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亦众里寻他千百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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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小见唐笑就要进去，忙拉住他：“哎哎哎，万一里面有埋伏呢，你就这么进去啦？”
唐笑敲了一下沈小小的头，道：“第一，人家给你留了门，不进去是不礼貌的。第二，什么叫万一有埋伏，里面肯定有埋伏好不好？第三，早就叫你别进来，要是你想继续留在这里和那滩血泥大眼瞪小眼，那你就留下来吧。”
他现在虽然不再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帝和神君，但还是和从前的习惯一样，虽然极爱热闹，但是行事时一贯独来独往，当年一一己之身独战魔军的事情就算别人忘了，但唐笑却从来没有因为那封灵了的一万年而改变什么。
孤身探敌，以身犯险，原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此刻若是沈小小想出去，只要用法术破了那阵便可，毕竟外头虽然恶心了点，但杀伤力不强，可要是进去遇到了什么埋伏，那就不一定能全身而退了。
但沈小小哼了一声，不再迟疑，反倒抢先推开那门走了进去。
唐笑随后进去，发现里面是一个正经宫殿，呃，起码地板不是用人肉铺的了。
在那宫殿之中，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也没有婢女侍从，有的只有数百具惟妙惟肖的人像立在其中。
那些人像的五官神情都与活人无异，就像是真正的人脸上涂了一层泥土再烧成这样，简直让人有一种他们下一秒就会活过来的错觉。
唐笑走了进去习惯性地将沈小小挡在身后，道：“别动。”
沈小小如临大敌：“怎么的？”
唐笑道：“你脚下脏，别踩我鞋面。”
“.......”
沈小小现在很想用自己的鞋子给唐笑的脸来上一脚。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殿内忽然燃起了幽蓝鬼火，把整个宫殿照得通透，然这通透之中又三分鬼气森森，正无言地盘踞在上空。
沈小小不耐这种诡异环境，伸出手就要燃火诀，他心里想了便动手做了，但这明火一燃烧起来唐笑立刻阻止道：“不可！”
可已经晚了。
那火光已经照亮了小半个宫殿。
而之前在幽蓝鬼火里安安静静的人像却突然动了起来，这些人像本就诡异，就算能动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沈小小完全不觉得唐笑会拿这些东西没有办法，他信心十足地看向唐笑，却在唐笑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悲悯之色。
沈小小的心猛地一沉。
那些人像陆陆续续能动了之后，并没有像沈小小所想的那样立刻朝自己和唐笑扑过来，而是行为异样地摸上了自己的头，然后又摸上了自己的脸，接着往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这种样子，就像一个人昏迷已久，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到处乱摸以确认自己是否完好无损一样。但是这种动作由这些人像做出来，却有说不出的诡异和可怖！
唐笑见到这种情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果然这些人像里面都是活生生的真人，不，说是人也不太妥当，勉强算是个死人吧。
这些死人都是在自己昏迷过去的时候被做成这种样子，同时三魂七魄又被人封住，所以不得轮回转世，甚至是现在被沈小小的明火照醒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成了这种模样。
而唐笑之前之所以踟蹰，不是因为他对付不了这些东西，而是他不愿意对他们动手。
那些人像先是茫然地感受着自己僵硬的皮囊，等到看到周围的“人”是什么模样后也就大约明白了自己是何处境，紧接着沈小小就听见了他大概之后一万年都不会忘记的声音。
鬼哭。
数百具人像撕扯着自己身上已经和皮肉融为一体的泥，但里面的血肉都要枯干了，一扯就被连带着扯下来，他们死了之后本不该有痛楚，可是这些人被做成这种样子之前尚且是活生生的人，眼见着自己血肉横飞又怎么会不惧？
于是一时间殿内痛苦惊叫之声乱成一团。
“我的手啊，我的手断了，别踩我的手！”
“疼啊！我的脸皮被撕掉了，好疼啊！”
“救命啊啊啊——”
“......”
“........”
沈小小站在一旁，看见一派鬼哭狼嚎之态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但唐笑始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这些“人”，等沈小小以为唐笑要入定了之后，唐笑忽然道：“沈小小，那天在净世，你听见他们说有人跪行上山求我帮忙，是不是？”
沈小小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唐笑目中闪过一丝痛色：“我明白了。”
是什么能让一个贵公子去千里之外一步一叩首求神灵帮忙，别人都以为他是为了斩妖，可唐笑明白，王璟涵是为了什么。
斩妖是真，可是让这些饱受痛苦还不得释放的死者安息，也是真。人间不乏身怀异术能斩妖除魔的高人，可是真正牵扯到生死，要叫死者安息之法，只有神灵才能行。
所以他甘愿舍下一身傲骨，去做这一件荒唐可笑的事情。
唐笑不再看那些嘶声惨叫的人像，把目光投向了宫殿的最里面，道：“你这样看着，是不是觉得很快意？”
沈小小这时才发现最里面有一个人影，就站在最里面定定的看着外面发生的事情。
那个人影即使在黑暗的地方躲着，也自有一股子婀娜多姿的韵味，在这一片鬼影中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但也只是显得楚楚可怜罢了，能做出这些事的人怎么可能楚楚可怜得起来？
那个人影循声走了出来，被明火一照，唐笑和沈小小便看清了她的真容。
一双秋水眼，两横远山眉，鬓发如云，朱唇皓齿，是个绝色的美人。
但只要想到这张美人皮下掩藏着怎样的罪恶，就让人对这种美丽厌恶起来。
那美人走了出来之后，看都不看那边血肉横飞的场面一样，柔声道：“你也见到了，这样的场面哪里有趣呢？他们只不过是，罪有应得罢了。”
说到罪有应得这四个字的时候，唐笑清清楚楚看见那美人脸上闪过一丝厉色，但很快又隐没在温和的外表下，恢复成一开始貌美如花的模样。
沈小小见她说出这种话，完全忍不下去，道：“把活人做成这种样子，外面又有那么多人肉肉泥，难道这都是罪有应得？这算是哪门子的罪有应得！”
唐笑看着她道：“你和他们有何仇怨？”
美人掩面笑了一声，道：“我以为二位仙君来此，是想直接将我杀之而后快呢，怎么现在有空听我说这些了，不怕我扯谎吗？还是你们神仙现在才有空管这凡间的是是非非？”她言语之间带着三分笑意，但是笑意之外却满是怨气。
唐笑把沈小小拍回去，道：“愿闻其详。”
那美人歪头露出一个俏皮的表情，道：“在这说就太煞风景了，二位请随我来吧。”
于是唐笑和沈小小便跟着进了内室，那内室里一片霜雪之色，一切用品皆是石头铸成，半点也不像是个什么宠妃的居所，甚至都不像是个人住的地方，要是真有人住在里面，那也不是为了居住，而是一种刑罚。
对自己的苦刑。
而在那石室上面，高高的挂着一幅画像。
那画里是一个青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腰间配着宝剑，英姿飒爽，看起来像是个游侠。
画中他骑在马上时，好像听到了后边有人叫他，略微惊异地回头一望，在看清了叫他的人是谁之后面上又于惊异之中多了几分欢喜。
这幅画画的栩栩如生，那男子的神情也是惟妙惟肖，叫人一见便有身临其境之感。同时也不难想象到画这画的人对画中人又是何等的情意缱绻，才能于指尖笔端，流露出这样的思念和爱慕之情。
见唐笑多看了那画几眼，原本面色略显苍白的美人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柔声问道：“他很好看，是不是？”
若说起好看，就是十个画中人也比不上一个唐笑，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大抵是不错的，于她眼中，自然是自己的心上人要动人得多了。
唐笑点了点头，道：“不错。”
那美人听见有人夸赞画中男子，心情极好，道：“我画得不好，他，他当年还活着的时候......”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满是向往之情，大约是想到了一段动人往事，即使时过境迁，她依然对过去念念不忘。
但沈小小对这个蛇蝎心肠的美人半点好感也没有，巴不得赶紧把她杀了就走，急道：“你还要啰嗦什么！”
但唐笑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道：“听下去。”
沈小小虽然不满，但还是顺着唐笑的话听了下去。
那美人回忆了一阵才道：“我叫悦榕，那画上的人，是阿昌。”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把唐笑和沈小小带到了一个崭新的故事里去。
悦榕从小就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和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她的心里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倾慕的人，那是住在她隔壁的邻居，名字叫做阿昌。阿昌的父母常年在外经商，留下一个孩子在家乡受乡亲照管，但阿昌年少习武，英武不凡，最重要的是他也和悦榕的心情一样，对那个住在自己隔壁的温婉女子抱有深深的爱慕之情。
这个故事到这里来说都算是一个美好的故事，符合大多爱情故事的发展。
但老天爷往往并不喜欢事情就这么一帆风顺。
阿昌学了一身斩妖除魔的本领，为乡亲父老斩杀过不少在人间作恶的妖怪，但他的本领越大，做出的好事越多，就越有人嫉妒于他。
后来有一天，一个道士对城里的人说，阿昌并不是凡人，而是妖魔所化，每每和妖魔联合欺瞒世人，再将活人拖进深山吃掉。这件事显得荒谬突兀，原本没有多少人相信，所以为了这件事显得真实可信，那个道士雇了人绑走了城中的两个小孩。
父母爱子之情一朝为人所利用，带给了阿昌灭顶之灾。
他那天大约是从外面回来，还想着要去见悦榕，心里欢喜不尽。他和悦榕虽然从未对对方表露爱意，但言行举止之间早就心有灵犀，阿昌更是在不久之后便打算上门提亲。
他为另一个地方的大户人家除了家宅的妖魔，带了谢银回来，盘算着何时凑够聘礼，然后就在路上遇到了城中众人的埋伏。
阿昌身手奇绝，但是面对昔日曾经日日相见甚至颇为交好的乡亲们，他根本下不去狠手反抗。
被杀者心存仁义，却注定要死，杀人者自以为光辉正义，却是在滥杀无辜。
阿昌便在群情激奋中被杀死，死时怀里还揣着给悦榕的聘礼钱。只是那些钱再也没法交到悦榕的手中了，这个爱情故事，至此注定要走向另一个结局。
众人杀了阿昌，唯恐他变成妖魔报复，便将他弃尸山野，又用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身上，免得他死后作怪。
这是一场壮举，尽管没有那么好看，但是也是为乡亲除了个“妖魔”，尤其在他们回家之后便见那两个孩子好好的回来了之后更加坚信这件壮举做的是对的。
这件事进行得密不透风，直到五天后悦榕才知道为什么阿昌会一去不复返。
阿昌临走的时候还说，有自己在这里等着他，他一定归心似箭，早早回来。
但是他再也没能回来了。
等悦榕找到他的尸体的时候，他已经被巨石压成一滩烂泥，全身的骨肉尽碎，一张英俊的脸上没了半点昔日的模样。
这是她的心上人，等了又等，望穿秋水，一心想要嫁的心上人。
悦榕想把阿昌从土里拖出来，但是她拖了半天，只拖出来一颗头颅，一颗被压扁了的、不成人形的头颅。这在五天前还是一个会对她笑，会和她说话，会告诉她自己一定早早归来的活人，但是现在只剩下一颗破败的头，在她的怀中显得滑稽又诡异。
悦榕看着阿昌血肉模糊的脸，原本她在听到阿昌被伏杀的消息时没哭，见到阿昌被压在石头下时没哭，但是现在真真切切抱着阿昌的头时，她的眼泪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
这本不应该是她要遭受的事情，也不该是阿昌该遭受的事情，这原本......为什么啊？
她捂住脸，一个人在山涧里无助的嘶声嚎哭。即使是一个像她这么美丽的女子哭成这样想必也是十分难看的，但是女为悦己者容，能让她装扮美丽的人已经死了，就算她哭得再丑也无关紧要了。
那日山中大雨倾盆，悦榕一个人抱着一颗残败的头颅跪在山涧痛哭不已，直到雨停了她也没有离去。
大约在她见到阿昌尸身的时候，她也没办法再活下去了。
哀莫大于心死，换做别人，有可能就会抱着那颗头颅纵身一跃殉情离去了，或是去官府告官将杀人者绳之以法，但倘若真是这样，那唐笑也不会受到王璟涵的求救消息赶来了。
因为悦榕想的办法不是以上任何一种，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自己报仇。
她把自己的生魂卖给了妖魔。
世上美丽女子不少，但是像悦榕这样如此美貌的女子还是不多的，就像一个古籍传说中记载的某个朝代有一个狐狸精附身到了一个绝代佳人的身上借此去祸乱朝纲的事情一样，美人儿总是很稀罕的，倘若那狐狸精换到了一个无盐之女的身上，那祸乱朝纲的戏码恐怕就要改写一番了。
但再美的肉身没了生魂也保存不了多久，所以妖魔得到肉身无用，还要花费大量的灵力去维持，除非肉身的主人甘愿献上生魂。这种情况极少，因为人死之后本该去投胎转世，生魂被留下之后就无□□回，只能永生永世留在自己已经死去的身体里，而且还无法操控自己的躯壳，只能任凭别人当做一个玩意儿一样利用。
这种事换了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做到，但是悦榕偏偏选了这一条路，可见人狠起来还是很可怕的，尤其是这样的美人儿，对自己都这么心狠，更何况是对害死了爱人的仇敌呢？
于是接下来的故事就是唐笑所知道的那样了。
她成了个半人半妖的怪物，想了办法入宫，借了宫中宠妃的身份召集工匠修建宫殿，然后再把当日杀死阿昌的乡邻全部抓紧来用秘法一个一个做成了活人俑，还有的就被剥皮削骨，将肉泥掷于庭院，让人践踏成泥。
君死妾断肠。
在过去平安和顺的日子里，悦榕一定也是一个温婉柔静的女子，但是经历了爱人惨死之后，悦榕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大约在她做出这种种惨绝人寰的报复时，她自己的心里也对自己万般厌恶吧。
等到悦榕的故事讲完，她的表情还是和之前一样带着三分哀愁和两分楚楚可怜，只是那几分哀婉之外，竟是一派嘲讽和可悲之意。
嘲讽和可悲不光是给被她害死的人，也给她自己。
她到底是为阿昌报了仇，可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太可怕了，这样的悦榕若是被阿昌知道了，恐怕阿昌也要厌恶这样的她了。
等到悦榕说完之后，她抬起脸看向那副画，道：“现在是三月份了，倘若那时候阿昌没死，或许今年我便会嫁给他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在桃花盛开的时候，本该有一场美好的爱情故事诞生。
悦榕叹了口气：“可惜我等不到了。”
唐笑点了点头，表示对这场悲剧爱情故事的惋惜，然后道：“一命还一命，你杀了那些人尚有理由，可是你杀了王璟涵，这就不是你报仇的范围之内了吧？”
但悦榕却一脸疑惑起来：“王璟涵是谁？”
？？？
沈小小原本在一边听故事听得非常沉痛，恨不得躲到一边为那个无辜死去的阿昌掉两滴眼泪，但是听悦榕居然开始装糊涂，便鼻子酸酸地道：“难道你不记得自己还杀过别的人？”
悦榕看他一眼，正色道：“我确实杀了不少的人，可那些人没一个是无辜枉死的，他们害死阿昌，我便杀他们报仇！除此之外，别的我一个都没动过。”
她神情肃然，看起来正义凛然，沈小小原本还想反驳，但是想了想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忽然就说不出来话来了。
是啊，要是没有之前那件事，悦榕也绝不会变成这样。她原本或许就是一个正义凛然的好女子才是。
于是沈小小又要哭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亦众里寻他千百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