚棋子,助我通往万劫不复的地狱罢了。”
      他心下一惊,不觉脚下后退一步,踢倒一只瓦罐,罐中水流将来,映出他张惶失措的脸。
      听闻这般声响,木心猝然头:“谁?”
      时间似在此刻静止。
      梦魇中的一切都变为了现实。
      鲜血不断自他口中涌出,系着银铃的红穗愈发鲜艳了。
      于是,在那个夏日雨夜,他重生成了一只灵。
      无数原本不属于他的意识向他袭来,他终于明白,他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诅咒本来就该降临在他身上。
      幼时那场怪病并非偶然,那老道本身也是只灵。
      只是,他欺骗了秋影,他并非怨灵,而是蜃灵,东海秘术,坊间传闻,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蜃灵。
      那只银铃,便叫蜃魂铃。
      而云秋影,则是下一个将被诅咒之人。
      她出生之时想必也是与我一般,血月当空罢,他想。
      他只需将银铃交与她,便可无牵无挂,浪迹天涯,永远行走于世间。
      可他到底没有。
      有时候,长久活着,阅尽世间沧桑,一颗再完美的心也会变得千疮百孔。疼痛一世,已足矣。
      这是他与她的解脱,也是他的宿命。
      无数荧光笼罩着他,一瞬之间,他消失在荧光之中,手中银铃坠落,荧光随风飘散,似与人世间
      作最后的诀别。

      元和十年,浔阳江头。
      已是秋冬之季,百木凋零。枫叶荻花在秋风中瑟瑟,江水浸着一弯月。
      正是离别之际,白居易下了马,客人上了船。
      本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处说起,只怨无管弦烈酒相送。
      琵琶声自水上响起,萋萋然如杜鹃哀鸣。
      是谁在弹一曲琵琶?
      白居易与客人相顾,只愿能寻得这位弹者。
      琵琶铮铮,自舟中来。正是她,云梦归,弹着一曲《霓裳》。
      听闻有人要见自己,她略有迟疑。
      如今这年老色衰的模样,任谁见了,都会悚然吧。
      那人都说他自京都来。
      既如此,那便见吧。
      她抱着琵琶,想掩住自己的面容。无奈盛情难却,她也便弹了数曲。
      “我也自长安来。”她说。
      “我们皆为天涯沦落人。”他说。
      悲泣而散。
      目送马儿载着他,扬起灰尘,渐行渐远。她竟忆起多年前秦思暴说过的话:
      “乱世之下,无一人得以善终。”
      一语成谶。
      阖眼,两行清泪划过脸颊。
      她凝望着江中自己衰老的容颜,感慨万千。
      “铮一一”琵琶弦响,往事如伤。
      那些繁华,不过粉饰的梦罢。
      一曲终了,琵琶自手中滑落,坠入茫茫江水中,溅起的水花湿了她的罗裙。
      一响即为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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