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丹青》杉杉依旧

3、3.各路神仙

　　一溜长桌坐了下来，院子里却并不见得热闹，今天来的人仿佛都沉浸于秋色，不怎么爱闲聊，只是注意观察之下，会发现大家的目光都或多或少地往长桌最顶处召集人的那个位置看过去，又再或多或少地暗暗用眼波交流，那个位置现在还没坐人，但是秦合朴的名牌己经不偏不倚地放在那里，他随身的红泥小壶在众人目光的不断轻抚下更显得油润醒目。
　　“咳咳”一阵不算剧烈的咳嗽微微打破了这目光不断交织的空间，众人仿似松了一口气，赶紧将不受控制的眼光转向了此刻的声源。
　　“何老，你这身体还没好利索吧？”
　　何老边端起茶杯边摆手：“好了好了！可能这院子里有风，吹得嗓子眼有些发痒！”
　　这何老也是知情识意，一下子就让大家把憋在心里打了好多腹稿却又不知怎么开口的话打开了。
　　“哎，是啊，这秦副院长好端端开个会，不在会议室，把我们这一群老头子弄到院子里来感受这有信凉风，可惜没秋月啊！”说话的正是挨着何祖光的黄玉，今天来的二十多个画家里就属他们俩资格最老，黄玉向来说话高声大气，行动作派又最是不拘世礼，善画罗汉，个个罗汉都如他一样面部骨相凸出，眼鼻开阔，表情散淡，行止疏放，画界里有种说法画人像的最后画的都是自己，放在他身上倒是无比契合。
　　他这么一说，便有人接句调笑“老黄，你都是证罗汉果的人了，还思娇啊！”空气的沉静就此打破，顺着黄玉开的口子，在场的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笑语起来。
　　游珠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一下佳衿：你看这各路神仙的神色，秦院长坐在那顶上受得住吗？
　　佳衿抬眼看着正前方的座位，老榆木材质的禅椅在前年的时候画院一口气儿订制了四十多张，透空的椅背上都悬着一块同材质的平安无事牌，牌下面坠着青色的如意结，每一张椅子的如意结上都有一个字，是各位院聘画家们名字或名号中的一个字，比如视线正前方这张秦院长的专属，因为院里另有一位画花鸟的画家也姓秦，所以这个如意结上的字就是一个“朴”字。
　　此刻那个“朴”字便在风中微微地颤动着，佳衿环视着围坐在朴字号座椅两边的人们，离得最近的就是何祖光和黄玉，这都是和颜不染同时期的老画家，秦院长见了还得尊一声何老、黄老。这两人显然对那张椅子的关注度不高，两边顺着下来的就不一样了，虽然嘴里聊着闲儿，却个个都用眼风不断地扫着那个如意结，这都是秦合朴一辈儿的画家，再往她和游珠方向移下来，眼风的频率就又低了。
　　佳衿突然想起一个故事，山上有一棵果树，山上的猴子便以此为食，半山腰的猴子便最羡慕山上的猴子，每天抓耳挠腮想把山上的猴子赶下来，换自己挨着果树住。山下也有一群猴子，每次看到半山腰的猴子与山上的猴子为了那棵果树闹腾，心里觉得还是自己住山下好，反正都离得远，何必打架呢，换个地方找果子吃不就好了吗？
　　佳衿正想着呢，突然就看见老余站在通往后院的月洞门那里向她挥了挥手，便扭头一看，刘秘书长和林助理一左一右地簇着秦合朴出现了。
　　三个人的出现，立时改换了院子里的空气，秦合朴没有一丝犹豫地就向着他座椅的位置走去，只是在落座的那一刻看了全场投向他的眼光，稍微地停了一下，游珠己经迅速地迎了上去，往秦合朴的红泥小壶里注上了热水，又把准备好的织锦杯垫铺了上去。
　　秦合朴侧头说了一句：有劳。便顺势坐了下来，那些目光顿时随着他的落座为之一空。秦合朴环视一周开口：钟老没来？
　　还没等佳衿回答，黄玉便接了话：合朴啊！这个天儿，钟老的腰怕是受不住，就给你告个假，有什么事儿，我回去转告他！”
　　颜不染走了，在上级单位没有宣布谁是继任者之前，秦合朴作为副院长代管一下画院的事务本是正常的，可是云栖画院毕竟和一般单位不太一样，这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地方，在这里的话语权不是什么长来决定，而是由一名画家在业界的影响力来决定的，秦合朴是颜不染的徒弟，是新一代山水画里的领军人物，业界影响力是够的，但他是颜不染的徒弟，这画院里还有何祖光、黄玉、钟渭这三人和颜不染是同辈儿的画家，虽然在专业上各有所攻，可论起业界影响力来说比之颜不染也差不了多少，这时候秦合朴一个晚辈要越过这三人来主事，钟渭今天的身体抱恙难断真假，至少隐隐让众人品出了点其它的意味。
　　黄玉的答复虽然让秦合朴的眉毛微微往眉心方向动了一下，但也就那么一下，他面上依旧如寻常一般含着微微的笑意：告什么假啊！钟老要是身体不舒服，一会儿这边会完了，我去他家里看看。”
　　说了这句，秦合朴留神看了一下何祖光和黄玉的神色，何祖光的手轻轻地扣着桌面，黄玉挑了挑眉毛，都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刚刚的的话说入了景，可以开始今天的正事了。
　　“咱们画院难得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一次会，今天这个会呢？一是老院长离世，这些天大家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叫大家一起出来坐坐聊聊，也算是纾解纾解。二来呢，入了秋，按惯例该准备画院的年展了，这是画院一年中最紧要的大事，今年的情况又特殊了些，那天郑老特特地交待了一下，今年的年展要精心备着，画院虽然有些变化，但我们画院的精气神儿是不变的，所以大家伙儿今天就一起来商议商议，今年的年展怎么做？主题？作品比例分配啊这些？大家来集思广益”
　　话抛了出来，却没有立时接话的人，秦合朴倒也不慌，两手交握着，眼睛一圈一圈地打量着不说话的众人，黄玉和何祖光向来对怎么策展，定什么主题，没什么想法，都是画院定了调，需要拿什么画就拿什么画，毕竟名头在那里摆着。
　　其它的人嘛，就未必了。年展是一年里最大型，关注度最高的展览，定一个自己擅长的主题，那就可以好好展示一番，而这一次，老院长离世必会引起画院一些人事上的调整，画院专业排位上的一些变化，平日里有想法的人肯定希望能把事情推动到对自己有利的一面。
　　果然，没等他看完第三圈，就有人接话了：秦院长，我记得去年定的主题是：山水有情吧！”
　　佳衿没有抬头，这个声音不怎么清透有着浓重的喉音，不看都知道是最爱抽烟的刘候。游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刘猴儿，就喜欢出来蹿”
　　挨着她们俩的林助理一听游珠的话，便把头转向游珠：蹿就蹿呗！难不成还给他定个大圣归来的主题啊？又不是猴年！”游珠不置可否，只是轻轻一笑，林助理见自己逗趣的话，并未得美人亲睐，又笑嘻嘻地对着佳衿挤了挤眼睛。
　　佳衿没有来得及回应，从他肩膀的地方将视线越了过去，一块搭在椅背上极其珠灰的底子却用极其淡紫色勾勒出丝丝缕缕云烟的披肩正在风的吹拂和主人身体的摆动中，静静地往地上垂落，于是她站了起来，轻轻地走了过去，将己经全部垂落的披肩拾了起来，并碰了碰尚未发现的披肩的主人，——画院中最神秘的女画师许饮冰：许老师，落了！”
　　许饮冰转过身来轻声道了句谢，便将披肩接了过去放在了身前。刘候还在长篇大论地发表着意见，大体意思去年是山水为主，今年就得换换花鸟人物都可以,有一部份人在附合，多数画师都没怎么说话。估计许饮冰听得也有些倦了，双手将披肩上拢了拢便起身离开了桌子，佳衿还没回到位置上，见她的举动便又迎了上去，她对许饮冰一直是有几分好奇的，画院里女画师向来就少，各个画种集齐也只有四位，而许饮冰是里面惟一一位专攻山水画，又书画皆佳的女画师。若不是她的行事太过于低调，画院里组织的创作采风、画作研讨、培训例会一概都不参加，她在画院的排位可未必会排在秦合朴的后面。颜不染生前多次在佳衿面前赞誉她的画，说得最多的就是：画风似人魂，胸中有天地！
　　这样一句大气磅礴的话用在一个女画师身上，可见颜不染对她的认可。
　　“许老师，您是要拿什么东西吗？”
　　“哦不，我去一趟洗手间”
　　“那我陪您吧！正好我去后院办公室拿一下笔记本！”许饮冰听了佳衿的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两人慢慢朝后院走去。
　　佳衿悄悄侧脸打量着身旁的许饮冰，这个游离在画院以外，却又是画院话题最多的女画师，喜欢拜访深山古寺，喜欢去各种不为人知之地采风，却惟独不喜欢参加画院的活动，但她越抽离，这个院子仿佛越需要她，甚至觉得她的抽离，是云栖画院作为一方风雅之地的品格象征，仿若感受到她探寻的目光，许饮冰倒主动说了话：你是佳衿吧？
　　“是的，许老师！”
　　“来画院有两年了吧，平日没怎么见过你，好像去年年展的时候看到过，那时候是你陪着老院长的吧？”
　　“唔”突然提起了老院长，佳衿神色有些黯然。
　　话语间两人己经走到了后院，那里有一间最大的画室，是院长的专属，此时己挂上了铜锁，两人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都投向了那里。
　　气氛有些凝滞，佳衿不知该如何去接下一个话题，连将手往左边一指：许老师，后院的厕所在那边，我先去取笔记本了。”
　　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是慢慢消失的，先是从这个物质的世界里消失，再从人们的话语中消失，最后就从记忆中消失，那个时候就是彻底的消失了。
　　抱着笔记本的佳衿，望着走了出来的许饮冰，体态挺直，步履慢而轻，眼睛虽没看什么，你却能读出里面的力量与坚毅。
　　那一瞬间，佳衿想起了一句话：猛兽独行，牛羊成群。
　　许饮冰看到佳衿还在等着她，略有些诧异：你不着急去前面吗？说得这么热闹的！”
　　“刘候老师向来发言没这么快结束，不妨事的！”
　　听她这一句许饮冰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痕，刘候的确言语啰嗦，难扣重点，指不定现在出去，都还得听个十多分钟的。
　　看着眼前这个笑咪咪，眉眼弯弯的女子，许饮冰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好像不是云城的人？
　　“不是，我是均州的！”
　　“均州哪里的？”
　　“酉阳”
　　“难怪，难怪口音不像云城的”
　　“这您都能听出来？别人可都没问过我这个问题？”佳衿突然有些兴奋。
　　许饮冰轻轻一晒：我跑得地方多了，听得方言也多了，别人或许没发觉，我却是能听出来，你的话中有些音不自觉的就透出了和云城方言不一样的地方。”
　　“是吗？是哪个音呢？”
　　佳衿很是迫切想知道，到底是哪一个可爱的音，让这位颇有些神秘的画师与她多聊了起来。
　　许饮冰刚刚想张嘴，脸上的表情却静默了。佳衿一下子感受到她的异常，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