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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少年(2) ...

  •   他奶奶去世了。作为邻居,口耳相传,萧雅自然是知道了,这时候就算一个普通同学都会好意去关心下,她假装不经意地往他身上撇,倘若他能表现的伤感些,她也不至于那么做,他有的是“红颜知己”会来哄他,偏偏他那个时候跟每个寒暄的人都陪笑着,咧着嘴一派轻松一个劲儿说着没事,然后就拒人以千里之外,一个人投篮,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成天塞着个耳机。

      经常迟到的靳舟,一反常态每天都到得很早,在偌大的篮球场上孤孤单单地练习投篮,萧雅也一天比一天起得早,放好书包,就跑到篮球看台上,从一开始看看书本,到后来手撑脸的看着他,看他一遍遍地捡球投球,看他席地而坐喘着粗气开立在边上的矿泉水瓶,看他被夏日清晨的光蕴包裹的身影,像是撒下来的水彩画,那样迷人得好看,她第一次肆意又仔细地看清了他的脸,晒得通红滴着汗水的脸,球滚落到她脚边,他小跑了几步来拾,弯腰伸长胳膊的时候,距离近得都快触到了她的小腿肚。

      她够了一下,手比嘴快,还未开口,靳舟就“啪”地给她刚上来的手打了下去,什么话也没留,看也没看她一眼,拿起球转身就走。留给萧雅一个措手不及,脸倏地通红,分不清是因为生气、尴尬还是羞耻。

      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态,靳舟越是不理她,她越是想要招他,试了几次在食堂吃饭坐他旁边,他不是马上收拾碗筷假装吃好的样子,就是完全不给面子地端到其他地方去吃,她索性装作不小心地把餐盘打翻在他身上,幻想着这回儿总归不能对她视而不见了吧,骂也要骂几句,结果除了周围同学看到发出惊呼声,别的什么也没发生,他在她身旁轻轻走过,她索然无味地扒完饭,等到了午休结束,他再没出现。

      下课的时候,他挂着耳机看着书,她一把扯下一只,塞自己耳里,随即眉头一蹙,里面竟然什么也没,不对,再仔细听听,原来里面是有蝉鸣声的,因为只有蝉鸣,与这初夏随处可闻的蝉鸣重叠在了一起,所以被掩盖地消失不见,就像现在的靳舟,他以为悲伤已经被他掩盖的很好了,这么长时间了,他也没有要夺回耳机,因为他笃定萧雅不会听出什么来。

      岂料他在萧雅的眼里惊奇地发现有液体流转,彼时萧雅听见耳机里传出的蝉鸣有熟悉的味道,熟悉是因为一位奶奶,在某一年幼时的夏季,她摇着蒲扇在小区某棵参天大树的荫头下,躺在摇椅上乘凉,眯着眼看还在上幼儿园的小不点玩套脚跳跳球,还跟着小不点嘴里碎碎数着数,跳累了她坐在水泥地上歇息会儿,老奶奶从后头把她搂起,坐在自己的怀里摇着躺椅,她没见过老奶奶,但奶奶身上有一股香皂的清香,在那儿让人想偷懒的天气里格外想要依赖。奶奶跟她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在奶奶柔软的身体中摇摇晃晃地睡着了,是个恬静的午后,周遭只有知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这种感觉很奇妙,每年夏天,蝉鸣如期报道,但她从来记不得有什么特别的事,可就在那一天,从靳舟的耳机里导出的蝉鸣就像一击不大不小的电流,恰到好处地唤醒了她藏在海马体里封印了很久很久前的记忆,印象里奶奶就出现过那么一回儿,甚至都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她就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的爷爷奶奶都去世的早,出生后就没见过,那位树荫底下的老人让她感受到了奶奶的关怀与温暖,不知是出于对这段记忆模糊的愧疚,还是对它的想念,她突然就鼻子一酸,想要哭了。

      再看看眼前的少年,在他的脑海里一定是留下了很多诸如此类的美好记忆,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未摘下的耳机,一直在循环的是这段蝉鸣吗?即便是个被封存在记忆长河里那并不相熟的老人,给到的点滴暖意都能让萧雅心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更不用说靳舟的亲奶奶离世带给他的酸楚有多大,她想应该是乘上她的数倍吧。

      少年在她的眼里看到了类似眼泪的东西,流转的像一条洒满星星的银河,他惊奇地看见了自己奶奶的身影,她就坐在那银河之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银河里像是会变戏法的百宝箱,随便拾起来就是一条可以编草帽的麦草,知了的叫声是她的背景音乐,多嘴滑舌地好像在陪她谈天,她回应道:“是啊,天热了,阿拉(上海话“我们”的意思)舟舟怕热,给他做顶草帽,老洋气咧。”

      奶奶来的头一年呆了两个月,正好是暑假,可能因为高温,她很少出门,印象里她就搬了张椅子,坐在阳台里,也不开空调,一个人唠唠叨叨也不知跟谁讲话,可以坐一下午,手里不停忙活着什么,手指因为长时间的劳务而变得粗粗壮壮的,但一点也不笨拙,来来回回穿梭在一根长的找不到头的绳状物之间。

      她的大孙子又出去跟别的小伙伴玩耍了,到了傍晚吃饭的时候顶着一头汗才回来,儿子儿媳也都出去工作了,家里只有佣人,要忙里忙外打扫卫生,买菜烧饭,除了问她两句需要做什么,就再无多言了。

      奶奶给心爱的孙子戴上她亲手编制了数日的草帽,笑得合不拢嘴,孙子却笑不出,他努力适应那顶奇奇怪怪并不好看的帽子,帽檐虽然挡住了太阳,也挡住了他的眉毛,因为尺寸稍大,他还没发育□□的眉骨软软糯糯的,没有一点力气把它顶上去,戴起来很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帽檐差点打在他眼睑上,他嫌弃地摘下帽子随手一丢,原本计划的路线跑偏,草帽就在沙发上呆了一小会儿就弹到了地上,他噘了下嘴,跑去冰箱那儿拿冰可乐爽快地喝了起来,心想这可乐可比刚刚那又丑又土的玩意儿凉快多了。

      来年的暑假奶奶又来了,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同一把椅子上,手里依旧缠绕着绳草物,但和去年一比,动作明显慢了许多,一双巧手成了一双拙手,明明是重复的步骤,怎么就老是出错重来,一顶草帽从几天完成延长到了十来天,但她完全没有想要放弃,汗珠淌在脸上滴在手上,湿湿暖暖的,她想让孙子感受到这样的暖,这次她屏住没有笑,她盼望着孙子笑一笑,可惜舟舟还是没笑,但好歹接受了,这次正合适,帽檐很好的挡住了当头的烈日,也露出了他的眉梢。

      那年,他六岁,虽然顽皮但还算听话,父母对他说这可能是奶奶最后一年来陪他过暑假了,奶奶岁数大了,腿脚不听使唤了,来回折腾的车程受不了,叫他没事好好陪陪奶奶,他听得懵懵懂懂,原来奶奶是来陪他过暑假的,那怎么现在反而叫他来陪奶奶,因为是最后一年了吗?

      他收起疑问,想好好观察观察奶奶到底为什么是最后一年来了,发现奶奶还真是来陪他的,他只要在家,奶奶就无时无刻想要待在他身边,他说他要写作业了,奶奶就搬个椅子坐阳台那儿做手工活儿,他问奶奶在做什么,奶奶说在做草帽,他小眼神转的滋遛滋遛的,原来去年的那顶又土又丑又肥的草帽是奶奶做的,他小嘴噘着,这次是后悔。

      这一年的夏季特别炎热,好像存心要让他安安心心待在空调房里陪奶奶,他也不要奶奶陪他了,他也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奶奶身旁,看她编草帽,聊聊天,奶奶笑的比去年送他草帽的那会儿还要合不拢嘴,她说好久都没人陪她说过那么多的话了。

      他问:“是多久?”

      奶奶答:“久到记不清了。”

      他问:“那不无聊死?如果实在想要说话怎么办?”

      奶奶答:“那就找能回应我的对象说话,比如这天气到处叽叽喳喳的知了。”他问:“它们能听懂吗?”

      奶奶答:“只要你觉得能就能啊。”

      往后的三年,奶奶像遵守约定一样每年都如期而来,因为六岁、七岁、八岁的大孙子每到离别十分总会让她蹲下,双臂勾住她满是皱纹的脖子咬耳朵地说:“明年这个时候奶奶再在那个地方送我一顶草帽。”然后指向阳台的方位。四年间,他都得到了合适的草帽,他想什么最后一年来陪他了,只不过是父母的“谎言”,不过这个“谎言”他很喜欢。

      他恨不得把这一年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全都讲给奶奶听,因为她真的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不会打断你,但会很认真地听,很温柔地看着你,合时合宜地给予回应。

      还有奶奶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檀香皂味,让人能静下心来躺在她怀里,奶奶话不多,好像话都在他六岁那个夏季讲完了,也可能觉得他还小,很多话不好说清楚,所以倾诉的对象还是留给了话很多,但能迅速回应的知了了。

      九岁分别时,他没给奶奶那个草帽的约定,因为他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结果奶奶好像赌气似的,就真的没来了,他站在家门口那棵最大的树前张望着,父亲告诉他,奶奶年纪大了,忘记家门怎么走了,所以来不了了。

      他就想奶奶不记得的话一定会问知了的,问一只不知道,问两只不知道,那他们一定会聚在一起讨论的,奶奶就会找聚在一起最多的知了问,这棵树最大,知了一定是最多的,他等在这里总没错,奶奶会找到回家的路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少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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