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公子之衣锦夜行》马放南山

4、第 4 章

　　舅舅家住的地方叫做乌衣巷。哎，历朝历代到底有多少乌衣巷啊。而且，这乌衣巷好像长得走不到头。

　　舅舅唐元在朝中任侍郎一职，所以住的府邸看上去也比较气派。荆无衣看到唐府二字就远远地下了马，抻抻衣服，正要举步上前，却见一驾马车已经缓缓停在唐府大门口。

　　车上轿帘掀开，一人款款下马。此人身材高大，穿的是宝蓝色官服，发冠高束，更显得人物巍峨，他下了车并不立刻进去唐府，头往右一偏，堪堪对上了荆无衣的视线。

　　二人俱是一凛。

　　虽然这人换了衣服，但是那冷冽的眼神还是立刻让荆无衣认出了他，他就是官道上那位手刃杀父仇人的黑衣人！

　　而这人当然也立刻认出了荆无衣，荆无衣还是昨天那一套衣服。还是手里弱弱的握着一把剑。

　　荆无衣暗自吃惊：看这人的排场，官职应该不低，手下能调动的岂止千军万马？为何昨日孤身犯险追杀仇人？

　　而这人也微微吃惊：这是冤家路窄吗？怎么又遇见自己行凶的证人？而且，看他那样子，也是要进唐府不成？

　　还是这人反应快，他眼神一变，竟立刻挂上一幅笑脸：“这位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荆无衣看他也不避讳昨日之事，当即上前行礼，“大人！”

　　“我叫桓宣，你可以叫我桓将军。”
　　“桓将军好。在下是泰山书院的荆无衣。”

　　荆无衣听到桓宣这个名字，那可是如雷贯耳。当今长公主长阳公主的驸马，可不是就叫桓宣嘛！
　　应该不会是重名的人。

　　“荆公子，你也是要去唐府吗？”
　　“是的将军，在下是来探望舅舅一家的。或者说，投靠。”荆无衣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人竟然没有任何生疏畏惧之感，按说他应该害怕他才对啊，怕他杀人灭口？之前荒无人烟处都没有动手，难道等到回归这烟火旺盛的闹市区？

　　桓宣一笑，对他的坦诚有了点嘉许的味道，“那好，我们一起进去吧。今日是投靠，日后说不定老唐还要靠你呢。”

　　桓宣忽然又顿住脚步，问道：“哎，我问你，昨日凶徒扣住了你的脖子，我说不管你的死活，你不恨我吗？”

　　“如果换做是我，也会这么说的。妇人之仁的言行救不了人，反而坏事。”
　　“哈，我们差不多是一样的人啊。”桓宣微笑颔首。
　　“不过，你的年纪不大，胆子却真的不小啊，那种情况下，竟然一声不吭。”
　　“可能是因为哭爹喊娘都没有用吧，我已经父母双亡了。”

　　桓宣愕然。

　　那边早已有人通报进去，唐老爷已经迈着四方步迎到了院子里。看到桓宣和荆无衣一起进来，唐元愣住了。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二人，是怎么凑到一起了呢？

　　荆无衣已经忙着鞠躬行礼“舅舅！”

　　唐元老爷比几年前又胖了，小眼睛使劲睁着，一只眼保持着威严看向荆无衣，另一只眼却写满奉承看向桓宣。
　　“桓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哪里哪里，唐老爷，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就来了。在外面偶遇您的贤外甥，你说我们是不是有缘？”

　　桓宣贵为当朝驸马，但为人却是十分恣肆张扬，不拘小节和礼法，颇有游侠之风。这一点从他昨日的刺杀行为上，荆无衣已经略有体会。看他和唐老爷对话的这个话风，荆无衣不得不对他的这股随性之风叹为观止。

　　唐元心底暗叫：这可不是一般的缘分！小子，你的父亲跟无衣那可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的。

　　“哪里，这是我们无衣三生有幸！遇上大将军，以后就有人提点啦！”

　　“咳，唐老爷，你虽然未卜先知，叫得有点早，但是我的确是已经被皇上钦点为大将军了！”

　　“啊！”将军和大将军，其实在职位上是差了一层的，刚才唐元叫他大将军，那只是恭维话，说来哄人的。没想到......

　　“皇上已经决定派我领兵西征！直取西余！”

　　奥。唐元有点明白桓宣的来意了。

　　此时宾主已经在会客厅落座。本来这种场合是不该有荆无衣什么事的，但是桓宣却摆手制止了唐元打发荆无衣走的手势。
　　“无妨。荆公子就陪我们坐一会子吧。”

　　荆无衣和唐元都受宠若惊。唐元更是惊得厉害一点。心想这布衣小子初来乍到，是怎么入了桓大将军法眼的呢？

　　“巧儿和裴俊在西乞县驻守多年，或可对将军行事有所助益。”
　　巧儿就是荆无衣的大表姐唐巧。因为生在七夕，取名巧儿。裴俊自然是姐夫了，是上京五大家族之一的裴氏的大公子。而西乞，恰巧是被西秦人占据的西余的紧邻！

　　“唐老爷知我也！要攻打西余，必须借力西乞。我枉称将军，其实只会纸上谈兵。几年来，国家安定，没有什么大战事，我辈只在朝堂市井间勾心斗角混日子，真的要嘴里淡出鸟来！这次终于有机会飞出樊笼，为国效力了！”

　　这位桓将军嘴里忽然文忽然野，但是荆无衣心里却是丝毫没有轻视他，反而为他这不伦不类的豪言壮语深深打动了。

　　想他一个埋首诗书十几年的小青年，哪里见过这等张扬的人物？崇拜的眼神立刻被桓宣捕捉到了。
　　“荆公子，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上战场，把敌人杀得个片甲不留？”
　　“只恨我一介书生，又不懂兵法。”意思是，我真的想过。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矣。其实说起来，荆无衣还真是看过一些兵书的，《三十六计》和《鬼谷子》都被他看得书简掉了一层毛边。

　　老师其实是不让他们看那些盗版东西的，因为那里面的解读往往不是正统，是民间的印书人牵强附会弄出来的。

　　“兵法有个屁用！不实际真刀真枪的操练，永远也找不到御敌之策。”

　　桓大将军说的对，看盗版兵法，当然不如实地争斗来得经验独到。

　　可还没等到荆无衣再次开口，唐老爷打断他说：“这么严肃的军国大事，小孩子先别插嘴卖乖。”

　　荆无衣闭嘴苦笑。桓宣哈哈大笑。

　　“唐老爷，就在这几日，皇上应该就会下旨，我不日启程，您这边有什么需要我捎带的，请一定不要跟我客气。”

　　“谢谢大将军！我一定提前准备好。我倒没什么，巧儿的娘和妹妹们肯定有些杂七杂八的物事。”

　　送走桓宣，唐老爷转身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荆无衣。

　　荆无衣立刻老实交代，如何在管道上目睹桓宣杀人一事。

　　“舅舅，桓将军又不是手下无人，为何自己孤身去追杀仇人呢？”荆无衣到底还是按奈不住心中的疑问。

　　“这个人，就是透着古怪。但是呢，谁让如今的世道就偏好这一口呢！”

　　桓宣家道不算显赫，但祖上也曾经出过几个司马侍郎的，十六岁上，父亲被叛乱分子刺死，桓宣当时年小，隐而不发，一直等到仇人自己病死，无奈只好把仇恨转嫁到仇人的三个儿子身上。十九岁时，终于亲手杀了仇人的两个儿子，第三个却逃跑了。这么多年过去，那人以为桓宣早已忘了他了吧，结果一回来，还是被桓宣的眼线发现，所以才会有那天的刺杀。可能桓宣以为，为父报仇这事，必须是亲儿子下手，而不能假手别人吧！

　　“他还真是个有原则的人！”荆无衣叹道。

　　“哼！”唐老爷不置可否。虽然眼见着桓将军是特意来结交的，但唐老爷毕竟是老了几岁，对他这种年少轻狂的作风颇有点消受不起的意思。

　　这不速之客既然走了，唐老爷就带荆无衣到内室，见过舅妈和两位表妹。

　　荆无衣跟在舅舅后面，觉得无论怎么看舅舅，也找不到半点母亲的影子，同样是一母所生，难道因为性别不同，就该完全是两个样子？
　　母亲虽然在乡下风吹日晒的操劳，可怎么说，也是罗家村数一数二的美女，再看看舅舅，再怎么放低要求，也不能评得上上京美男子吧？
　　不过这些，都是荆无衣的腹诽，可是万万不能让舅舅察觉半点的。

　　“无衣，几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这是第一次单独来上京吧？”舅母的话平板温和，听不出喜怒哀乐来。其实她的年纪也不是很老，为何偏要显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呢？

　　“回舅母，我一直在听学，所以没有常来拜访二老。”
　　“这次怎么有空来的呢？”

　　“恐怕是为了太书院的名公子选拔吧！”在一旁的二表妹唐如忽然插嘴说道。
　　“名公子？就是诗、文、琴、棋、书、画、剑？”唐老爷好似突然想起一般。因为这类选拔是针对少年才俊的，所以他这个老人家自以为与己无关，从来没多关心过。

　　“名公子？表哥也是名公子吗？”小表妹唐玉睁大活泼可爱的双眼，略带羞涩的看着荆无衣。
　　荆无衣也微笑看着唐玉，这一句表哥忽然就暖了他的心肠。

　　“我可不敢妄称名公子。泰山学院里比我有才华的比比皆是。我这次来，主要是向舅舅舅母通报：母亲她，已于八日前过世了。”

　　“啊！”舅舅唐元啊了一句没有下文了。
　　“怎么就去了呢？你母亲她比我还小着七八岁。”这时候作为女人的舅母果然比舅舅更适合闲话家常。
　　“母亲一直有肺病。入秋以后忽然加重了。”
　　“你们是不是没有好好的请大夫？”
　　“也请了。大夫也说回天乏力。”
　　“你们那里的大夫，肯定是不行。”

　　荆无衣默然。也许吧，乡下的郎中怎么可能和上京的医生比。乡下人有乡下人的命。

　　“葬在哪里？”舅舅问道。
　　“罗家村边上，和父亲在一起。”荆无衣忽然耳边就想起那棵巨大的紫花桐树，那叶子簌簌的响动。

　　“你父亲就是个狠心的，早早撇下你们娘俩去了。现在你母亲又走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舅母虽然感叹着怎么办，却一点听不出来为荆无衣发愁的意思。

　　也好，要是他们悲悲切切的，肯定会搞得荆无衣也触景伤情，说不定还会呜呜大哭。荆无衣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

　　“先住下来吧。那个名公子选拔，你当真要去试试？”舅舅发话了。
　　“老师鼓励我可以一试。”过了太书院的选拔这一关，才可能在上京谋职入仕，荆无衣实在也没有别的退路可走。

　　“这也是年轻人扬名立万的机会，毕竟是上京，万人瞩目，若真的有点出息，你母亲也可安息九泉了。”舅舅点点头，深沉的说道。

　　“你要是出息了，我出门去脸上也光彩多了。”舅母好像忽然活泛起来。
　　她没有儿子，可能平日里就少了夸耀的标的，本来是对荆无衣没有什么兴趣的，一听到这里，才生出点趣味来。

　　“表哥，那你最拿手的是什么？琴棋书画里面？”唐玉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荆无衣。
　　“老师说我诗文倒还一般，画功稍有小成。”
　　“表哥，你不要文绉绉的了。还总是拿老师说话，跟个学究似的。”二表妹唐如终于也叫了表哥，但还是嘴上不大饶人。

　　“表妹教训的是。我以后改。”荆无衣从善如流。

　　“无衣，别和她们两个一般见识，都是你舅舅，把她们宠的不成样子了。”舅母拿出家长的架势，吓唬两个女儿。
　　“表哥，咱们到书房，你给我画一幅画吧。”唐玉拉着荆无衣的袖子，往后面跑。看来老母亲的威严，也震慑不了谁。

　　唐如矜持着，但也跟着他们两个去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