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客行》石微子

6、晚灯若梦

　　望着王奉离开的身影，南宫徽被旁人从地上扶起，在场的居民也渐渐散去。祠堂内的人烟终于散去，好像刚看完台上戏班子的表演，便沿着归家的道路走去，一路上还不停交谈这方才所见之事，只是没有了方才或惊讶或哀伤的表情，换上了平静的冷漠。

　　无论这件事谁对谁错，他知道王奉只是个可怜人，每天都过着这样煎熬的日子，定是十分难受，才抑制不住愤怒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么想想，心里也没怎么怪责他先前打伤自己的事。

　　他眼角掠过站在身旁的小男孩，只见他睁大的眼中泛起朦胧的光芒，想必他也是为王奉的遭遇感到伤心。南宫徽故意发出轻蔑的笑声，道：“你这么厉害，没想到也会哭鼻子啊。”

　　小男孩脸上一红，马上现出一张生气的脸，拔出剑来，准备往南宫徽身上砍去。幸好南宫徽躲得快，这一剑下去还是够不着他。那跟班师弟马上识趣地转移一下话题：“师兄师兄，听闻今天还有最后一晚的花灯，你是想……”

　　“当然是要斩妖去了，可不能让那狐妖跑了！”他立马又换上一张认真的脸。

　　南宫徽无奈：“诶，就不能陪大爷我逛一晚吗？”

　　少年师弟苦笑道：“不了，师兄决定的事是很难改变的，我们先告辞了。”

　　王老爷见两位要离去，马上上前作揖：“多谢相助，王某感激不尽，以后两位仙人可常来这儿，所有费用由我来包。”

　　两个少年一笑，回了个礼，便化作一道剑光，向天边飞去。

　　王老爷吃惊地发现南宫徽并没有和他们一道离开，便问：“南宫兄弟，你……可还有事留在这儿？”

　　南宫徽无奈一笑：“我也是要离开的，但我可没有他们这么厉害‘嗖’一下就飞走了。我只是来寻药的，既然这儿没有，便只能告辞了。”

　　“慢！”王老爷伸出手示意他别急，“我这里确实没有你说的‘百草息元丹’，可这附近的龙虎山上不一定也没有。”

　　“龙虎山，天师道？”南宫徽似乎也意识到什么。

　　王老爷点头，道：“不错，这天师道可是道教名派，而这炼丹术又是道教的主要修炼道术之一，天师道炼制的亦是世间难得的灵丹妙药，其丹房藏药万千，你所说的这个丹药，说不定能在那里找到。”

　　南宫徽心中大喜，难怪这儿这么多道士出没，看来这个忙也不算白帮，那丹药十有八九会藏在天师道的丹房内。于是他决定在这里待一晚后，明一早便上山寻访天师道。

　　夜色初上，跟着千百盏花灯也陆续点亮。今晚是花灯会的最后一夜，跟前两夜并没有什么差别，一样张灯结彩，一样人来人往。这种场面对于闯南走北的南宫徽来说，着实见得太多，每个地方都会有某些盛大的日子，然后惯例地挂满彩灯。

　　但不知道今天哪儿来的兴致，他竟然也想跑到街上赏灯。

　　经历过今早一场闹剧之后，走在大街上的人们口中有多了一些趣谈。口传之后的故事总会变得天花乱坠，甚至是遗漏或偏离。总之在人们的听闻中，大概来说就是三皇祭典上出现了飞檐怪盗，把神像上的金玉神器盗走，但所幸的是出现了三位厉害人物，都是年轻俊朗的少年，其中两位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使，一下就将盗贼擒住；而另一位则是少年诸葛，若不是他的神机妙算，那怪盗也不会这么快被抓到。那盗贼本该将他一辈子锁进监狱，但我们王老爷悲天悯人，没有责怪他，那盗贼也被王老爷的慈悲打动，答应离开后会重新做人，再也不偷东西了。没过多久，人们从小巷中寻回神器，重新放在三皇神像上，完璧归赵。那真是祖宗保佑啊……

　　南宫徽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悄悄地走开了。这一丝笑意，一是因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自然发出；二是为神器完璧归赵而感到高兴；这第三，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仿佛是心酸，大概是为王奉感到一丝遗憾吧，可他作为局外人也并不想掺和其中的恩恩怨怨。

　　第三天的灯会，人变得少了些，大概有一些外地人都已经离开了。这里将慢慢回归到从前宁静的县镇。比起人口聚集的城市，少了繁华热闹，却是多么难得的朴素而温馨。

　　夜色中，千百花灯泛起朦胧的光芒，仿佛沉浸在不真实的梦中，走着走着，人烟渐渐稀零。灯光的尽头，缓缓地走来一个女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一身蓝衣随着轻巧的脚步，此起彼伏。两旁的灯火映在她清丽的笑靥上，散出红晕，明眸流盼，清波若水。一头笔直乌黑的秀发垂在腰际，头上梳成单髻，淡蓝白纹的莲花冠用簪子固定在发上，似水的发带垂下飞动，宛若仙子。

　　南宫徽看得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他愣愣地望着那少女，觉得似曾相识，这时两人的脚步慢慢地接近，少女好像也发现什么，一脸疑惑地望着南宫徽。

　　南宫徽在她身上扫视一番，看得那少女顿时面红耳赤。当他扫到那位少女的腰封上挂着一个太极两仪腰牌，才忽然醒悟过来，原来她是不久前在凤凰山上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天师道女弟子，苏槿棠。

　　那可真是冤家路窄，南宫徽苦笑。

　　一会儿，苏槿棠也认出他来了，道：“你不就是大魔头江自流身边的小喽啰？”

　　南宫徽差点倒下，忙道：“我跟小江是好兄弟，什么小喽啰的，说得如此难听！”

　　“哼！都一样。”苏槿棠摆摆手“我不会无缘无故滥杀无辜的，你走吧。”

　　南宫徽心想，走还不是时候，他正想要上龙虎山讨药，而苏槿棠恰恰又是这天师道的弟子，这还不是天意么？他问道：“苏道姑，小弟要上龙虎山该如何走啊？”

　　苏槿棠一惊：“上龙虎山，你是想去我们天师道？”

　　南宫徽点头。

　　“哼！就凭你这身手，也想入我们天师道？”苏槿棠露出轻蔑的微笑。

　　“哈哈，这种让我戒酒戒色的门派我才不稀罕。”

　　“你！你……你想进都没门！”

　　南宫徽抱起手，不想再这个问题纠缠下去，道：“对了，你们这些门派规矩都是很严格的，怎么你无端端跑到这里来了？莫不是逃出来玩？”

　　苏槿棠脸上一红，怯怯道：“我……我就出来看看怎么了，这花灯是最后一天了，要是不来恐怕又要等上许久。”

　　“哦……”南宫徽露出狡诈的笑意：“那明天见到天师恐怕又能多说两句了。”

　　苏槿棠立刻秀眉倒竖，怒道：“你要是敢告诉师父，我就砍掉你的头。”说完显然把手按在剑柄上。

　　“哇，女孩子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不对，你们一些修道之人是不用成亲的，以后真嫁不出去了也能有个说法，是不是啊苏道姑？”南宫徽笑得更肆意。

　　苏槿棠轻哼道：“要是天下男子如你一般，谁稀罕嫁人啊！”

　　“如我一般有什么不好了，够聪明长得……也挺俊。”南宫徽拉着她的手臂，“既然来了，大爷我就带你好好逛逛，欠我人情，以后要还的啊。”

　　“什么，我……”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苏槿棠已被南宫徽“掳走”。

　　这个夜晚，不管过了多久，灯还是那么亮，人依旧没有散去，似乎天不亮，这样的欢庆都永远不会结束。原本是南宫徽带着苏槿棠到处游玩，这时换了苏槿棠拉着他左看右看，乐此不疲。

　　南宫徽跟在她后面，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少女似乎什么都没见过一样，对这儿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和热情，而他却不屑一顾，只看着她不禁笑了笑。他想，入了这么严厉的门派的确不是一件好事，他心底里竟有些许怜悯她。

　　在这本来就不大的小镇上走了一遍又一遍，虽然脚步放慢了，不打算再看个遍，但苏槿棠的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目不转睛地看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南宫徽也微笑着看着她，他发现自己竟然挪不开眼了。

　　“喂，刚刚听一些居民说，今天镇上出了三位了不起的大英雄，是真的吗？”说话的是苏槿棠。
　　看到她突然抬头望向自己，南宫徽不自觉地顿了一下，道：“是，是啊。”

　　苏槿棠点点头，道：“依我看来，他们口中那两位会飞的神仙应该是山上修仙的剑仙，是很厉害的人物。不过，我还是最欣赏那位神机妙算的少年，虽然不识武功却是这次破案至为关键的一个，你知道他是谁吗？”

　　南宫徽拼了命地点头，咧嘴笑道：“我也挺欣赏他的，你猜猜是谁？”

　　苏槿棠努了努嘴，道：“那我怎么会知道，反正不是你。看你这贼样，我觉得你应该是那个飞贼吧。不过，你都还没有这个身手。”

　　南宫徽哭笑不得，当时就想动手打人，不过好男不跟女斗，忍了。

　　苏槿棠又笑了笑：“当了大英雄，肯定很开心吧。希望有一天，我自己也会成为人人敬仰英雄。这样，不仅自己开心，别人也会因为我而过得更好。”

　　南宫徽抱手点头，能帮到别人自然是很好，不过这一次，却没有特别的开心。王奉跟王老爷他们的故事，依旧让他在意了很久。后来听王老爷陈述，当时他兄长在世之时，他的确是想要瓜分一大部分祖上留下的财富；然而在兄长心力交瘁离世之后，他却心痛欲绝，后悔自己因贪念而兴起的所作所为，也曾想要弥补给那个已无音讯侄子，到头来却变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人最无法愈合的伤痕，往往是错过而不能挽留的事情。

　　而王奉，也无法让人去恨，虽然他所做的事有违人道，可因为他所经历的痛苦，使得他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无法解开心中的结，终究是一生的痛苦，何况在往后的传言中，他始终是要背负恶名，遭人鄙夷。人们不会想到，好事的背后，原来是一场悲剧。

　　人世间，确是有太多的不尽人意。

　　南宫徽微微低下头，眼眸渐渐变得沉郁。苏槿棠看他沉默不语，这样的唐突，让她有点担心起来了，她轻轻推了一下南宫徽的手臂，道：“你怎么了？”

　　南宫徽摇摇头，笑容又浮现在脸上：“没什么。夜色已晚了，你快些回去吧，不然要被你师父发现可就不妙了。”

　　南宫徽脸色变得如此之快，让苏槿棠木讷了半晌。

　　她最后还是轻轻点头，转身往黑暗中走去。似乎有意地停下脚步，想要回头看看南宫徽，但终究没有。

　　翌日一早，南宫徽就来到龙虎山脚下，就一眼望上去，便知道这天师道老祖宗张道陵太会挑地方了。苍翠葱茏的山脉直耸半空，深沉的绿蕴含无限生机，在最高的那一段，云雾缭绕，影影绰绰地仿佛笼罩着一层薄纱，灵气逼人；而且半面环水，水气氤氲，使龙虎山壮丽而不失秀气。除此，不少凸显的岩块呈现丹红色，仿若烟霞，碧水丹山，颇具仙气。

　　南宫徽啧啧称赞，景色是极好的，不过现在最终要的还是如何登上这高高的山峰。不知道这天师道究竟是在半山腰还是在山顶，但不管是怎么，还是得硬着头皮上去。

　　一路艰辛，把他累得是气喘吁吁，双腿每走几个石阶都不禁疲软颤抖，幸好这一路都有山路铺盖指引，要不然在这大山中迷失方向，肯定要给野兽饱吃一顿。

　　差不多到了傍晚，好不容易看到天师道的大门，仰天长叹，差点要跪下来行大礼。这过程，当真是折磨。当他看到“天师道”三个大字的时候，他当时最先想到还不是百草息元丹，而是打定主意这次回去，一定要让小江教轻功！

　　看到不远处有人来，两位守门的弟子立刻上前拦住南宫徽，问道：“你是什么人？上天师道所为何事？”

　　见南宫徽没有回答，便推了推他的肩膀，没想到他整个摊在地上，已是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