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亡国否？》阿北瑶

39、跌落泥黎

　　一盏茶过去。明抒璇又用过一碟子玫瑰雪耳糕，看了半页的《幽梦影》。这才听得盈妃那边带着推拿师傅下去领赏了，于是不紧不慢放下书，往昭阳殿去了。
　　高座之上，男人手肘撑在桌案上，皱眉盯着案上的奏章。
　　看到皇叔这神色，明抒璇也拿不定主意，他究竟是喜是怒。她一门心思向皇叔禀报临州涝害的受灾情况，因此倒不曾同素日般对皇叔撒娇，只是嘴角噙一抹得体淡笑道，“人主，棽芸有阵儿未能见宫面圣，实则是担心临州的雨涝之害。故而悄悄瞒着您，往临州去了一趟，现下已然回来了，今儿是特意入宫陪伴您的呢！”
　　“再者，牝鸡司晨自古以来就是为朝臣们反感厌恶。您便是当作心疼绥绥，可别叫绥绥淌了这趟浑水，好不好？”
　　“行了，过来坐吧。绥绥还是照旧帮皇叔把这余下的奏本给看了，皇叔且再慢慢听你说话，啊！”她尚不及反应，便听得皇叔吆喝着让她坐过去帮衬着批阅奏本的令儿。
　　心下闪过一瞬的无奈，然而皇命不可违，她还是咽下那堵在胸口的酸涩，勉强平复心绪道，“皇叔若是批阅奏本乏累了，不如绥绥把这奏本里的内容读给您听也好。万事决断尽在您一身，绥绥不过一个十五岁的丫头片子。这些朝政庶务，万一绥绥处理有误，又该当如何？”
　　其实，自明抒璇长到一十三岁。每每入宫，皇叔就总是有意无意在她入宫之时叫她帮着处理一些奏本了。
　　起初，盯着那厚厚垒成一沓子的奏本和笔架上高悬的朱红狼毫笔，她还饶有兴致。可不过一年，渐渐有了些见识，她心下清楚了然，这些奏本是身为君王应担的责任。
　　君王心中容得下九尺乾坤，肩上担得起日月朗朗！
　　“绥绥，皇叔也实在头疼，才想着歇一歇。这些奏本在送到朕这儿之前，也交由内阁通阅过一遍了。你就按寻常奏本来批，无法处置的放在一旁就好。”
　　她见皇叔态度坚决，也不再劝。执笔饱蘸浓墨，坐于案前安静处置着奏章。
　　不过是些寻常奏本，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她只按部就班在奏本上批了些“允准”或“可”的字样，倒是有些意兴阑珊。
　　她一边批阅着，一边思忖批完了奏章后得赶快将弱水楼歌女金娇儿长相酷似姨母的事说与皇叔听。希望皇叔听了这个消息，能够对处理朝政重新提起一丝兴致吧。这样，纵然届时先斩后奏，即使与那南忻阔撕破脸皮，于她而言也是值得了。
　　可还来不及她进一步细想，忽而，工部尚书令呈上来的一道折子把她目光吸引去大半。
　　原只见上面写着“州来城朱雀街上，玥影楼不知何由而被毁。此楼始建于烈帝十一年，为州来乃至大纹脂粉铺子第一大家。毁坏实在可惜，现呈人主御批，由工部总揽，重新复修玥影楼。”
　　“皇叔，这折子不对！这玥影楼绥绥也知道，不过是州来城内一家寻常的脂粉铺子罢了。纵然是被毁坏，却实在不至于闹到由工部亲自复修的地步！”她觉着疑惑，玥影楼怎么着都够不上级别由工部来亲自监修啊！一切的一切，背后都像是一张蛛丝结成的大网，拽着她往那不可告人的深处游走！“您看下这道折子，那铺面被毁得奇怪，至今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背后定然藏了见不得人的猫腻！”
　　本以为皇叔定会驳回这道折子，熟料他轻飘飘道，“工部做事自有工部的道理在。折子上也说了，这楼面是整个大纹最经盛名的一家脂粉铺子 。背后老板自然财力无穷，能结交撼动工部，想来也在情理之中，允准罢！”
　　“皇叔，今日您若是允准玥影楼这一家。那他日会有不计其数的玥影楼拔地而起。届时官商相互兜搭，还会有谁真正愿意把您的话放在心上呢？”
　　“绥绥！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约莫是觉着明抒璇这话太过露骨刺耳，人主终于不耐，拿过狼毫笔夺过那奏章，朱红的“允准”二字到底落在纸上。
　　明抒璇轻咬唇瓣，眼角含霜带雾，从座上走下跪到大殿中央，“人主在上，受臣女一拜。方才臣女口不择言，冒犯人主了。但请人主明鉴，给臣女一个月时间，容臣女查清玥影楼被毁的真相。若一个月后臣女的答复不曾叫您满意，您再行允准工部复修此楼，届时臣女甘心受罚。”
　　“哎，算了。先依你说的办吧。皇叔怎样都舍不得去惩罚你的，只是到时你查不出，这玥影楼朕便会叫工部复修了。”
　　“还有件事儿，你应该也听你府上人说起过。这盈妃娘家有个小侄女预备着进京看望几日她姑母。小丫头独个儿一个，朕常去她姑母那里，怕到时也不方便，朕思量你那府上就挺方便。再则你总独身一人，她来也算是给你做个伴！”
　　如今人主这字里行间，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对盈妃侄女儿的维护之意。
　　竟然分毫反驳的余地都不曾留给自己了，低头自嘲，大抵这便是君王之威吧！
　　就算往日他是亲自将你教养在身边，视你如同真正的掌上明珠又如何？君威难测，不过一句话，便足矣叫你从云端跌入泥黎了！
　　“回人主话，棽芸听说了。为招待好这位亓妹妹，棽芸早已将虞缥阁重新布置了，又收拾出一间空屋子给亓姑娘居住，人主放心。”
　　“嗯，”高座之上的男子缓缓蹬上鞋子，自阶梯上走下，“你果然懂事。不枉皇叔疼你，小姑娘家家的与你一般年岁，不过性子顽劣些，你可得替皇叔好生招待，别落个苛待人家小姑娘的名声。”
　　明抒璇听过这话，心里头不大高兴。同样都是十五岁的年纪，凭什么她就需得收敛脾气去迁就她人？
　　看来，她与盈妃这擂台已经打在门面上，一触即发。
　　她目不转睛看着面前的皇叔，却发现眼前这男人，其实她一点儿都不了解他。从前的十五年里，她能在宫中恣意明媚所仰赖的资本，不过是姨母商后。
　　今时不同往日了，佳人的面容随着风沙淹没消弭。姨母在皇叔心头的分量是否如前，她也拿不定主意了。
　　俯首拜别皇叔，她只觉得自个儿头上的乌云鸦沉沉一片。第一次，她感觉到来自皇权的压迫。心中有惶恐、有憋闷，却只一气儿滞堵在胸，伤怀于心。
　　无意与皇叔闲谈下去，她直起身子走出大殿，示意修竹不用贴身跟着了，打算独个儿往僻静的九曲回廊处走走，权当散心。
　　走到回廊深处的廊角一侧，她见此处静谧，唯有风飘梧桐叶吹落之声，倒是适合她思索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可不料刚在此处坐下，就听得廊角另一侧有小宫女的脚步声儿，依稀还伴着说话声。
　　“知伊，我前一阵子可听盈妃娘娘身边的巧愿说了，今年的中秋赏菊宴人主预备着由盈妃娘娘主事。眼下娘娘正发愁宴上的例菜点心呢！这不是你家大成哥的机会吗？你明儿让他去娘娘那里自荐也试试去！”
　　“这么好啊！那回头我这边差事卸下了就去告诉成哥这件事儿去！”
　　之前皇叔说过，操持宫中大小宴会的事儿她也该及早学起来。犹记得当时她不耐，还推脱自个儿年纪小做不来，总是应付着马马虎虎就操办了宴会。
　　没想过这么快，她就丧失了操办宴会的权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