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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断鸿苦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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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此刻,视线的尽头出现了邹煜的身影,撩起的玄色大氅像雄鹰般向苏槿棠的方向急翔而去,两团灼热的火光在掌心中燃烧着。苏槿棠也感受到背后热风吹袭,她不用回头便可感知那极快的速度,就算那机关门就在自己不远处,怕还是躲不过邹煜迅猛的追击,所以她也不敢回头,一心只往南宫徽那头扑去。
南宫徽站在一头伸出手,想要托住苏槿棠摇摇欲坠的身影,却眼看邹煜赤红的掌火往她后颈上烙去,南宫徽不禁激动地叫了她的名字,往前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早已捏住一小包药粉,趁邹煜放松警惕,往他身上砸去。
那是他行走江湖必备的“利器”,屡试不爽,就算是身手再好的离火坛头目,也不可能马上反应过来。一团白雾忽然在邹煜面前炸开,一股辛辣而刺鼻的味道传来,连他自己也不禁飙出泪花。
果然,邹煜在这熏眼刺鼻的迷雾中慢了下来,他狂怒地吼叫一声,双手烈火骤然放大,强烈的风波一瞬间吹散弥漫的粉尘。
他已经失去对苏槿棠下手的机会,然而,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机关石门竟还没来得及完全落下,便飞剑般地向他们冲来。
莫非今天他们真的要走上绝路了吗?
看着石门还有半身才彻底关闭,南宫徽心里紧张得仿若擂鼓,他扶着苏槿棠疲软的身躯,已不知所措,他到底还能做什么?胆战心惊间,他看见邹煜身后紧追而来的一个人影,他踏着离火教徒的头肩,借着甬道两边石墙,飞檐走壁般,一鼓作气降临到厚重的石门前。
“老头子!”南宫徽嘶哑叫喊,虽然渐渐落下的石门已遮住了他的脸,他依然知道那就是莫琦,只见他褴褛的布衣上沾满了鲜血,就连花白的胡子也被染成血色,他却毅然与邹煜相抗衡,为的是能让南宫徽二人全身而退。
他没有余裕回头,只喊道:“先走!”
在石门窄小的视野里,他眼看邹煜散发的火光愈发强烈,莫琦的步伐慢慢被逼退,而让人担忧的不仅如此,方才受伤的雁平沙也已然恢复过来,领着一大群离火教徒往这里扑来。
南宫徽脸色悲愤而苍白,突然慌忙地寻找附近有没有拉升石门的机关:“老头子……不行,我要回去救他!机关,机关在哪?”
石门已然完全关闭,他却还没找到开启的机关,更没有能力去跟邹煜抵抗,那一瞬间他的心仿佛死了一般,无力地把头顶在墙上,只余无边的自责。
苏槿棠的心也忽然感到酸楚,只是以他们的力量,就算找到机关也是无济于事,莫老前辈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只是她不愿意,也不忍心触碰他的痛处。她走到南宫徽身旁,轻抚安慰道:“你冷静下来,我们先离开这里,万一他们追上来,我们自身都难保,还怎么救老前辈呢?”
南宫徽沉默了许久,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但不管是不是自投罗网,他都要把莫琦解救出来,毕竟莫琦本就与这件事无关,没必要趟这趟浑水。若老头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而现在,他更不能让冲动侵蚀他的心智,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只能先汇合小江和尹新月他们,才有办法突出重围。”
禁锢之阵的山洞里,应荷轻轻抬起沉重的眼帘,还看不清眼前昏暗的景象,却听到了远处水珠滴答掉落的声音,在偌大的洞穴中回响,静谧空灵,让她有一种还沉睡在梦中的错觉,或者,她已经到了地狱。
可是,身上忽而传来的隐隐刺痛却告诉她,她还活着。
而她枕在身下的,已然是一具全然冰冷的身体,衣上还有一片湿润的血迹,悄然沾在她的发上,脸上。
她吃力地撑起身体,原来是在过度的哀伤中昏死过去了,此刻看着江心石死寂的脸,那种绝望又从胸中翻涌。只是,她再也没有哭的力气了,也没有一滴泪水。她只是默然地抚着他的脸和手,冰冷中已然透出一丝僵硬,那时候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他真的死了。
他不可能死了,他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她没办法相信,前一刻开在耳边呢喃的人,此刻就已经没有了气息,那种亲近之人转瞬离去的感觉,她真的不想再尝一遍。他一定会醒过来,她相信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兀自站了起来,在她不远处的是妖兽狰的尸体。它硕大的驱壳侧卧在地上,那妖异的气息已然褪去,而头上的犄角却依旧散发着淡绿色的光芒,它死去已有好一段时间,若不是法力所致,便是与生俱来的特征了,但一般记载中的灵兽并没有这样奇特的身体构造,这大概与之特别的生活习性有关。她伸手触摸着这无比坚硬的独角,青光照亮了她眼中的坚决。
“事到如今,只能试一试了……”
应荷拿出了背篓中的铁镐,沿着兽角旁的肌肤切下,将牵连着犄角的筋骨切断,把整只兽角取出,没想到拿着并不是十分沉重,整只角大致是直的,只有几处有不规则的弧度,特别是其长度还未及四尺,拿在手中十分便利。不过,她看中的是其强大的硬度和锋利的尖角,因为,她即将用此来割开妖兽的整个胸腹!
在一股难以忍受的腥臭味中折腾了许久,她整个身体都陷在妖兽粘稠的脏腑中,青色的犄角搅乱了胸腹中的血肉,时不时划开了某一处的内脏,射出一团夹杂着浓稠血腥的液体,不管是谁,在这样熏臭难耐又毛骨悚然的情况下,都会忍不住作呕。但应荷却已经麻木地忽略了这样的感觉,此刻在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找到妖兽的元丹!
江湖中有研究魂魄之说的传言道,人死后三魂七魄将会脱离躯体,等待阴卒引领至地界,一般而言,死者是不能复生的,除非在魂魄完全脱离躯体前,将其束缚封存与体内,便可让死人重新获得神识。而灵兽的元丹便是其中一种强大的缚灵之器。
只是,不是每一种元丹都适于人体,不同的体质适用的元丹也不同,因为灵兽元丹本不属于人类,强行注入或会适得其反。而其中无穷奥妙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参透的,所以一般人只用元丹作为修炼功力的介体,而鲜于用作生命的延续。
因为铸剑师都相信上古兵器中的“灵”,所以应荷也知晓一些魂魄之说,亦知道这么做会有一定风险,但如果不试一试的话,也许就真的再无希望了。
经历了一番努力后,她终于找到了妖兽体内的灵丹,虽然身上熏臭难忍,但也不能遮盖她脸上欣喜的笑容。她将那青蓝色的精元置于江心石的额头上,吸引即将飘散于空间里的魂魄,然后,她调动身体仅剩的几缕力气,用上古铸剑术的铸灵之法将元丹渗入他的天灵中,直至青光顺着颈项移至胸腹,彻底黯淡下去。
江心石并没有苏醒过来。
应荷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看着江心石安静得像睡着的容颜,心里总是有一道伤心的泉溪,安静却延绵不绝。
但她依旧要努力寻找逃脱的方法,不管是死是活,至少不能让他们的亲人朋友,带着渺茫的希望,漫无目的地寻找下去。她把背篓里的东西全部翻倒出来,然后拿起那块刚采挖的日曜石,昏暗中它与一颗普通的石头无异,但在阳光照射下却能发出非常独特而耀眼的光芒。她想,这里既然是禁锢之阵,却不能禁锢水流的出入,想必也不会阻碍一颗石头进出,如果把这颗日曜石抛出洞外,一定会引起过路人的注意。
于是她走回了那个有水流淌出的洞穴,先前凿出的小洞里透出几缕温煦的光线,那大概是离火坛外的一片树林。她静静看在阳光中透着金芒的日曜石,心里有些不舍,毕竟是非常稀罕的奇石,她长了这么大才是第一次挖着。但,日曜石才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到第二次,第三次,而生命,却是无法重来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日曜石上刻下一个“荷”字,然后从那拳头大小的洞口中,塞了出去。
“希望你能够带我们出去……”她眼角上流露着一丝湿润的期盼。
南宫徽和苏槿棠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过了好几个离火坛的未知区域,也撂倒了数十个离火坛的兵卒,这是一段十分煎熬的路程,但所幸并再没遇到过邹煜和其余高阶护法,但同时也没找到江自流,洛紫凝和尹新月的身影,若还不尽快集聚,情况只会越来越不妙,莫说是救不回江心石和应荷,只怕连他们几人也都要耗死在这里。
在前头探路的苏槿棠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南宫徽愣愣地看着前方亦大感意外,这里竟然是离火坛的牢狱,他们竟误打误撞寻到了这里,他忍不住心中欣喜:“这里是牢房,说不定小石和莫老头子都关在这里!”
苏槿棠一把拉住他:“慢着!我知道你很着急,可你不能贸然行动,这里肯定会有重兵把守,一不小心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南宫徽才知道自己失态,低声道:“对不起……”
苏槿棠看他自责却不知所措的样子,不忍心再多说什么,她拍拍南宫徽的手臂,笑道:“把你的东西借我一用。”
南宫徽没有立刻意识到她在说什么,苏槿棠羞怒地瞪了他一眼,便自己上手在他衣袖或腰间掏出一个小包,那是他之前对付过邹煜的药粉。至于这个有点过于亲密的动作,却让南宫徽感到吃惊,他似乎有什么想脱口而出,却最终归于沉默,他眉眼间露出一丝笑意,任凭她肆意地“搜刮”。
她独自走在前头,利用药粉转移几名守卫的注意力,趁机将他们击晕,慢慢深入牢狱深处。然而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却发现这里仅仅关着一人,那容貌被污秽的尘土和血迹遮住,衣服也残破不堪,根本看不出身份,但依旧能确定这些人中,并没有江心石,应荷还有莫琦的身影,大概是被关在别处的牢狱中吧。
就在他们准备失望而归的时候,那裹在血衣里的人影似乎听到他们的声响,缓缓地向牢房的铁门处移动。南宫徽下意识地回头张望,才发现那个虚弱的血人,竟然就是拼死掩护他们离开的莫琦,他愕然地盯着,奋不顾身地猛然栽过去,双膝跪倒在地上:“老头子,你……”他忍不住哽咽。
虽然受了重伤,莫琦依旧能用内力勉强抑制住血液的流逝,才使得他暂时保持清醒,他皱眉道:“你们,怎么还回来?他们不把我杀死,就是要把你们引出来啊!”
南宫徽拼命摇头,声音激动得颤抖:“我不管,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你出去,再这样下去,你会没命的!”
看着这严重的伤势,苏槿棠也十分赞同南宫徽的说法,但当她试图破开牢狱之门的时候,脸色却变凝重了:“这是玄铁,普通刀剑是斩不断的。我,我试试用法术……”
莫琦立刻打断她:“不行!声音太大,会引起离火坛的注意,你们还是留着力气离开吧。”
南宫徽伸手扶着他的肩膀:“我是不会把你一个留下的!你不是说过要教我武功吗,你的绝学还没传承下去呢,你怎么甘心就……”
莫琦沉默了一会儿,忽而笑出声来,丝毫看不出他正忍受着痛苦的折磨:“小子你说得对,老头子我的确是不甘心就这么去了,但是事实总是难料,人也不可能没有遗憾。不过……我至少还收了一个弟子,不是吗?”他看着南宫徽,布满微笑皱纹的眼角里,忽然泛起一点泪花,只是微小得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
南宫徽羞愧地低着头,哽咽的喉咙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尽管自己一直不想学习武功,一直逃避着莫琦,就算是勉强遵从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而莫琦,却始终把希望放在他身上,相信有一天,他会是心甘情愿地向他学习。所以就算他心中未曾承认过自己是莫琦的徒弟,每次训练时也都是虚情假意,敷衍了事,莫琦却依旧当他是亲传的弟子,并毫无保留地把习武之道传授给他。
如今,莫琦更是在用性命守护着他,若他就这样死去,这所有的愧疚和遗憾都会成为不可磨灭愈合的,最沉痛的伤痕。
莫琦长叹一声,不是为自己即将凋零的生命惋惜,却似为世人面对离愁别恨时的彷徨而无奈,特别是看着南宫徽脸上从未有过的悲伤,心中也满是感慨:“小子,其实你跟我年轻时候还挺像的,你虽然看起来总是一副嬉皮笑脸,漫不经心的样子,也许会让别人以为你过得随性潇洒,其实你心里是很固执的,特别是对于在你心里那些重要的人和事,你总有你自己的看法和坚持。所以,也请能你体谅我的固执。”
“你想做什么?”南宫徽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我想,将毕生的功力传予你。”
莫琦说得极其平淡,就像他每次灌下一壶酒那样轻松,而恰恰与南宫徽二人的震惊形成强烈的反差,苏槿棠不禁坐了下来,颤颤道:“前辈!这样你会……”
是的,若再无功力维持重创的心脉,他会死。
南宫徽呜咽着:“不,不可以,我不答应!”他已将莫琦推进深渊,凭什么还能得要他最珍贵的东西。
“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怎么不可以了?不必觉得受之有愧,别忘了来这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莫琦紧握着南宫徽的手臂,眼里布满了深切的祈求,那也是他从未有过的,倔强的神情,“有了这股力量,你们会多一分安全逃脱的机会。”
南宫徽摇着头,已然失声。
“别说了,坐好。”
莫琦拉扯着南宫徽,让他笔直打坐于铁栅栏前,然后他挥动双臂,将体内所有内力汇集于丹田,抽出一股力气将内力缓缓逼上胸腔。豆大的虚汗从他青筋爆起的额角慢慢渗出,他低沉地闷了一声,内力顺着手臂的经脉如涌泉般通过指尖灌入南宫徽的体内。
因流失强大的内功而无法抑住内伤,倏然嘴角与两耳,鼻孔,眼间处皆流出一道鲜红的血线,却依旧坚忍地正坐于原地,未敢作一丝呻吟,看得苏槿棠的双手发颤。
大概过了一盏茶时间,莫琦的双手才慢慢收了下来,没能抑制住的内伤一瞬间反噬回去,使他猛然咳出一道浓烈的血。苏槿棠连忙扶住他倾斜的身体,眼中充盈着惋惜和敬佩泪光,轻声唤道:“老前辈……”
而南宫徽与他两眼相对,不再说什么,也不需多说什么,似乎他传授的不仅仅只是毕生的功力,更有他的拳拳心意,点滴思绪。他明白此后他必须要顽强地活着,不仅是因为自己的生命,更为了另一活在他体内的生命,只是此刻,他眼中忍不住闪烁着一丝湿润的软弱。
莫琦摇头笑道:“别这样,我活到这个年纪,已经足够了,没什么可伤心的。你们赶快走吧,别回头了……”
苏槿棠拉起还沉浸于悲痛中南宫徽,朝原路走回去,他仍不舍地看着莫琦憔悴苍老的身体,就像看着多年以前,在他眼前死去的双亲,心底彷如刀割。只是最终他还是毅然地转过头,也再没回过头,生怕一旦他回头,便再没有走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