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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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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我与他那一次的相见,只是一次给我心里留下神往的奇遇,萍水相逢之后,也与千万个擦肩过路人一样,终究走向各异的一方。毕竟连彼此的姓名都没有过问,即便日后相逢,也是唤不了他的名字而作罢。然而世间的所谓缘与孽,之所以奇妙,正因它总会在人们所不曾想象,不敢拥有,不能接受的时候,悄然而至。
某一个夜晚,我们完成修炼任务后,回到我们驻扎的小村庄。与师兄弟们会集时,便察觉到一股异于平常的气场,很快我便知道是他,只是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再次见面了。待人们歇下后,我便循着那道气息,找到了他。
第二次见面,依旧是不尽欢愉,尽管在武功上,我们是欣赏彼此的。
他见了我说,“这个距离能察觉到我,你的觉察力也不一般。”
“过奖。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故意放出这道气息?若你真想隐藏,又怎会让我察觉到?”
“你说的不错,而你那群师兄弟却没有发觉。”
他又露出那种不可一世的笑意,让我对他的敬重又一下子降到低谷。我无法再保持微笑,也似乎明白了,他引我到这里的原因。
我刻意沉默了好一会,冷冷道,“若你此番前来,是想劝我离开天师道的话,还是不必白费功夫了。我说过,不管你有多强,我也不会跟你走。所以,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
他依然从容地站着,没有再多说一字,可我发觉他的微笑,似乎有一丝冰凉。
我意识到自己说得的确决绝,但还是不回头地离去了,毕竟在彼此心里连朋友都算不上的陌路人,纵是再绝情的话,也会很快就忘记。这次尘修很快要结束了,回到龙虎山上之后,我想,我们大概是不会再见了。
与上次分别时想的一样,我从来不觉得我们会有太多牵扯,甚至不会再见一面。可是,我们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再见,不知是冥冥中的缘分,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最后的尘修训练,是在妖兽盘踞的穷山恶水中进行,修炼者会被施与障目法术,在失去眼识的状态下,于范围内生存十日,并至少用符咒斩杀十头妖兽。因为稍有不慎会有死亡的危险,所以,只有最顶尖的天师道弟子才能参与的修炼。纵然我对此并不陌生,但确为修炼中最为煎熬的一环,长时间紧绷的心绪最为让人失去战斗的欲望和力量。所幸我的实力足以抵抗外来的攻击,只是随着时间流逝,精神的负荷会让身体疲倦,而失去原有能力。
所以在我过于专注未知的危险后,急于寻找松懈的安逸,便在某个清醒的时刻,才无意发觉到他的气息。因为心中烦躁,我不愿在此刻见他,也不想听见曾经在耳旁重复的傲慢。
我冷冷地说道,“不是说了不再见吗,为何还要来找我?”
话音一落,身边便响起了脚步声,直到在我身旁停下。他根本没回答我的问题,反倒转过来问我,“能察觉到我的存在,确实不错,不过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吗?”
我一时语塞,确实无法回答。若来者是敌,此刻我或已葬身剑下,不过我的大意亦让自己在他面前出丑,心里也是极不乐意,因为我代表的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实力。只是我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竟成为我证明自己的准则。
所幸我看不见他的双眼,也可以藏住自己的羞赧,我故作镇定说,“我在修炼,请阁下还是离开吧。”
他笑道,“我是来帮你的。天师道对你们还是太仁慈了,这里妖兽根本不是你的对手,而且在如此宽敞的地域中,松懈的机会太多了。这样的修炼,对你来说,简直是浪费时间。”
我不说话,纵是道理全在他口中,此般话语,也让人不悦。
他默然片刻,才道,“也不是全无用处,若是用以训练瞬时警觉力,也是一个不错的方法。但若想提升实战能力,我有一个更直接,也更有效的方法。”
“是什么?”
我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回应,以为他贸然离去,却在须臾间,感受地面的沙土震动,四周倏然妖气腾起,我马上握紧剑柄,警惕地感觉周围的气息。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却明白这四面八方朝自己涌来的,是妖兽,而且数量不下五头。不同于以往对付少量妖兽,妖兽数量越多,在失去眼识的情况下,判断就越容易受到影响,以至于无法兼顾防御和攻击。
虽然我尽力击退了几波汹涌的攻势,却也稍显狼狈。这样的训练,在天师道确实未曾有过,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承受,未曾掂量自己能否抵抗,完全置身于危险下。这种非生即死的修炼,倒与一些边陲异教十分相似。
当我以为快要结束时,颈后猛然飞来一道剑气,异常迅速地接近。我知道这绝非普通妖类能操控的法术,是他!然而在我反应过来时,脸上已有灼热之感,那是几乎要切断头颅的距离,我顾不上许多,只有挥剑一博。刹那,凌厉的震动将我整个人掀起滚落在地上,撞得浑身疼痛。
他不知从哪又出现,蹲在我身旁,将指尖按在我的眉心,将我的目障除去。我震惊地看着,不说他是如何知晓解除的法子,他如此破坏我们修炼的规则,让我无言以对。
他似乎并不觉得做错什么,只伸出手道,“把剑给我吧。”
他接过剑,不觉间有冷风从他袖间飞从树丛,飒飒飘叶落下的一瞬,地上渐渐浮现出一轮红色的法阵,随着妖气仿佛被什么牵引着般,迅速地往这边聚拢,妖兽正是被法阵散播的气息吸引而来,不一会儿他的身影便被淹没在那些硕大的妖群中。他正给我展现的,是我不久前面对的情景,如今亲眼所见,才知当时是此等恐怖,就算知道他有十成把握应付,也不禁让人捏一把汗。但也正如他说的,在这种极端的危险下,人才会发掘自己前所未有的潜能。
一触即发的剑气,退开了他身上狂扑的野兽,未曾见过握剑的他,此刻我的长剑正在他手中自如地舞动,划开的无数道残影削破妖兽的皮肉,除却风沙,未有何物能靠近他五步之内。
未有任何束缚的我却无法动弹,竟是看得失了神智,没有言语能诉说当时我是何等激动。他的力量早在初次见面的时候,我便已震惊,而眼前这一刻,他使出的竟是师公亲授的剑法,也是我方才击退妖兽所用之术。仅此一次,他仅仅见我用了一次,便已将所有动作悉数记下,还察觉到我每一刻的气息流转,更甚之,他还融入了其他的一些剑术,避开了许多古板套用剑法的弱点,将这场战斗发挥得淋漓尽致,在比我短上一半的时间内,袭来的妖兽便已全部倒下。
我平生极少予人盛赞,而他似乎是上天派来震慑我,或者说是浸染,征服,不管是哪一个,都足以在我心里奉为圭臬。尽管如此,我对他的倨傲无礼也甚是不满,后来我苛责了他,问他为何肆意破坏了天师道的修炼规矩?
他却说,遵循规则固然是好,可以有时候,打破局限和束缚,反而更适合那些已经站在顶端的人,只有在自己的规则下,才会到达极致。创造永远比遵守更有价值,当然,这样的人才本就不多,所以他们只能遵守。
结束之后,他将我带回了我们初见的地方。
在尘修期限未到之时便离开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违背了门规,所以一直心怀不安。他似乎也看出我的慌张,便随意道了一句,“你不必有任何自责,在这里你一样得到修炼,甚至比你曾经历的更胜百倍,你们张天师说不定会更加欣喜。”
我问他,“你百般纠缠,目的不就是为了让我脱离天师道,加入贵派吗?”
“百般纠缠?”
他笑了,转过身来用手指掂着我的下巴,“从你第一次拒绝我开始,便再没有打着让你离开天师道的主意,在你看来,我纠缠你,除了邀你入门,便没有别的目的吗?”
那会是什么目的?当然我只是在心底暗自问道,只怕答案知道了,会比不知道更让人心惊。所以我只是下意识地退开两步,便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接下来的数日,我们每日都在湖边切磋比试,在各种不同寻常的训练中,他教会我舍弃手中的武器,而让身体与意念创造更坚韧的利器,也让我学会如何在已知的法术里寻求更深邃的奥秘。
而我也好奇,他又是如何训练自己。
他望向不远处的那片水域,“知道我为何居住在此吗?因为这片湖下藏着极为可怕的怪物,而人要与强者为伍,才能变得更强。”
“能让你认为是强者的,那一定是不简单的异兽。你便是用它作为训练吗?”我问道。
“没错。它潜藏水下已久,多年过去,我也无法彻底将它降伏,待我十月闭关结束,便下水将其擒获。”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想看看它吗?”
还未等我回答,他便纵身踏水飞至湖面上,如镜平湖上本没有一丝波澜,就在他脚尖静立的刹那,我仿佛感觉到从深地里传来的怒威,让湖水迅速地沸腾翻滚。那绝不仅仅是盘踞湖底的一方精怪,其灵力甚至比我在修炼中遇到的妖兽更要强上千百倍,说不定是被哪方神将镇压于此的上古妖魔。
倏然,他将掌气击向水中,使得身下暴涨起巨浪,水柱升起,形成的激流水屏宛如一朵巨大的莲花,将他的身影没入阴霾。然而当我仔细一望,那哪是巨浪砌成的莲花,在千万水珠间,是一个长满獠齿的血盘大口,而那只是巨兽的嘴部而已,甚至连它的眼珠都没看到。相比好奇,却更让人心惊胆战。
尽管他足够从巨兽嘴边全身而退,但也被它伤了筋骨。我没想到他对自己也是如此狠心,而他的从容平静似乎告诉我,一切已是习以为常,伤筋断骨也是不足挂齿。只是我无法想象日后他会如何下水斩妖,难道性命于他而言只如谈笑?每个人都有渴求,而执着于变得强大,真的那么重要吗?那一刻,我深陷于无尽的思考。
短短数日,不知不觉地,我不再羞怯于在他面前出糗,从容而谦虚地牢记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夜里累了,便休憩在岸边岩壁上,那座名为“枕烟”的红色孤楼上,只有我们二人,倚着轩栏,探讨着他写下的一本本独创的法术秘典,闲下来时即便不舞刀动枪,也能探讨武学奥秘。
“道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不过只要眼睛比对方的动作与思绪还快,便可有破解之法。”他一边说一边捣鼓这桌上的三个酒杯,将其悉数翻倒,并把一颗石头放到一个酒杯里,“这是人们经常玩的一个小把戏,以前我的师父也常常用此来考验我。寻常手法必然逃不过你的眼睛,如果是这样……”
他单手将酒杯盖住,一道清风从指尖漫出,几乎没有任何动作,杯子竟被石头撞得叮当作响。当我想要集中意念去观察时,却瞬间似被一股劲流冲入脑门,让眼前一阵眩晕。他停下来时,我已然不知石子藏在哪个杯子里。
简单的一个小玩意,我竟与之深究了一整夜。
那时我感叹他所创妙绝,便打趣他道,“你聪慧如斯,就不怕会盛年夭亡?”
他说,“就算如此,也有很多人想要成为这样的我,你也是。”
不错,我之前总想着,若我能变得像他一般厉害,师父一定会大为欣喜。然而,相处时间越长,他的见解与成就似乎让我觉得,我们之间仍旧有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就连他努力之程度,都比我更甚。起初的不甘心也默默变成了仰慕,若说他是我第二位师长也不为过。
我明白,自己已然沉醉于这样亦师亦友的关系,在我还未敢窥探他是否另有企图的时候。不过我也始终清楚,我们终有一别,他的所有处心积虑都会在我返回天师道的时候,完全崩塌。我不问,只因为我想要铭记这段回忆,在我重复平淡的人生中最特别的回忆,即使它可能并没有我渴望中的那样真诚。
在尘修即将结束的前一晚,我邀他到石亭不远处的大树上观星。先前想了好久分别的话语,却在见到他时,不知如何开口,反倒是他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要走了吗?”
我点头说,“是的,有没有觉得很失望?我还是要回天师道了。”
“早已预料,有何失望?”
“这便好。我很感谢这些天你对我的指教,虽然只有短短几日,可的确如你所说,我学到的会比我过去的十几年更有价值。此大恩,无以为报。我回到天师道之后,希望你不要再来寻我,毕竟,这不合规矩。”
“你说的是,不会再见?”他不经意地侧目看我一眼。
“也许吧。天师道常年封闭,弟子是不会轻易独自出山的。不过……在前两日我做了这个。”
我从紧握的五指间拿出一个长柱状的木雕,能看出是一个双手合十的人像,然后另一只手从腰囊中拿出另一个几乎一样的雕刻。
“上面的刻纹是按照亲人留给我的遗物刻出来的。虽说我们不知道是否还会相聚,若以后有朝一日见了面,即便是岁月沧桑,我们都认不出彼此,但当我看到它时,就会知道是你了。”
我将雕刻递了出去,“我们,有缘再见……”
他走到了我面前,却没有马上接过我手上的木雕,而我也默默地等着他拿起,就这么安静地僵持了好一阵子,似乎连时间都静止下来。他直视我的双目,当我逐渐感受时而变得暧昧的气氛时,眼神不觉飘忽。
就在此刻,我的唇已然被一片温软与湿润笼罩覆盖,他将我环入胸前,让我们的身体无比地贴近。
这是……吻吗?我脑中迟缓地出现一句话,但除了从脸颊蔓延到身体的灼热,我早已失却了一切外物的感知,就连握在手中的木雕也不觉滑落了。瞳孔透来他清晰的眉眼,一寸寸地烙在心里,深刻而灼痛。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但我的脑海中已是斗转星移。
他将我放开,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跃落到树下,从地上拾起那不慎掉落的木雕,只淡淡说了最后一句。
“这个我收下了,因为我们,一定会再见。”
在我愕然地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望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