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魔》云阕

8、叙旧

　　到客栈后，秦暮然的灵识乍回了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做纸鹤时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反而有些不习惯起来。他灵识刚回到体内，还有些头晕，蒙蒙乎乎地说道：“苍梧山的法术，果然奇妙。不过阿忆啊，听大哥我一句劝，这法术可不要乱用哦，拿去偷看人家姑娘洗澡。。。哎呀呀，不可不可啊~~”话音未落，扑通一声倒在了床上，昏睡了过去。这是灵识刚回体内的正常表现。听到月晗光对苏仪的称呼后，秦暮然对苏忆的称呼也就自来熟地变成了阿忆，还自封为大哥。苏忆抗争无效，只能由他去了。
　　趁着秦蓦然昏睡，苏仪推开窗，默默看着阴沉的天色，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快要下雪了。
　　乌压压的云堆在天边，刺骨的寒风时不时地呼号着，路上的行人都步履匆匆。还未到黄昏，长街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黄昏，风雨楼，等我。
　　月晗光匆匆留下这几个字，是有什么想告诉自己吗？苏忆皱着眉头，一刻不停地赶往风雨楼。
　　风雨楼在丹熏的东南方位，楼九层，高约二十丈，坐北朝南，正面对着熏水，熏水由此向东，绵延经过东陆，最终注入东海汪洋之中。夏季丹熏多雷电暴雨，熏水上涨呈汹涌之势，于电闪雷鸣之时在此高楼之上来观熏水之潮，气象澎湃壮阔至极，风雨楼也由此得名。此时是冬季，并无潮可观，苏忆也没有什么闲情逸致，步履不停直奔九层去。
　　刚到九层楼阁上，便看到月晗光一袭白衣凭栏而立，广袖飘飘，一头乌发被风吹得凌乱，像要乘风而去，几不似凡尘之人。一看到苏忆，月晗光便笑了起来：“阿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过来。”
　　苏忆皱着眉头：“我知道你不是说废话的人。是什么事情，要你背着父亲叫我来？”
　　闻言，月晗光也收了笑容，严肃起来：“我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我不能留。但是，你得留着。”
　　苏忆心头一跳，勉强扯出一个笑来：“什么人这么神秘？难不成是洛尘在你这里？”
　　月晗光道：“不是洛尘。你自己看。”说罢，向里间的阁楼扬了扬下巴。
　　苏忆扭头向里看去。
　　一个少年坐在窗边，正淡漠地看着窗外。听到动静，此刻他也恰巧转过头来，目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只这一眼，只一眼。
　　一张绝世的、少年的脸。
　　这张脸上现在没有任何表情，还带着一点点的茫然，粉琢玉砌，像个玉人一般。
　　苏忆猛然间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向前踏出一步，仔细端详那名少年。半晌，才讶异地看向月晗光。月晗光点了点头。
　　苏忆不可置信，有些踉跄，伸手扶着围栏，半晌不语。
　　月晗光叹口气，道：“很好看的一个孩子，是不是。若是再长几岁，我也比不过他。”
　　“这不是重点。”苏忆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的悸动：“这孩子，仔细瞧着，眉眼间和洛尘···有些相似？”
　　“没错。”月晗光道：“他就是洛尘偶尔提到过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苏忆道：“你是如何遇到他的？”
　　月晗光道：“纯粹是巧合。自从半年前我被父亲揪回家后禁足后，我就一直在想办法出去。洛尘的事情出来以后，父亲又惊又怒，连夜离开西陆奔赴丹熏与灵首商议此事，我趁机溜了出去。所以实际上在出事以后，我回过一次苍梧山。”
　　苏忆默默不语，月晗光继续道：“我回去时，大战刚息，苍梧山脚下一片混乱，上山之路也被乱石掩埋，而且似乎还有洛尘设下的结界，我根本无法上山，而且在迷失了方向，在山沟里打转。”
　　苏忆闻言，一直紧皱的眉头略略舒展：“你倒是一如既往。”
　　月晗光扶额：“我就是在那里遇见的这孩子，还有枭。”
　　“枭没死？他还活着？”苏忆猛地扭头，一把扳过月晗光的肩头，瞪大眼睛看着他。
　　月晗光拍拍苏忆以示安慰，道：“没死。他被打下悬崖，落在苍梧山上那条小溪汇成的寒潭里。这孩子也是上山去的，因为结界也被困住了，我转到那里的时候，他正在费劲地把枭往岸上拖。实际上枭还是被这孩子捡回一条命来的。看到他的脸时，我的惊讶丝毫不亚于你。他说他叫洛寻，就是来苍梧山找他哥哥洛尘的。”
　　“洛寻吗？哈。”苏忆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又问道：“能看出是人还是魔吗？”
　　月晗光道：“不能。他的气息很纯净，而且年纪尚小，不过十五六岁，若没有圣器相助，谁也不敢妄下定语。”
　　苏忆叹口气，道：“洛尘那一半的魔类血统，也不知是来自他父亲还是母亲，这个孩子···就更不好说了。晗光你说，是不是很讽刺？我与洛尘十年同门，到头来才发现，似乎对他竟是一无所知。苍梧山上下，对他不薄。十年情谊，只换来血流成河的结果吗？真是可笑。”越说到后面，苏忆的声音愈低，到了最后，倒像是喃喃自语，带着不解与痛苦。
　　月晗光有些不忍。想了想终于开口道：“阿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知道你心中的疑惑，我又何尝不是？你与洛尘十年同门，我也与你们相识六年，我又怎么愿意相信洛尘他，他是魔界的暗桩？凡事出必有因，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比所有人先找到洛尘。”
　　“先找到又怎样？你以为我会包庇他吗？”苏忆道：“事情就是他做的。大长老和师父是他杀的，苍梧山是他带着魔类毁的。就连枭！那么崇拜喜欢他的小师弟，他平时最宠着护着的小师弟，也是他亲手打落悬崖的！他的心，当真是铁做的吗？！”
　　月晗光沉默不语。半晌才道：“那你，会杀了他吗？”
　　苏忆用力握紧栏杆，连指节都泛出白色，缓缓道：“我会手刃洛尘，以祭苍梧山数百同门的在天之灵。”
　　月晗光闻言，向来清亮照人的眸子也黯淡下来，苦笑道：“阿忆，这果然是你的选择。你真的是一直都没有变过。难怪洛尘能骗得了你。尽管他骗了所有人，但是骗的最深的，还是你。”
　　苏忆心头一痛，低头向楼下看去。冬日天短，夜色早就降临，在风雨楼上一眼望去，整个丹熏城万家灯火，几乎尽收眼底。那星星点点的橘色灯火，在寒风中明灭闪烁，看起分外温暖。
　　月晗光道：“阿忆，时候不早了，你带着洛寻回客栈吧。我这几日藏着这孩子实在是害怕。若是他被我父亲发现，交给易家···反正都要做质子，还不如在你手里，他也好过一些。”
　　苏忆不由想笑：“你明知我不是那样的人。事情是洛尘的做的，和他弟弟有什么关系。”
　　月晗光道：“在没有搞清楚这孩子有没有魔类血统之前，跟着你总是比较安全。”
　　苏忆道：“你倒是为这个孩子想的周全。不怕你父亲知道，又关你禁闭？”
　　月晗光苦笑道：“我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他关我多少次了，关得住吗？”说着又扭头看了看屋里的洛寻，叹道：“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迷迷糊糊就敢跑出家去找他哥，根本不知道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一旦暴露是多么危险。洛尘那样精于算计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
　　精于算计。
　　听到月晗光对洛尘的评价，苏忆有些黯然：“晗光，你对洛尘，看得比我清楚。”
　　月晗光闻言，正色道：“也许是。阿忆，本来不是这样的。只不过，你是当局者迷。”说罢叹了口气，朝屋里唤道：“小洛寻，你出来。”
　　洛寻闻言，斯斯文文地站起身走了过来，轻轻喊道：“晗光哥哥。”
　　声音很轻，懒懒的，似乎还带着一丝奶气，像是雏鸟的稚羽落在水面上，无声无息荡起一圈涟漪，直叫人心颤。月晗光似乎快被这一声哥哥给叫化了，连笑容也温柔起来：“阿寻真乖。这是你苏忆哥哥，他会带着你找到你兄长的。”
　　洛寻看着苏忆，似乎有点认生，小声道：“苏忆哥哥好。”
　　苏忆看着他。
　　眼前的少年年纪尚小，有些稚嫩，却已能看出是天人之姿。眉眼间的轮廓依稀和洛尘有些相似，但不同于洛尘的凌厉阴鸷，全然是一派天真，毫无防备，似白纸一般。苏忆心头百味陈杂，思绪纷乱，沉吟半晌才道：“晗光，我会带着这个孩子。有什么事情，你···罢了，将来除魔之路，西陆月氏身为四大世家，必然是中流砥柱，我又何必交代。”
　　月晗光道：“阿忆，难道你不明白吗？不管我是苍梧山上你的同门师兄弟，还是西陆月氏的公子，我都是我。阿忆，你要相信我。洛尘的事情我····”
　　“不要再说了。”苏忆道：“若是不信你，我今日怎么会来？”
　　月晗光一时愕然。
　　“我先告辞了。”说罢，苏忆扭头离开。洛寻看着月晗光，有些不舍：“晗光哥哥，你让我跟着苏忆哥哥，我、我走啦。”
　　月晗光回过神来，伸手摸了摸洛寻的脑袋，轻声道：“阿寻乖。你不是说，晗光哥哥是好人吗？苏忆哥哥是比晗光哥哥还要好的人，你去跟着他，他会保护你，带你找到你哥哥的。去吧。”
　　洛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也没吭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
　　月晗光在这九层高楼之上俯瞰万家灯火。朔风凌冽，吹得月晗光的衣衫猎猎作响。他拔掉发簪，一头乌发顿时如瀑布倾泻，遮住了大半脸庞，在风中凌乱飞舞。再细看，那隐藏在乌发之下俊美绝艳的脸上，竟是一派罕见的冷峻之色。他端详着手中的乌木发簪，半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笑。