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廿十九八七

2、影子

　　是夜。
　　巨大的人造月亮悬浮在最高楼的楼顶，一如每一个人口超过百万的城市，不过说到底就是一盏每天变换点亮模式的电灯，用来安慰众人月亮的消失，正如开发商宣传的那样，即便天上的那颗星球不再发光，我们的夜晚也不会是黑暗的。

　　如果不仔细看，你不会注意到悬浮基座附近的空气细微扭曲起来，随后一道身影从虚无之中踏出来。
　　是一个身型颀长的男人，楼顶的风拂乱他的头发，他不太在意发型，但是风吹得眼睛不太舒服，于是他眯起眼从左臂外侧拆卸下一片东西，三两下折叠成防风镜，随后戴上。
　　左腕短促地震动起来，他抬手查看，表盘中显示出当前的定位以及方圆百里内的实时监控图。
　　“偏差修正。正东五百米。”他对着虚空说了一句。
　　左耳的耳机里立马传出回话：“收到。倒计时三秒。”

　　“三。”
　　他抬头望了一眼黑沉的天，没有一颗星星。
　　“二。”
　　又一阵风吹乱他的头发。
　　“一。”
　　他再一次闭上眼，踏出高台边缘，任由自己坠落。
　　不过下落的失重感没维持多久，那一步仿佛只是迈下一级楼梯，一呼一吸之间，他轻巧地以跪地缓冲的姿势落在五百米外的街道平地上。
　　“修正完毕。”耳机中的人仍然在说话，却是带着轻松语气的调侃，“孔苏同志，系统监测到你出现异常移动，你肯定又跳楼了，想想要怎么讨好我不和宣黎汇报吧。”
　　“完全出于对潇潇姐的信任。”
　　“等你一会回来再找你算账，就算让我掏钱也一定请你去玩跳楼机玩个爽！任务顺利，完毕。”柳潇噼里啪啦地把牢骚全说完，主动切断了通讯。
　　将孔苏从几百公里外的临江市传送到当下位置的系统，就是柳潇设计并负责运行维护的，用来分派传送和孔苏一样工作的人到指定地点，至于宣黎，就是他们所有人的顶头上司，鱼府台的管理者。

　　耳畔再没有声音，孔苏早已在柳潇的抱怨中直起身，但他仍站在原地，一边透过护目镜搜索猎杀目标，一边从腰侧拔出匕首，右手反握，蓄势待发。

　　夜色之下，道路上已然没什么行人，只有三三两两跑过的车子。
　　当人们结束了一天的活动，进入睡眠，有些东西正趁着黑夜醒来。
　　它们被称为“孓”。
　　孓从何而来？这个问题孔苏曾在鱼府台藏书室里翻阅过记载文献，但并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只知道它们来自光明和黑暗诞生的地方，由人死后未化去的执念所凝聚而成。
　　归根结底，人是欲望驱使的动物，这种欲望可能是金钱，是名声，可能是爱，也可能只是活着。有些人穷极一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而更多的人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数十年间磨掉了追求的激情，于是开始妥协，开始放弃，并变得平和。
　　可欲望是不死的。
　　当死亡将禁锢消解，那些不死的欲望伴着黑夜，卷土重来，吞噬人们在睡梦中无意识释放出来的负面情绪为生。

　　本来，自然法则本身通过自成一体的逻辑，维持整个世界的运行，就像有白昼就有黑夜，有悲伤就有喜悦，有破黑暗的太阳，就有带去亮光的月亮，有人间就有冥界，白日属于人类，那么黑夜自然成为那些未知存在的乐园。从某个层面上来说，孓甚至是对人类有益的，因为他们在人类潜意识中吸食掉一部分的怨愤和不甘，才能让人有继续心平气和生活的勇气。
　　可自从月亮在一次满月之后消失，失去日光之力的夜晚成为滋养孓的最佳温床，原本微妙的平衡被打破。
　　鱼府台也从以监察孓为主，升级为监察和执行并行的机构。很难定义鱼府台的众人，拿孔苏自己来说，他也许是有些异于常人的天赋，可他终究是人类。可宣黎和柳潇他们呢？虽然他们从来没有展现出超越人类的能力，可是能监测到未知生物这件事情本身，就很违反人类，毕竟当今科学还从未明确向大众宣布，找到了人类之外的类人生命体。
　　那他们是神吗？创造人和世界又远远超越人和世界的神秘存在？
　　这些问题一开始孔苏都想过，但发现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如何，并不会对他现在的生活有什么影响。鱼府台在他孑然一身的时候给了他安稳的居所和工作，他充满感激并乐意为此贡献自己。

　　有一道黑影倏地从视野中划过，孔苏瞬间往影子离开的方向追去，他夜视能力极好，清楚地看见它消失在一栋民宅的七层楼。孔苏借助特制夜行服的便利设计，轻巧地爬进七楼阳台，隐蔽在门边等着影子进食结束离开。
　　孓一般没有意识，靠着本能接近被困在噩梦，或者做着不怎么美妙的梦的人们，汲取它们维系存在的力量，所以它们的战斗力一般不强，只是胜在数量多。要清除它们说来也简单，只需要日光或者月光就可以，鱼府台配发的所有武器，都是经过处理后封存了日光的力量，比如孔苏最喜欢的合金匕首，锋利又便捷。

　　孔苏有自己选择猎杀目标的标准。
　　通常来说，释放的负面情绪越大，越极端，孓能得到的能量就越大，越有可能得到进化。没错，它们会进化，并随着能量的增加同时演化出操纵人梦境的能力，在人的潜意识中推波助澜，这种情况下，当然尽早将他们扼杀才是最保险的。不过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极低，孔苏在工作五年多，只碰到过一只手的次数，消灭得及时，没有造成大的影响。不过他在藏书中看过许多相关记载，其中对进化程度的不同还进行了细致的分类。

　　那个孓刚吸食完睡梦中的人释放出的什么负面情绪，整团影子中开始翻腾，这是这在吸收的信号。它缓缓地从门缝中渗出，下一秒，孔苏毫不犹豫地迎上去，锋利的匕首划开黑雾，那团影子就在无声的挣扎中开始消散，直至不见。
　　开张第一单还是不要错过的好。
　　腕表屏幕亮起来，显示出代表任务进度的红圈，只清除了一只孓，进度就推进了肉眼可辨的一格，标志着今晚这个区域的孓数量并不多，只要把密度控制到规定范围内，任务就算完成，至于整个区域的最终密度要控制在几成，每晚哪些区域需要分派哪些人，以及分成几拨交替，以柳潇为主的后方力量会进行安排。
　　每个人的任务时间一般在两个小时，时间紧迫，孔苏立刻离开阳台，继续物色下一个目标。

　　随着眼前的孓消散，腕表又轻微震动起来，提示任务提早完成，孔苏摁下表盘侧边的按钮，申请返回。
　　空气轻微波动后恢复平静，孔苏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孔苏，一会吃宵夜去不，我快交班了。”庞国华正背对着孔苏把交还的装备收进看不见的空间里，身下的转椅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吱噶声响，抗议着使用者的体重。
　　孔苏没有吃宵夜的习惯，甚至连正餐吃得也很清淡。
　　“今天十五，一会有事。”他拒绝得礼貌又疏离。
　　“也是，平常聚餐都不来，会去吃宵夜才有鬼。梁子实也快回来了，我一会找他去。”庞国华知道他肯定不会答应，摆摆手，“赶紧办你的事去吧，不食人间烟火的孔仙女。”他突然想起什么，说：“哦！再不走柳潇就来了，我看她刚才往顶楼去了！”
　　顶楼是宣黎的家，同时也是办公室，柳潇一定是去告状的，她向来想到一出就去做一出，执行力奇高。
　　虽然没什么好怕的，但是柳潇激动起来非常令人头疼，孔苏和庞国华道过再见，快步往外走，还是在走出正厅时遇到从电梯出来的柳潇。
　　“回去了啊小孔。今天是十五对吧？记得帮我给承云师父带个好。”柳潇心情愉悦，一点不想和孔苏计较今天的事情，因为宣黎已经答应今年孔苏的年假给他包一礼拜的游乐园豪华主题套间，一定让他玩跳楼机跳个爽。
　　看柳潇看上去挺高兴的，孔苏就不问她去找宣黎什么事。
　　“知道了，再见，潇潇姐。”
　　随着电梯门合上，他把目光落到门缝上，感受电梯下行中重力的变化。

　　孔苏住在这栋楼的二十六楼，是一套六十平的单身公寓。
　　房子真正的主人其实是宣黎。准确地来说，这栋一共三十一层的楼都是宣黎的，除了顶层是他自己的家，二十五楼及以上归公务使用，剩下的楼层正常对外出租。这个小区地理位置优良，处在临江市两大商业区之间，根本不愁租不出去，所以光靠收租金，就已经足够维持鱼府台的运转开销，以及宣黎风光无限的生活。
　　其中三个楼层用作员工休息区，有时候会有人留下来休息，像孔苏这样长期住在这里的极少数。
　　孔苏无处可去，因为他没有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他不知道他认识谁，在哪里生活过，他仿佛生来就是一个人。
　　按照宣黎的说法，他是个孤儿，因为意外失去记忆，正好被他们救下，幸运地保住了性命。此外，意外也给他留下了原因不明的后遗症，症状像一种心脏病，发作时候不但疼，还有灼热燃烧的感觉，连临江最好的医生也看不出这颗心脏到底有什么病态或病变。
　　后来在宣黎的推荐下，农历每月十五孔苏都会去拜访承云大师，曰为静修。他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关窍，但确确实实感到这症状在静修下缓慢好转，不过谁知道呢，也许只是慢慢适应发病了。

　　孔苏拿起门边柜上的车钥匙，连灯都没打开，立刻开门出去了。
　　一路向北。
　　不管是当作杀影子的人，还是普通人，孔苏都喜欢在入夜后的世界里狂奔，以此证明他认真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