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喜蒂

2、重逢

　　后来我家和小泷家里都出了事。那时我和小泷都上初三了，一个学校不同的班，我们的关系还是那么密切。有天，小泷对我说，他被一个导演看中了，可以去拍电影或者拍电视，他问我好不好。我说不好，我说，咱们俩可以演观众和演员，这样，你可以看我演戏，我也可以看你演戏，可以一起演，也不用演自己不喜欢的角色，不用和讨厌的人一起演戏，总之，我胡乱说了一大堆理由，他也说好，他说他本来也不想去，就是觉得很有意思。但是后来我的爸爸和他的爸爸都被带走了，好像犯了很大的错误，给别人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当时我们都不愿意相信，也就不太理解那些到底是什么，后来才知道，那就是贪污腐败，我们的父亲是上下属的关系，查下来两个全查出了问题。我们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带走了，小泷家的也是，我们俩坐在糕点店里，说起家里突然遭受的变故，竟然像两个冷漠的局外人。现在想起来，那场景真让人有些心酸，两个初中生，就坐在原来熟悉的地方，清算着今天家里还剩下些什么，直到最后，家里只剩下不多的家具和电器，不多的钱，两个妈妈，还有我们自己。

　　又过了好几个月小泷走了。那天放学，我在糕点店等了他一个多小时，他没有来。我当时并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好像就要失去了，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回到家里，看见我的书桌上，安安静静的放着一个小纸盒还有一封信。我妈妈告诉我说，小泷下午来过，他已经决定去拍戏了，出发前送来这个。他站在门外，一直说对不起田田，对不起阿姨，真的对不起。我边仔细看着我妈妈的脸边听她说着，于是那时我就知道了，原来是我要失去小泷了，所以心里才会觉得那样紧。我一个人回到屋子里，关上门，坐下来，展开了那封信。他说他怕流眼泪，他还没在我面前流过泪呢！他的成绩不好，赚钱的话，现在的自己除了当个演员估计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吧？他没有写抱歉，也没有像“等着我回来”这样的承诺。他没有和他的妈妈一起走，但是从他走后的两个月他家就开始收到他寄来的钱了。可真快，他妈妈对我说。他还说他家柜子里有几张照片，如果我愿意就拿去，他还说，他会给我打电话，会给我写信。不过后来这些他都没有做到。

　　重逢是不经意的，但是又好像千回百转，带着点被命运悲悯垂怜的味道。

　　那年是我们的本命年。我在大慈悲寺看见他，秋天。他早已经是大人模样了，精心打理过的头发，米色衬衫，牛仔裤，板鞋，这些我都很陌生，但是我记得他，是因为他手腕上还带着那条细麻绳编织而成的手链。我也有过一条，不过已经忘记放在了哪里。我看见他，他没有变样，只是看起来并不像一个旅者，脸上倒有些失魂的神情。

　　我走上前去，“小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有回头，“你是小泷吗？”我怕冒失这才又问道，他还是没有回头。是了，他是小泷。

　　他慢慢回过头，脸上流露出了奇怪的神情，他勉强的笑了，眼里眉间好像有着些许期待激动，又有些难堪忧愁，我一时糊涂了。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吗？我是田梦婷啊，田田。”我抿了抿嘴，“不记得我了吗？”

　　他使劲摇了摇头，像要解释什么，顿了一顿，却说：“慈悲寺，怎么不记得。”

　　我们坐在寺旁的茶馆喝茶。茶极苦，那茶家却说，这种茶，喝的就是个苦味，也不理会我们换茶的要求，径自走向屋中，边哼唱着这样的词，喝苦不喝香，大悲寺喝茶头一桩喽！

　　“你最近好吗？”我问他道。我们已经有近十年没见了。

　　“还可以，我最近比较有时间，刚拍完两部戏。一部出了点问题，另一部应该很快就完成了。你呢？过得怎么样？”

　　这十年我过得很顺利，我很想这么告诉他，但是事实上，我已经改变了许多。我和我妈妈的日子一开始并不好过，一开始，妈妈在单位因为爸爸的事情受到了排挤，妈妈估计到倘若这时辞了职，找到别的收入稍好的工作的机会就很小，所以忍着挨着，直到被人重新接纳。家里没有了男人，妈妈和我就睡在一起，但是妈妈经常会失眠，我也总是睡得并不安稳。一个月一次，对于我妈妈而言，最重大的事情就是探监，为了给爸爸送点好吃的以及生活必需品，有时妈妈一准备就要准备半个月，所以因为妈妈的想念和唠叨，爸爸好像还是和我们一起生活一样。我在学校里也慢慢认识了什么是朋友，什么不是朋友，也逐渐明白了什么叫利益关系，什么是虚伪，什么是真正的感情。

　　在学校里，没有人再会因为家长的特别要求或指示和我接近，喜欢和陪伴逐渐变得很单纯，从那以后我也曾遇到些找我麻烦的人，也是从那时起我知道我其实并不是所谓玻璃罩里的花，我也可以很勇敢，同时也是因为有一个人的陪伴，我才慢慢长大。那个人叫方放，是的，我谈了恋爱，那是高中时候的事情了，我们在一起三年，他鼓励我，帮助我拯救了那已糟糕透顶的成绩，陪着我高兴，不让我难过，我有时觉得快乐，有时也觉得很喜欢他，他常常让我觉得心安，可是心里面，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后来考上了不同的大学，因为彼此的发展意向不同分了手。大学毕业以后，我开始写作，时间并不长，出过一本个人诗集，卖的并不好。

　　这些，要怎么告诉他呢，这么多年，还有需要告诉他吗？

　　“我过得很好。”过了很长时间我才这样回答他，重逢之后，我觉得我过得并不好。原来却并不这么觉得。

　　我的所有的已经安静许久而不应再被述说的故事里，伴随着不绝的思念。

　　我什么都记得。关于他和我，我们。

　　我曾经以为记忆的力量不过是为了证明我们拥有过去，只要向前走，记忆的分量就会随着时间慢慢变轻，可是多年之后，我才逐渐领悟，记忆，特别是美好的记忆，是不堪回首的。就算走在前进的路途中，看到似曾相识的风景，曾经的一切就如风一般，飘飘坠入夜晚的酣梦，甚至不需要回首。久而久之，所有美好的都重复着被温习，在每一次不经意的温习中，又被重新上色。只要在记忆中，就永远不会死。

　　而我却和记忆重逢了，不是梦中。真实，却并不美丽。

　　“走吧，你想去拜慈悲寺吗？”

　　“小泷，你有没有想过要回家？”

　　第二年夏天，我把小泷约在了我们的那个远山的慈悲寺，时间是我的生日。如果你还记得，你就会来。我只是这样想。

　　我在慈悲寺待了一整天。在庙里乘凉可真舒服啊。小泷看样子却是不会来了。我回家之前把那弯着腰的泥人身上，用碎石头片刻下了小泷的名字。我假装小泷已经向我道歉，可是却没法假装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手里拿着那个小纸盒，回到家中，却慢慢觉得这样很不对，小泷，凭什么要我等你呢，这么做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我觉得很讽刺，也觉得伤心，可是，难过的感觉却如此陌生而熟悉，十年前，今天，一种失去感仿佛又把我萦绕。我转身走向街道的邮局，把那个小纸盒邮寄给了小泷，他留给我了他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